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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文体特征(6)

《玉梨魂》中的骈文大概不会超过整部小说篇幅的18%,骈文化程度较《游仙窟》还要低。

《玉梨魂》的骈文中有十分工整的,如“燕子窥人,鹦哥唤客”、“门庭冷落,家业凋零”等,词义、词性、结构都相互匹配;有辞藻十分繁缛艳丽的,如“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薄命”、“红粉怜才,青娥解意;一夕话飘零之恨,泪满青衫,三生留断碎之缘,魂招碧血”等,都具有六朝骈文的特征,显示了作者结撰文字的能力。

但是,《玉梨魂》还有大量不够严整的对句,如第一章“葬花”,开篇即是“曙烟如梦,朝旭腾辉”,以“腾辉”对“如梦”,虽基本符合要求,但是还不能算是工巧。而像“日则见花於羹,夜则见花于梦”之类的句子,由于重复字汇过多,算作骈句就显得有几分勉强了。其实像这类句子,只需稍加调整就可以成为工整的了。另外,有些文句表面看来属于散句,但实际上只要稍微变更句子顺序或增删少量字汇就可成骈句,比如第二章中有“顾影自怜,知音未遇;佳人难在,魂梦为劳”,将“佳人难在”和“魂梦为劳”互换位置即可,第三章中写梨娘“其抚孤足与画荻之欧阳媲美,其敏慧又足与咏絮之道韫抗衡”,将第二句中的“又”去掉,即可成一严整的骈句。有一些句子属于“半骈句”形态,即属于只有上句而无下句与之匹配的形态。例如第二章中的“抑郁无聊,空作长沙之哭”,四字句加六字句,且用典(贾谊故事),音韵也较和谐,但作者显然无意于另加一四六句将之补充为完整的骈句。类似这样的不严整的骈句和“半骈句”的出现,如果不是徐枕亚无意疏忽的话,只能解释为他并不十分用心于骈句了。

关于《玉梨魂》中的骈文风格,夏志清指出:“他的骈文风格,与庾信相较,似显俚俗;就连陈球的《燕山外史》(1810)——民国前唯一以骈文写成的长篇小说——风格也似比徐枕亚‘纯正’。然而,陈球只是运用骈四俪六句子的各种组合,而徐枕亚在风格上较具弹性,采用骈文与古文的穿插交替法,也就是说,把规格严谨而侧重描写及抒情的骈文段落,与较松弛而可用古文表达的对白、叙述段落,交替穿插出现。”这种表述显然有含混之处。庾信后期骈文辞藻清丽、音韵和谐、隶事精当、对仗工稳,且潜气内转、文气畅通,堪称六朝骈文的高峰,历来为人所推崇;陈球《燕山外史》中的骈文,精心雕琢,结体严整,虽有散文化骈句夹杂其间,不过数量不多,故总体来看仍是六朝骈文风格,显示了作者驾驭骈文的高超技巧。但在《玉梨魂》中,六朝风格并不占据绝对优势,其骈文风格实际上由三部分构成:其一是繁缛艳丽的六朝风格;其二是少用藻饰和典故,且多用长句的欧、苏风格;其三是几近于白话的浅近骈句风格。

(第四章)中何梦霞写给白梨影的第一封情书,是全书骈文最集中的段落,几乎通篇皆骈,相较其他部分,用典较多,且属对工整,用语得当,描写、议论、抒情融为一体,足以动人情怀。又如第二十一章中“夕阳衰草,忽归南浦之帆;夜雨巴山,再剪西窗之烛”,第二十六章中“一霎红颜,不留昙影;千秋碧血,应逐鹃魂”都继承了六朝风格,语句色彩艳丽,用典精准。不过,相对于《游仙窟》和《燕山外史》而言,《玉梨魂》中的典故明显减少,如第九章中“一路和风拂袖,娇鸟唤晴,两旁麦浪翻黄,秧针刺绿。晓山迎面,爽气扑人,远水连天,寒光映树”,用白描手法,纯是写实,毫无饾饤堆砌之气,少藻饰、不用典,读来清新明快,让我们想起六朝丘迟《与陈伯之书》和陶宏景《答谢中书书》中的白描部分,可以说是《玉梨魂》景物描写中的一个亮点。

《玉梨魂》骈文的散文化风格多有表现。北宋欧阳修、苏轼继承发扬了唐代张说“运散体之气于骈体之中”姜书阁:《骈文史论》,页461。的特点,成为散文化骈文的代表,“苏轼四六的两大特点:一是长句排比,外形体制为骈体,实际上简直就是散文的偶句化,无晦涩之弊,极流畅之致;一是并非不用典,而是用典能化,甚至用全经语而如己出”。施懿超:《宋四六论稿》,页64。其具体形态表现为:少用典,少藻饰,多用长句,以古文布局气势入骈文。在长骈句方面,《玉梨魂》的第三章中有三十六对三十六句式的,其文如下:“梦霞之耳,竟成一蓄音器,每一倾耳而听,恍闻梨娘哭声,呜呜咽咽,嘤嘤咿咿,洋洋乎盈耳也。梦霞之目,竟成一摄影箱,每一闭目而思,恍见梨娘人影,袅袅婷婷,齐齐整整,闪闪然在目也。”这一长骈句中不用典,以散文气势、结构入骈文,读来就像叙事散文的笔调了。另如第六章中“今日片帆飞去,我独送君于青草湖头;他年衣锦归来,君仍索我于绿衫行里耳”,也是如此。长骈句的使用,扩大了骈句的信息容量,而且由于不过于注重藻饰、音韵,在表达上增加了自由度,自然也就提高了骈句的叙事能力。

有的骈句用语浅白,几近于口语。如第二十一章“二美既具,万恨全消”,第二十二章“秋波不动,笑口微开”,第二十三章“良缘竟是孽缘,好意翻成恶意”,第二十五章“无意求生,有心觅死”等,这类骈句的运用,丰富了小说的表达手段,同时也使作品具有一种俗化倾向。这一点与《游仙窟》相似。

作品使用了不少流水对。比如,第一章“其惜花之心事,具有别情;固护花之精神,不无偏属也”,第七章“春衫换去,纨扇归来”,第八章“才抛酒盏,遽结药缘”,第十一章“方期白首同盟,讵料红颜薄命”等,增强了骈文的叙事能力。

《玉梨魂》骈文使用得比较分散,很少出现大段骈文连用的情况。大段骈文几乎全部出现于下述两种情况:一是在情节发展相对从容的时候,二是在大段议论的时候。比如,上述何梦霞写给白梨影的第一封情书,几乎通篇骈文。而到二人情急表态的第二十三、二十四章,三通书札中竟然没有一组骈句。对书札语言体式的选择,符合二人当时的心态:二人情急之下当然没有心思修饰语言了。与此相似的是在第二十六章,描写梨娘去世经过共用约2182字,对句仅有二组16字,骈文比例极小。尤其从“梨娘彻夜呻吟,筠倩衣不解带”开始,到“年二十有七”止,共1487字,其中没有一组骈句。这种地方不用骈句,其文体意义如下:散文更适合于叙述密集事件;“隐含作者”悲痛之极,无暇修饰辞藻;作者由观看生活的艺术化眼光转换为“写实”眼光,这几个段落叙事非常细致,连医生“返其酬金”的细节也不放过。这种“写实”散文,与骈文的审美意蕴显然有异,形成《玉梨魂》语言体式的复杂性。大段议论的情况出现在第二十六章,叙述梨娘去世之后,叙述者直接跳出表达痛惜之情,以“吾”为主体而发言,共用九组严整的骈句。

总之,《玉梨魂》中的骈文显得相当有弹性,这种弹性不仅仅表现为夏志清所说的骈散相间的语言体式,更表现为骈文的风格多样化,六朝风格、散文化风格、浅近风格的交错运用,操作得十分纯熟,有力地强化了语言的表达效果,而且,大量散文化和浅近骈文的综合使用,极大地增强了骈文的叙事能力。可以说,《玉梨魂》对骈体小说的叙事功能作了成功的探索。

除了《玉梨魂》之外,民国初年尚有《鸳鸯铁血记》、《洛阳鸳鸯劫》、《桃花泪》、《游梁梦》四部长篇骈体小说。

《鸳鸯铁血记》开头交代写作动机:为天下奇女子、奇佳人写照。叙述名士刘继忠与佳人吴隐娘、吴窈娘姐妹结为伉俪,刘继忠受浙江都督褚璲邀请作秘书长。这篇小说中的诗词、骈文比例很大,骈文中的应用文较多,形式有书札、电报、寿文、条陈等,就对骈文的应用来说,称之为“炫才之作”并不过分。最典型的是第六章中,褚璲令刘继忠为元首生日作寿文,小说全文照录刘继忠所作的寿文,这幅寿文竟然占到了第六章全部篇幅的84%,而就这幅寿文所应发挥的功能来说,照录如此长度的寿文对小说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没有多少实质性意义,因为它完全是一篇内容空洞的逢迎之作,刘继忠的文采已经在前文中有比较充分的表现,小说本不需要依赖这幅长篇寿文来突出刘继忠的文学才华,它与《玉梨魂》中何梦霞的骈体书信不同,后者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展示人物情感心理有较大作用,在小说中这种骈体书信与作品的其余部分构成了紧密的联系,所以它不是可有可无的文字,而刘继忠的骈体寿文则游离于小说情节与人物之外,仅仅作为炫耀作者才华的东西而存在。第七章也有类似情况,这一章重要内容是刘继忠为褚璲作整顿警察的骈体条陈,这则条陈占本章篇幅的41%,此外主要是刘继忠和褚璲二人所作的长歌各一首,条陈和长歌竟然占到第七章全部篇幅的90%以上,“炫才”的倾向非常明显。此外,这篇小说还有一些神话色彩,第二章中,刘继忠在鉴湖对吴隐娘一见倾心,他回到寓所后情不自禁自言自语,被他豢养的鹦鹉听到,鹦鹉自愿作信使为刘继忠传递情书,于是刘继忠写下骈体情书一封并附词一阕,鹦鹉衔书信飞去,不久鹦鹉飞回,带来吴隐娘答允婚事的骈体书信一封并词一阕。鹦鹉传书的情节使二人的情事显得有几分神奇,同时在叙事方面则明显起到了简化情节的作用,因为通过鹦鹉传书来解决问题比通过双方人员频繁往来要简便得多了,作者虚构的这一情节有利于将笔墨更多地集中于人物的才情展示方面,这也是这篇小说所发表出来的七章的共同特点:简化故事情节的叙述而尽可能地展现人物的文学才华。

相对于《鸳鸯铁血记》运用骈文的生硬,《洛阳鸳鸯劫》、《桃花泪》、《游梁梦》就成熟得多了。三部作品都属于才子佳人相爱而小人从中作梗的题材模式,就故事类型来说都相当传统,《洛阳鸳鸯劫》、《桃花泪》均没有连载完毕,但从开头部分的情节预述中可以看出是悲剧结局,《游梁梦》则完整地讲述了一个才子佳人相恋、小人破坏(鸨母和老麻)、贵人相助、终成眷属的传统故事类型。

《洛阳鸳鸯劫》叙述出身官宦家庭的凌蔚兰,美貌多才,但命运多蹇,自少丧父,依舅父过活,与表兄秦冠英互生情愫,舅母的亲属魏生是好色之徒,也看上了凌蔚兰,但蔚兰坚决不同意,后来舅父去世,魏生就央求凌蔚兰的舅母威逼凌蔚兰答应婚事。小说到此中断。这篇小说的语言顺畅,但写来过于平板,难称佳作。

《桃花泪》则可以称得上是一篇优秀作品,此作叙事从容,文笔流利,在骈句的使用方面也显示了作者较高的语言能力,可惜《民权素》停刊后《桃花泪》也随之停止连载,没能以完整面貌面世。小说以写景开篇:“细岑浮巘之下,松冪萝之间,一带短墙,三椽老屋,长日寂静,若无人者,惟有书声与机声,时时随和缓之风透出,悠扬清越,下和娇婉之鸟,上应长啸之猿,见而知为书香门第也”,接下来写卓书来访素秋,这种写景类型的“横截面式开头”与《玉梨魂》类似,而语言之流畅与《玉梨魂》相比也毫不逊色。骈句形式多样,其中有比较散文化的,如第一章写溪岸上传来的歌声:“其始也流利清越,如爨后之焦桐;其终也悱恻凄凉,如秋深之芦管”,语句和缓疏宕,毫无拘谨之气;另如第三章中写素秋和卓书二人行程:“穿巴峡而又巫峡,越龙滩而又鸭滩”,以地名成对,写来十分自然。

《游梁梦》前有东讷作于丁巳(1917)暮春的序。此作从故事情节的安排、人物形象的营造上都堪称“才子佳人小说”的变体,基本情节结构为“才子佳人小说”类型:才子寻美、遇到佳人、一见钟情、小人播弄、贵人相助、有情人终成眷属,珍娘虽落入烟花丛中,但坚守节操,况且她原本即出身官宦人家,虽然境遇坎坷但与冰清玉洁的闺秀并无实质的区别。《游梁梦》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情节上的区别在于:第一,珍娘当时的身份特殊,仲堪与她是在妓院这种特殊的场所定情的;第二,仲堪并非在科举得第后迎娶珍娘,二人是由贵官帮助之下成婚;第三,仲堪婚后,仍然寻花问柳,游荡于歌舞场上。在骈文风格上,也是基本采用六朝风格,但是针对不同身份的人物而选择了不同风格的骈句,比如奚僮、老麻、武贵三个下人,文化素质低下,他们对话里的骈句中都极少用典,即使偶尔用典也都属于习语,比如奚僮提醒仲堪提防鸨母等人说:“人心变幻,捷似秦云;世路险巘,难于蜀道。此辈寄身歌舞,浪迹江湖,虽有挚情,恐生异志”,语句浅白,且多用四字句,对仗较为容易,这种骈句风格符合人物的文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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