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月幽幽望着他,道:“能在宫中如此嚣张之人,恐怕是……”
路子徵依旧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自己却转身走向栖梧殿门口道:“臣路子徵,特奉皇后之命,接五皇子至辰阳殿。”
许久,栖梧殿门打开一个小口,小顺子探出半个脑袋,神色慌张道:“路,路都尉请稍后。”
天色晴朗如常,出月转身向藏书阁走去,走了许久,忽然回头望向那个孤寂的身影,此刻他亦回头望着她,冲她淡淡一笑,令出月心中忽然生出些不舍来。
尚书府邸,杜荣仪随意着了青灰色的长袍,却因方才看到的孤月蔽日之景象微微失神。不禁想起了二十四年前那一日,明珠郡主南荣青音得知有恶狼逐日之景象,偏要拉着她到东厄的最高峰一探究竟。
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伤心道:“我每日都盼望王爷能留在我身边,可偏偏似这日月,日日夜夜不相见,纵然相见也要这般剑拔弩张。可是荣仪,你们分明能够相守,却为何要形同陌路?”
杜荣仪望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连长公主也不愿你在宫中孑然一生。”南荣青音摇摇头,“若是有生之年再见此景,我便求陛下赐你一门亲事。”
那一日杜荣仪红了脸道:“公主取笑了,荣仪不想嫁人。”
二十几年过去,明珠郡主魂归九天,她却还守着不想嫁人的承诺。
福伯苍老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杜荣仪的回忆:“主子,陛下与皇后明日要登东厄祈福。”
先是云溪城地动,后有日恶狼逐日……接二连三的变故,乃是帝位不稳的大不祥之兆。十一月中旬,南荣瑞携皇后与众臣登上了东厄山顶,共同为仓平国祈福。
自祈福回来,南荣瑞的精神便不是太好,在他读了尚书令的奏表后,面色似乎更加不好。
群臣位列左右,见朝堂的气氛太过十分古怪,皆不知所以地望向圣上,再看看跪在大殿中央的尚书令杜荣仪,一时心思各异,如履薄冰。
冰冷的玉阶之上,南荣瑞端正襟危坐,并不看她。
一袭明媚的朱袍,映衬着杜荣仪并不年轻的脸庞。
过了许久,皇帝威仪的声音响彻大殿,“杜尚书?”
他放下手中的奏表,道:“你当真要请辞尚书令一职?”
语气中满是疑问,却透着薄薄的怒气。
“是。”杜荣仪抬首望着龙椅上的人。
一人坐在高位之上俯瞰众臣,一人跪于大殿中央遥望圣上。
又是一阵沉默,大殿中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尚书令太不知好歹,仗着丞相与皇后的庇佑,越发目中无人。有人说杜荣仪官拜高位,如今丞相尚在云溪城处理百荣苑一案,尚书令突然请辞必然事出蹊跷。
“陛下,微臣十五岁入宫,如今已有二十五年。”杜荣仪娓娓道来,“臣不才,承蒙临阳长公主教诲,官拜尚书整整二十二年。”
杜荣仪向南荣瑞深深叩首,“长公主任尚书二十三年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公主文治武功超群,辅佐二帝开创了仓平盛世,臣穷尽此生也不能望其项背。长公主仙逝时,臣便立下志愿,有生之年若能任尚书二十二年便是功德圆满,当离开京都,重游山水,效仿公主搜寻各地人文地理志。”
仓平国历代皇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请辞,自然是大孝。南荣瑞微微叹了一口气,靠在龙椅上,“以爱卿之意,谁人可以接任尚书令一职?”言下之意竟是准许了杜荣仪的请辞。
“仓平自开国以来,皆以举孝廉制甄选官员,然而多年来官员结党营私,盘根错节,贪污成风,若再这样下去,仓平便是要从内部瓦解了。臣以为科举殿试之法,必将大行其道,陛下可擢选各地文人,以才干居高位。”杜荣仪这一席话说的堂堂正正,不卑不亢,令人心生敬佩。
不仅是南荣瑞目光中透着不解,众臣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这般回答。虽然杜荣仪一向大胆直言,可这一番话,当真是敲到了一些朝臣的痛处。
长公主因病请辞之时,向先帝力荐杜荣仪。因此杜荣仪在位的头十几年里,很难说不是长公主在操控政局。如今杜荣仪请辞,众人原以为她会举荐自己的得力门生,一则虽然远离朝堂,却依然对政事了若指掌,二来可以将大权紧握在杜氏一族手中,却不想她竟如此轻易便放手这一切。
出月再不懂事故,此刻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她虽是一个小小的司赞,大臣们对她却十分客气,正是因为暗自揣测她是尚书门生,有朝一日将会统领政务,尚书虽然不是朝中高官,却总揽内廷一切职务,实权在握。
杜荣仪依旧保持跪地的姿势,此刻她眉角春风含笑,眼尾已有了淡淡的皱纹。
南荣瑞居高临下,望着她依然美丽的面容,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准奏。”
有些人突然间不知所以,却又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这样风采洒脱的尚书令,才是多年来风华绝代的尚书令,令多少男子汗颜,多少才子倾慕,多少痴子伤心。
杜家势力如日中天,此时辞官归去虽然可惜,却也符合杜荣仪一惯的作风,遗世独立,两袖清风。殿上之人虽不言语,却有人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都说人一走茶就凉,今天的尚书府门可罗雀,根本不及往日的热闹,仅有几位平日里与她要好的官员私下拜访,聊了一会儿。晚些时候,竟是南荣焕、南荣烽两位皇子及诸位世子、郡主前来拜会。
临阳长公主在世之时,曾命杜荣仪教习过这些孩子读书,她曾是宫中最年轻最貌美的夫子,她从不像众位太傅一般整日念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空讲一些大道理。但凡有杜荣仪在的地方,从来都是欢笑嬉闹,师生打成一片,她曾讲过东海鲛人的传说,她曾说开国皇后琳琅留下怪石为阵,可抵挡东陵千军万马。
待皇子、世子君主们离开尚书府,杜荣仪便遣散了家丁。丫鬟璧竹家破人亡,自幼跟随尚书,无家可归,如今才十五岁,一只哭闹着不肯离去。
“我此次离京,不知何日才能回来,璧竹今后就要托付给你啦。”杜荣仪拉着出月的手笑道。
“我会好好待璧竹的。”出月点点头,想要多说些什么,却终是握紧了那双温暖的手。
“主子。”璧竹眼中泪水乍现,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亦要好好侍奉出月,一如待我一般。”
璧竹泪眼朦胧,她那好看的贝齿紧紧咬着粉嫩的唇,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