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普通的纳凉小亭,若说奇异之处,便是这亭柱与飞檐,皆有竹木制成,与青青竹海融为一体。亭中摆设着简单的小几小凳,也由许多粗细相仿的竹合扎而成,雕花漆木,煞是好看。
********立于小几旁边,身着平常人家的青灰色罩袍,长发随意用丝线束起,任青丝随风拂动,别有一番洒脱的风韵。
二人目光交错,出月刚要行礼,便见杜荣仪双目微动,笑了起来,“不想整日呆傻的锦文,竟有这般可人的徒儿。”
出月有一霎那的愣神,没错,她刚才说自己的师父、东厄山的大弟子、掌门的得意高徒整日呆傻!
出月脑海中各种画面层出不穷,断然无法想象师父年少呆傻的模样,一时间竟然笑出了声,初次入府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
杜荣仪就是这样的女子,即便年近四十,依然保持着少女一般的心性。朝堂上字字玑珠,心思缜密,朝堂下慵懒闲适,无拘无束。平日里不贪恋锱铢权位,亦不喜好脂粉红妆。闲暇之余,不是秉烛夜读,便是游弋山水之间。
出月笑着来到亭子中间,正对着她的目光,盈盈俯身,道:“小徒特奉家师之命前来拜会大人,出月给尚书大人请安。”
杜荣仪眼中溢出微笑,忙将出月的身子扶起,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起来。
林出月今年十七岁,素钗布衣,容颜秀丽,黛眉如墨色远山,眼中的笑容渐渐晕开,还真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若是当初没有接过尚书金印,如今恐怕已有如此年纪的儿女了吧。
朝廷中二十余年光景,忽忽然而已。杜荣仪孑然一身许多年,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清冷,如今府里突然多了这样一个鲜活的女子,竟让人觉得古朴黯淡的尚书府突然亮起来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太阳还没有下山。一大片金色的余辉,自天边喷薄而出,似万佛融金,又像金莲盛开。耀眼的荣光洒在杜荣仪的脸上、身上,将她镀成了书中的仙子模样,周身微微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出月定睛再看,初夏的余热还没有褪去,她斜倚在榻上,翻动着书卷,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装扮,可方才那一瞬,似是画中的神仙。
出月如同往常给师父奉茶一般,安闲地清洗着茶器,却于壶中微微嗅到了淡淡的清香。上好的紫砂可吸收茶之韵味,泡出的茶水便会越发清香,想必杜尚书也是爱茶之人。
洗净器具,于一旁的小炉上点着了火苗,将紫砂壶置于小炉之上,出月倒入了早春采集的露水,汩汩的煮水弥漫而来。
茶香飘散,清幽远逸。
出月奉上茶盏,望着杜荣仪难以捉摸的表情心中忐忑。
茶水翠绿清透,杜荣仪顿觉夏日的气息散去了大半,仰首饮下一口,垂眸不语。
良久,她淡淡道:“云雾。”
出月惊讶地“咦”了一声,“大人果真是品茶的高手。”心中却想,师父所言果真不假,杜尚书真是喜欢极了云雾。
杜荣仪欲语又止,她有很多年没有品到云雾了。云雾产于岷西国内,每年只有少量贡品送入仓平,可两国交恶已久,云雾早就如云雾般散去,徒留一片氤氲。
暮色下,一阵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含着碧色的馨香,飘过鼻端。今日有幸浅尝云雾,仿佛回到了袅袅婷婷豆蔻之年。她曾在东厄山上度过许多难以忘怀的时光,可那已是十分久远之事。一入宫门深四海,转眼间二十余载,她已官拜礼部尚书,却竟想不出这许多年,究竟是如何走过的。平日里,杜荣仪就是这偌大竹园里的一个普通女子,未施粉黛,与这竹林一般,似乎和荣安城的繁华浓彩不尽相同。
杜荣仪心中千回百转,想起太多往事,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管家福伯便递上帖子,杜荣仪微微抬眼,望到了帖上的金龙鸾凤,于是打开来细细瞧着。
清晨煮茶之时,杜荣仪淡淡道:“平仁王班师回朝,陛下宴请群臣,为王爷接风。”她招手示意出月,“明日你便于我同去。”
“嗯。”出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仓平国的辽阔疆域,皆由历代镇守四方的异姓藩王守卫。近几十年来,西南的岷西国,北方的东陵国极不太平,屡屡派兵滋扰边境。
北方东陵国兵强马壮,向来以凌厉的奇招、勇猛的甲胄铁骑令人闻而生畏。三年前大批铁骑长驱直入,三日内连攻北方二县,朝野震动。此时朝中将帅,竟无人敢领命北上。当时的罗光义,还只是荣安城的禁卫军统领,主动请缨,领命率兵北伐,将东陵人驱出仓平国土,收复失地。国人闻讯奔走相告,皇帝感其勇猛忠烈,封号平仁王。如今北方平定,平仁王凯旋回朝,平静的荣安城,又一次因为英雄的归来而热闹起来。
一想到今晚要进宫,出月的手心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不论怎样,今晚必然是要遇到子徵的罢。
“林姑娘。”屋外的璧竹垂首低语,“主子命奴婢给姑娘梳洗打扮。”
原来进宫还需这样繁琐。沐浴熏香后,墨色的长发被璧竹缓缓束于脑后,出月瞧着铜镜中的自己,那人仿佛是她,却又不是她。青丝绾成发髻,露出白皙的颈项,更显身形窈窕。
“姑娘真是个美人呢!”璧竹轻笑道。
她说她是美人。出月自幼便没有被人夸赞过,母亲早逝,少时在家,父亲并不喜欢她,妹妹叫她野种,来到了东厄山,师父和子徵也没有夸赞过自己美丽。然而作为一个女子,不论如何还是愿意听到别人的褒奖。
薄薄的刘海遮住了额头,镜中的女子俏丽的鹅蛋脸上,眉目如画般润泽。
出月安静地坐在凳上,频频向镜中望去,一面美滋滋地打量自己,一面认真地看着璧竹给她傅粉描唇,偷偷记下那些手法。
头一次着宫装,出月差一点被这广袖的罗裙勒得不过起来,可这样还不够,璧竹又给她系上了一条白玉锦带。
“璧竹,璧竹!我快要被这锦带勒死了。”
璧竹嘻嘻一笑,“宫中皆以细腰为美,姑娘可不能像往常这般布衣宽袍了。”
谈笑间,杜荣仪便款款步入内室,见出月红袍似繁华般,衬得她的面容似朝霞一般,赞叹道,“果真风姿无限。”
出月一脸委屈:“大人,出月的脑袋都快要被这珠钗压断了。”
杜荣仪闻言掩口而笑,“你这丫头,出嫁时头顶着凤冠,要比珠钗更重些。”
出月闻言低头不语,脸颊浮起红云。
杜荣仪朗声而笑,出月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着朱色的宫装,束腰窄袖,上绣金色龙纹,倒是衬得她风姿卓越,与往日大不相同。
福伯早就备好了马车,出月紧紧跟随在杜荣仪身后,随她上车。
马车缓缓而行,道路似乎悠远漫长。出月坐在马车上,正襟危坐也不是,斜倚车窗也不是,生平头一次穿着华丽的宫服,唯恐自己压出了褶皱。
杜荣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语盈盈。“出月今年十七岁了?”
“嗯。”出月扶了扶酸痛的颈项。
“可有中意的公子?”
出月未料到她竟会问起这种羞人的事情,当下红了脸颊,吱吱呜呜不知如何回答。
杜荣仪望着出月,露出好看的贝齿,“好啦好啦,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随即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只是这高墙深院,却从来都不是神仙眷侣的栖所。”
“我十五岁入宫。”杜荣仪淡淡道,“那时也如你这般天真烂漫,怀揣着梦想。”
她幽幽别过脸去,不再望向出月,“只是这一入宫门,就是一生。”
出月望着她清冷的面容出神,她是皇帝钦点的礼部尚书,她是国民敬仰的女中豪杰。这个温婉美丽的女人,是否,也在为这些年的坚持而后悔?她的心中,是否也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情感,在权利与高位中越走越远,终究失之交臂?
出月懵懂地点头,将她的话一字一顿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她说,这高墙深院,从来都不是神仙眷侣的栖所。
马车渐行渐慢,终于在宫门口停下。说是高院深墙,果真不假。东厄山是仓平国的龙脉,平时在山顶远眺,并不觉得皇城气势雄浑。如今见到冰冷平整的石砖层层叠叠置于眼前,青色的城墙高高竖立,仿佛那堵墙里便是另一个世界。
皇城内不得骑马行车,除近侍外不得私带佩剑。所有官员都将车驾停于宫门外,步行至銮阳殿。刚一踏入宫门,便见一群官吏围在一个赤袍长者周围,那人花白胡须,俨然是国之重臣。
“丞相大人。”杜荣仪俯身施礼。此言一出,险些将出月惊得叫出声来。当朝丞相岂不是杜荣仪的亲生父亲杜贤?父女间都要行这样的大礼!
“哦,荣仪近日,倒是极少进宫啊。”丞相呵呵笑着,花白的胡须随之微微颤抖。
“微臣奉命将‘仓平广记’编著成册,一点也不敢怠慢。”杜荣仪答道。
周围的臣子们纷纷夸赞丞相的德高望重,尚书的才华横溢,尽显溜须之态。
出月望着这群滑稽的人,似乎有些明白杜荣仪的拘谨了。如此洒脱的女子,怎会与这些趋炎附势之徒为伍呢。好比将芙蓉置于荒漠,将蛟龙扔进泥沼,真是暴殄天物。
自己今后,也会像杜荣仪一样终身禁于宫闱么?或是和自己未来的夫君远离这繁华之地,游历岷西的山山水水?这一刻,出月迟疑了。
失神之际,对面缓缓走来一人。锦帽官袍,一双眼紧紧盯着出月,面露惊异。出月回过神来,心跳猛然加快,终于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是的,此人便是当朝御史林盛,出月的父亲。
林盛面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此时那些大小官员似乎发现了及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连连惊叹,“林大人的千金竟是尚书的门生!”
“果然是英才辈出!”
“真是名门之后!”
出月听着各种赞誉如潮水般涌来,大脑顿时无法适应,昏昏沉沉。
她与父亲,已经十年未见。
那一刻,林盛似乎又见到了神采飞扬的茹若,恍惚忆起多年之前,他于遥远的异乡第一次见到她,她眉目如画媚眼如丝,她巧笑嫣然粉颊生辉,她身披彩霞踏云而来。林盛有一刻的头晕目眩,定睛再看,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