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荼罗山上最清爽的去处,却是伏龙谷。
帝后的銮驾停停走走,便行到了伏龙谷口,此处是狭长幽深的峡谷,坐不了轿行不得马,即便是皇帝来了也要下轿,故名伏龙。
伏龙谷狭长幽深,雾气氤氲。谷道上杂草丛生,有参天巨木,遮云蔽日,一眼望去,只见谷口的雾气,并不见对面景象。帝后一行人缓缓进谷,只有一群贪玩的年轻人在谷口打闹。
路子徵牵着罗玉笙的手,二人走在一处,轻声呢喃。
此时虽是盛夏,出月却莫名觉得阴冷。周晋轩觉察到她的异样,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南荣焕看在眼里,嗤之以鼻。
陈瑶欢快地跑去泉边,望着水中的倒影理了理衣裳,却在水中看到南荣烁的影子,他正站在她身后,目光温和,嘴角上扬。她假装没看到,掬起一捧清水,趁他不注意尽数向后泼去。
陈瑶奸计得逞,得意地跑到一旁哈哈大笑,忽觉间逼人的凉气从天而降,霎时被人砸了一头一脸的水花。
她微微一愣,见南荣烁身上全无半点水渍,方才他挥一挥衣袖,水珠顺势而出,尽数泼在了自己脸上。
“你!”陈瑶气得涨红了小脸儿,叫着南荣烁的名字四下追打。一会儿又冲着这边招手,“郡主姐姐,出月姐姐,快来呀,这里有好大好大的瀑布。”
陈瑶牵起罗玉笙的手,娇笑着跑开了。
众人抬眼望去,高处果真有白绫般的飞瀑倾泻而下,顺着瀑布的方向走去,拨开层层叠叠的树丫高枝,一潭春水赫然眼前。
出月今日有些困乏,蹲在潭边洗了洗手,又淋了些泉水在脸颊,只觉舒爽沁人,清凉无限。
周晋轩的目光追随着她,却发现路子徵望着她的侧影,不由自主向前走去。他脸色骤变,率先移步上前,阻隔了路子徵的视线。
“将军。”周晋轩的笑容浮在脸上。
“世子。”路子徵亦对他微微一笑。
南荣焕站在不远处,双手环抱胸前,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啊!”忽而一声尖叫划过天际,出月站立不稳地后退两步,似是吓得不轻。
路子徵率先反应过来,提剑快步上前,只见一只灰褐色的孩儿鱼伏在浅水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正鼓着黑黢黢的眼睛,呈攻击之势,向她而来。
路子徵大骇,长剑出鞘疾如闪电,霎时将那鱼劈为两段。
出月还未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路子徵正欲上,周晋轩却抢先一步,伸臂揽她入怀,温和道:“吓坏了吧。”
她躲开他的目光,“没事。”
出月嘴上虽着这样说,实则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女眷们何曾加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个吓得连连惊叫。
南荣烁愣了一刹那,疑惑道:“这是什么?”却见那大鲵腹中露出半截竹子。
有胆大的上前取出,只见小小的竹片之上刻着四个字“龙翔御安”!
“龙翔御安?鱼肚里竟会有字!”陈瑶惊呼道、。
一时间人群莫名沸腾,南荣焕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面色惨淡如白纸。
“御安、御安!”有老臣眼尖,已然惊呼出声,“御安殿不正是陛下为太子之时的寝殿么?”
出月本就困乏不堪,此刻却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睡了许久,身体像一壶滚烫的红茶,嗓子疼痛难耐,发不出声。整个人就像是水中的浮萍,天上的云彩,飘飘荡荡,无所依靠,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幻化成地上的草,天上的星,山间的风,一下子无影无踪。她想要拼命伸手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抓不到。
有人在他身旁低唤了一声:“出月。”
她微微张开眼,喉中干渴难耐:“水……”
眼前闪现出璧竹慌张的小脸,她的眼角泪光莹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主子……水来了。”
“给我。”明朗的男声自头顶传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刚毅的侧。他将瓷杯靠近她的唇沿,柔声道:“张嘴。”
出月轻轻抿了一口,却因嗓子干涸太久,一下子咳嗽起来,呛出了一口水,猛地溅在他的白玉般的手背上。
她挣扎欲起,隐约可见那宽大的墨色袖袍之上,竟有一双暗色的蛟龙,交错盘桓。周晋轩以白绢拭手,道:“无碍,你躺着吧。”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自胃中翻腾而出,出月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额头滑下一滴冷汗,她咬着嘴唇,痛苦地闷哼一声。
“怎么?”周晋轩握住她的手,恰有一股热力缓缓传遍全身,让她不再那么痛苦。
“疼。”出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这才发现他原本氤氲的眸子满是血丝。
周晋轩正欲张口,忽而听到周莫低低地唤了一声“世子”。
“先睡一会儿。”他掖好她的被角,起身欲走。刚刚迈出两步,忽然回头在璧竹身后一点,她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出月静静地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帷幔,心中莫名的害怕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周晋轩扣上房门,来到别馆外间,轻声道:“如何?”
周莫低头回话:“果真如世子所料,这套紫砂茶器淬了剧毒。”
今日她忽然晕倒,浑身滚烫,昏迷不醒。紊乱的脉象令太医束手无策,未知的剧毒竟在不知不觉只间已进入了她的五脏六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想不出,也想不到。
他每日听周莫的禀报:她在外见了哪些人,吃了哪些食物。可即便如此,他竟不知道她中了毒!中了什么毒?
周晋轩走到红木桌前,握着一只茶盏沉默片刻。这套茶器乃是皇后所赠,而今回想起她的雍容笑颜,心中顿觉一片冰冷。
她竟是那样虚伪刻毒,也只有她才能如此不动声色的下手,这便是高贵的一国之母,仓平国的皇后杜荣华。
“可查出是什么毒?”
“这套紫砂茶具,以夹竹桃、曼陀罗、南天竹、虎刺梅、虞美人的花汁果实喂养。”周莫如实禀报。
周晋轩的脸色越来越冷,他的手上正握着玲珑的紫茶壶茶盏,狭长的花瓣妖娆绽放。
“有无解毒之法?”
“这……此毒唤作五毒玉液,毒发至身亡只在数月之间,为狄国南宫家秘制,现下……无人可解。”
“居然如此不择手段!”周晋轩的手上青筋突起,“噗”地一声,指间的茶盏化为一滩粉末。
周莫见状,额上的冷汗涔涔淌下,“世子息怒,我们尚有半年的时间寻找解救之法,况且府上奇珍异草繁多,也可以之为辅,延缓剧毒发作。”
难怪他检查了所有物品,都无法查出她是如何中毒。这茶器以五毒花汁浸泡,毒液早已渗透至紫砂中,她几个月前便开始饮用壶中的茶水,日积月累早就身中剧毒,或许正是因为毒药与茶水共饮,才延缓了毒发时间。
周晋轩微微蹙眉,这一仗,他真是打得糟透了,叹息间透露着隐隐的疲惫:“也只能如此。”
凝神一想,似乎并不那么糟糕,这一次他至少明白,原来皇后隐藏颇深,甚至……她是否已知晓出月的身世?
周晋轩转身进屋,却看到她的眼睛明亮如星,正灼灼地望着他。幽深而乌黑的瞳孔忽明忽暗,终于忍不住缓缓落下一行清泪,“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看到她恐惧的样子,周晋轩单膝在她的床前跪下,伸手握住了她不安的指尖。“有我在,不会。”
或许是因为害怕,触手的肌肤冷得惊人,冰凉如腊月的雪。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细细揉搓,为她取暖。
“你想做皇帝么?”她疲惫的眸子闪耀着动人的光华。
“为什么这样问?”他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逗笑。
“如若不想,何必又为之所累?”她目光澄净,缓缓望向他的眼睛。
“连你都以为我有这样的野心。”周晋轩忽然笑了:“也难怪皇后会恨我入骨。”
“我只是身不由己。”他轻声叹息。
“为什么是你?”出月真的不明白,碧落阁乃先帝所创,缘何会交付给于他。
“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他问。
她歪着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