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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隔膜

“啊—!”小林子惊叫出来。

这下变生肘腋,他哪来不得及阻拦?看着司徒一鹤尖声立止,身体抽搐着死去了。一时恍惚直如身在梦中。林二怎么会杀了司徒一鹤,这又是做梦吧?

然而田默峥惨烈的哭声把他打回了现实中。

“你杀了我师哥……你……我跟你拼了!”那粗壮汉子急红了双眼,狂吼一声,攥起巨拳向林二扑去。事情太过突兀,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慌乱悲痛之下,只凭着本能,向袭击师兄的人复仇。明明双斧就在不远处,他却没想到去拿。

林二伸臂一格,劲力反击,田默峥登时倒飞出去。可是他势若疯狂,浑不觉得疼痛,才一倒地,马上又翻身起来,咬牙切齿扑上前来扭打。

小林子惊骇未绝,回过神来,看到两人缠斗在一起,赶紧大喊道:“住手!住手!不要打!”田默峥哪里听他,眼中含满泪水,去抓林二的脖子。

林二面上沉静,看不出是喜是忧,只一挥臂,田默峥胖大的身子便跌飞出去。

“林二!你干什么杀了司徒大哥!他救过你啊!”

林二转过面来,直视小林子,缓缓道:“他要杀人。”

“你撒谎!你胡说!你……狗崽子……你敢杀我师哥!”田默峥弹跳起来,咬牙切齿骂道。“你们两个小贼!害死我师哥,我……我……我要杀了你们!”莽汉目中凶光灼灼,方寸大乱之下,他已失了心性。

从小待他如同手足一般的师哥死了。是面前两个小狗贼杀死的。他简单的头脑中只知道这两件事。双目游移四顾,一眼看到地上插着的双斧,脑中悲愤怨恨一齐涌将上来,哪还顾到其他,飞步上前,提起硕大的兵器,右手急振,直向最近的小林子横劈过去。

小林子大骇,看到巨斧寒光当颈而来,赶紧缩头。‘呼—’斧刃贴着他的头皮过去了。许多断发被烈风席卷,向外转去。

田默峥只是心乱,身上功夫可半点没有丢失。一击不中,原地半转身子,左斧顺势反劈。一道乌光去势如电,仍砍向蹲在地上的小林子。这两下攻击一气呵成,流畅之极。

‘砰’的一声,罡风激扬。却是林二赶来护主了,单掌拍在斧面上。

田默峥抵抗不住,胖大的身子倒飞出去,轰然倒地。那柄百十来斤的巨斧被震脱手,划着一道弧光,击断庙顶横梁,破瓦出去了。

这一座庙宇本就破败不堪,哪当得如此破坏。大梁一断,支撑之力顿消,‘哗啦啦’的巨响声中,断木碎瓦倾泻而下。如山石崩塌。

林二护在主人身边,双掌如飞,将落下的木石碎块都挡到一边去。小林子伏在地上,没受到一点伤损。另一边的田默峥却没这么幸运了,还没站得起来,大量的木石当头泻下,登时将他埋在里面。

小林子在慌乱之中只听见他一声长长的惨叫。

“田大哥!”小林子惊慌的抬起头,循声望过去。积了数十年的泥尘纷纷扬扬,如黄色的瀑布一般从承尘倾落。弥漫的烟幕遮得面前一片迷茫。“田大哥—!”小林子又叫了一声,这下什么声息也没了。

只片刻之间,一间庙宇塌下半面,地上满是青色的瓦砾碎块,黑色的檩条横七竖八,夹杂其间。小林子跳了起来,向刚才田默峥发声的方位冲去。林二如影随形,挥掌击碎一片落向小林子头顶的青瓦。

面前只有一堆小山也似的瓦堆。小林子忍住悲痛,凄声叫道:“田大哥,你在哪里?!”田默峥性情卤莽,本心其实不坏。这几日里同行,小林子见他不拘小节,粗疏有趣。极喜欢跟他在一起打闹。

疯狂的挖开瓦砾,小林子十指都破了,鲜血流出来。挖了半刻钟,终于看到田默峥怒睁双眼的面容,一张泥尘沾染的脸上,凝着愤恨与不甘。

一截断梁从他前胸插入,将他的胸骨都击碎了,粘稠的血液将他身周的土木都染成暗红。小林子嚎啕大哭,手忙脚乱从他怀中掏出染血的立倒丸,送到他口边。“田大哥,你吃呀!你吃!吃完就好了!”田默峥的眼中没有一点生气。小林子双手颤抖,想掰开他的嘴唇喂他,血沫却涌了出来。

“他死了。”林二在身后说道。

小林子一腔悲愤,转过身来大声哭骂:“是你害了他!是你杀了司徒大哥!”

“司徒大哥人那么好,你干什么要杀他!害死他们两个,你高兴了!?你满意了!?”

林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并不辩解。开智时间不长,或许他还不知道悲喜愤怒,也还没学会如何推脱责任吧。

小林子叱喝过后,心中悲痛,再不去管他。痛哭了一阵,用手阖上田默峥的双眼,重又将瓦石堆上了。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象这两个朋友一般尊重待他,与他说笑。几人虽只相处短短数日,之前还有过龌龊,但数度同仇敌忾共度患难,彼此间的情义已深,远非时间所能衡量。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立,都不再说话了。守到天明之后,小林子捡石块瓦片将司徒一鹤的尸身也一起掩埋,在两座坟前磕几个头,终于洒泪离开。熹光破晓,光芒从瑰丽的云层中穿透出来,泻在两座孤零零的新坟上。江湖儿女死生无常,老一代侠士故去了,但在天下四方,又有无穷无尽的新人成长起来。

行到日过林梢,两人已到邠州城外。此时妖怪作乱之事已闹得地方不安,邠州府尹不敢怠慢,飞报上京,从上都调来大批奇案司捕快相助。好在两地相隔不远,两百名法术高强的捕快接命后,连日驰往各处村乡,渐渐将局势都控制住了。

小林子二人不敢穿越城区,只从偏僻小道行走。路上遇着几拨捕快,暗自心虚。幸好没人认出他是通缉逃犯。

在路上又走了两日,再没遇上什么妖怪。小林子看到家乡已在不远,心情渐渐好转了,但心中对林二仍怨愤未消,一路上也不跟他说话。

到第三日黄昏,终于来到了上次偷瓜之地。但见满地都是碎裂的西瓜,红瓤绿皮杂在枯叶断蔓之间,看来凌乱不堪。显然这个地方遭过极严重的践踏。小林子满心犹疑,转头四顾,那座小草庐也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堆乌黑的灰烬。

此时比他所约之日已晚了一个多月,到底是失约了。只是他既然答应过看瓜老汉要来报答,岂可因此而负手就回?大丈夫言而有信,虽则耽搁了时日,没能如约前来,好歹也要见上老汉一面,向他细陈缘故,再做计较。

主意打定过后,小林子便在四周寻找村庄。料想那老汉必定是住在邻近的村民,找到村子,问人便知。绕了一个大圈,四处寻觅。直到月悬天中,算来已入戌时了,小盗贼才看到远处山麓上亮着几点橙黄的灯光。这破村子离得好远!小林子叹口气,走下山坡,寻上前去。

村子不小,住着一百来户人家。小林子踏过村中土道,处处听到凄咽之声,间或有人争辩吵闹。村里非常凌乱,地上、墙面上都染有血迹,许多明晃晃的兵刃散落各处。这里肯定也受过妖怪的袭击。他转了半天,却一个人也没遇上,小盗贼无奈,只得在左近寻了一户亮灯人家,叩响柴扉,想问问看瓜老汉的住处。

“谁……谁啊!?”门里一个老妪惊恐的问道。“是谁敲门?!”

“老婆婆,我是过路的,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你……你去问别人吧!”那老婆婆惊慌的叫嚷。也不知她为何这般害怕。小林子不肯死心,再问:“老婆婆,我想问问,在村北往邠州去的路边有一片瓜地,看瓜的老爷爷是住在这个村子里么?”

房中静默了片刻,却是一个老汉答话:“那是吴修德家的瓜地……你往村西方向走,看到门前有三棵榕树的,那就是他的家。”小林子大喜,道了谢,转身就走。哪知行不多远,便听到屋子里一连串杂乱的声响。‘扑腾’‘啪!’‘扑!’似乎有人正在奋力拍打木板。老婆子惊慌哭喊:“老头子!你快按住……我手上没力气。”

难道他们遇到麻烦了?小林子心中狐疑,折返回来,问道:“老婆婆,你们有事吗?要不要我帮忙?”身为小英雄,自然要替人排忧解难,眼下百姓有了麻烦,他岂有袖手不顾之理?

哪知老汉不领他的情,喘息着说道:“没有!没事!谢谢你了小哥……只是家事,不劳你费心了。”小林子好生没趣,见他话中对自己颇有疑忌之意,只得摇摇头,转身离开了。这些村夫野老不知他侠盗小林子的赫赫名声,言语不敬,也是可以理解的。

顺道西行不久,果然看到路边一户人家,门前种着三株榕树。小林子看到窗里微微透出灯光,知道有人,走近前去轻轻拍门。

“谁!?”果然是看瓜老汉的声音,只是他话中的惊恐之意与先前那户人家一般无二。

小林子迟疑了一下,答道:“大爷开开门,是我。”

“你?……你是谁?!”吴老汉话中惊慌不减,也不知他家发生了什么不欲人知的事情。

小林子叹了口气,略一转念,答道:“我是狐仙,你忘了,两个月前我到过你的瓜地。”吴老汉‘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真是大仙吗?你……你……怎知我住在这里?”小林子见他入彀,假意干笑两声,道:“我是神仙啊,我当然知道。”

门里传来急步奔跑之声。‘呀—’门开了一缝,灯盏的微光射进眼来。吴修德看到门外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年,哪还有丝毫怀疑,将门敞开了,‘扑通!’一声跪倒下来,不住磕头。

“大仙慈悲!大仙慈悲!救救我家狗儿吧!”

小林子一怔,旋即想起,狗儿是他的儿子。村里人家常给小孩子起些恶名,避免鬼神猜忌。以吴老头这般年纪,他儿子怎么也有三四十岁了。

见那老儿哭得唏哩哗啦,‘嗵嗵’大磕响头,小林子极感尴尬,赶紧将他扶起,道:“老爷爷你不要着急,发生什么事了?”老汉不住抹泪,将他让进房里,引到偏屋。

一灯如豆。一个壮年汉子满面苍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打满补丁的粗纳棉被。那汉子浑身颤抖,嘴唇成了灰紫之色。“娘……我冷……”他在昏迷中说道。他娘在床边老泪纵横,却只能掖掖被角,伸一只枯瘦的手掌轻轻拍打棉被安慰他。

揭开棉被,小林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狗儿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青色的肠子鼓出肚外,直有拳头大小。他身上血迹斑斑,还有许多伤损之处。

“三天前有妖怪冲进村子,我孩儿刚从外面回来,遇上了,就……就……成这样了。”老汉泣不成声。

“求大仙救命!”吴老汉一扯老伴,两人一起跪下磕头。小林子手忙脚乱,忙道:“你们快起来!我尽全力救他就是了。”狗儿伤势这么严重,也不知立倒丸能不能救活得他。从怀中取出田默峥的小布囊,看了看,里面还有三粒。

叫老汉取一碗水来,喂了一粒立倒丸下去。

药丸神效如斯,只不过片刻之后,狗儿长长呼出一口气,眉间舒展,似乎已不大觉得疼痛了。两个老人看到宝贝儿子身体战抖停止,呼吸渐长渐缓,不由得惊喜交集,正待向大仙道谢。哪知门外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将他们冲到嘴边的话都给阻住了。

蹄声从南面传来,倏忽而近,细洗辨别,似乎有十余骑。得得的声响不绝,踏得地面震动。一阵勒缰马鸣之声过后,有男子纵声喊道:“各位村民听好了,府台大人有令,家中如有被咬伤的亲人,马上送到村东谷场来,不许藏匿!若有胆敢违抗命令的,被搜查出来,全家一起处死!”

两个老人闻声失色。吴老汉想起大门没关,慌道:“我忘了关门!”颤巍巍跑出偏屋,要去把门板掩上。哪知却已晚了,几声零落蹄响在他门外止住,三名红衣捕快滚鞍下马,面色冷肃走了进来。

“你们家有没有被咬伤的人?!”

“没……没有!没有!”吴老汉连连摆手,却掩不住面上惊慌之色。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捕快盯住他片刻,哼了一声,踏步向偏屋走去。老汉想要阻拦,却被他搡到一边。

床上的狗儿还在昏迷,只是面色看起来红润多了。

“他怎么了?是不是被妖怪咬了?!”捕快眼中精芒一闪,问道。两个老人不知怎么作答才好,面上惶急,眼泪流了下来。

“官老爷,你就饶了他吧,我们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放过他……”老夫妇俩‘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他们如此哀求,便是直承狗儿被妖怪咬伤了。

三个捕快一齐拔出腰刀,显然对咬伤者极为忌惮。在首领的示意下,两个随从用刀将棉被撩开了,刀刃一转,又剥开了狗儿身上的血衣。众人目光聚集,看到狗儿身上。哪知这壮年村汉皮肤光滑结实,虽然黝黑难看,但却一处伤痕也没有。这下满屋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吴老汉夫妻惊得合不拢嘴,万料不到狐狸大仙法力精深如此,只片刻间就将一个活死人医得好好的了。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一时无语。那首领数落吴老汉:“他又没有被咬,你心虚什么?!”转向小林子看了看,问:“你们是一家人?”他见两个少年长相奇特,随意问了一下。哪知小林子心中有鬼,生怕被他认出自己就是逃犯,一时噎住,将脑袋低垂下来,面上红白不定。

“他……他……”老汉张口结舌,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小盗贼心思敏捷,转身过去,拉住吴老汉的手臂:“爷爷,我困了,我想睡觉。”老汉吃了一惊,“啊!”的一声,不解狐狸大仙为什么要甘做自己孙子,难道另有深意?几名捕快看不出什么异样,收刀出门,圈马另向别处搜寻去了。

等老汉把门闩好,回到偏房。小林子问他:“这些都是什么人啊?这么凶恶。”

吴老汉叹了口气,道:“说是从京都派来的官老爷,捕捉妖怪的。”小林子‘哦’了一声,又问:“那他们干嘛要找被妖怪咬伤的人呀?是要带去治病么?”老汉摇摇头,一张有如风干橘皮的脸上愁苦更深。

“他们说……被妖怪咬伤以后,也……也会变成妖怪,要捉去杀死的!”老汉惨然说完,一旁的老婆子已经掩面抽泣起来。

小林子惊呼一声,喊道:“这怎么可能!胡说八道!”

“这些官老爷晚饭前来到我们村子,就到处搜查被咬伤的人,他们已经杀掉好几户人家了。”吴老汉声音颤抖起来,显然心中极为害怕,“赵四拐家,小隋家,花二姑家,老顾家……还有村北的刘秀才,五家人全让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剩。”

小林子心中愤怒,料不到这些人如此丧心病狂,如此残害百姓,当真天理难容。正待严词斥责,哪知话没出口,院外一阵尖锐的啸声蓦然响起,凄惨激烈,听来竟如厉鬼啼夜一般,房中众人同时色变。

小林子听见过类似的声音。前几日司徒一鹤夜中犯病,也是这么惨叫的。听那声音忽高忽低,亦喜亦悲,小盗贼心中也跟着起伏不定,却不知又有什么怪事发生了。

便在这时,床上的狗儿忽然挣扎起来,大声呻吟,将床板摇得嘎吱作响。吴老汉夫妇赶紧移灯过去照看,见他面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双眉紧皱,似乎感到非常痛苦。老婆子急得都要哭出来了,连声道:“狗儿!你疼么?你哪里不舒服?”

惊骇未已,杂乱的马蹄声又急骤响起,由远而近,在左近停下了。听得‘呛啷啷’拔出兵器的声音不绝,那群捕快喝道:“快!快!别让他变化了!”

“咚!”的一声,不知踹开了谁家的门。有年轻女子和小童大声哭喊,转瞬间又嘎然而止。

两个老人面上皮肉抖动,对望一眼:“是房老爷家!”

小林子胸中怒气起伏。听到许多人的叫喊声断然止息,显然是那群捕快把他们杀了。难道藏匿起受伤的亲人,违抗命令,便是如此罪不可赦么?!听了片刻,实在忍耐不住,拉开房门,要冲出门去阻拦他们,不要伤及无辜。

刚奔出门去几步,身后又一声厉啸响起,满含着狂燥之意。

天啊!那是狗儿!

小林子大惊失色。看见斜对门的一家大户庄院里灯光闪动,那群捕快叫道:“又有一个!快!李希吾,你带四个人过去!”

五个捕快从门里冲出来,手中都持着明晃晃的腰刀,听声辨位,直向小林子二人疾步奔来。小盗贼大骇,忙不迭退回房中,将门又闩上了,用后背顶住,防他们踢倒门板。

“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一人冷冷说道,“这些刁民违抗命令,不多杀几个,他们就不知道害怕。”几个捕快齐声答应,上来踹门。小林子身体瘦小,哪里抵挡得住他们的大脚,抗不过片刻,门板被轰然踢倒,小林子被冲撞之力推到偏房门前。

两个老人闻声出来查看,看到几个捕快凶神恶煞模样,腿都软了,一齐跪地哭喊:“官差大人!发发慈悲,饶了我们吧!”哪知几个捕快心如铁石,全然不恤他们年纪老迈,奔近前来,搂刀就砍。

小林子见势危急,喝一声,右掌一推,一个硕大的火球激飞过去,正中当前一人的面目。那人头发立着,脑袋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疼得不住惨叫。几个捕快哪知这貌不惊人的小鬼居然学有法术,一合之下,已有同伴受伤。看到那冒失捕快满脸黑炭的惨状,(看到同伴受伤,)无不又惊又怒。

“妈的!这小杂种也会法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捕快怒骂,从怀中取出黄符来,口中喃喃念咒。“疾!”符纸爆燃开来,顷刻又灭。汉子见法术已成,远远的一刀斜劈。只听‘咻’的一声锐响,一道巨大雪白的刀气从刀刃上脱离出来,疾斩小林子。

小林子大惊失色,未及反应,刀光已经袭近。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面前红光一闪,林二斜身挡在面前,双手交错护住了头面,替主人挡住一刀。他身上的红光有护体之功,一涨之下,已将刀光抵消。

那八字胡捕快想不到如此凌厉的一击居然被挡开了,惊讶之下,心中怒气更甚。大吼一声,掌中兵刃连挥,十余道刀气卷如匹练,势若怒潮冲岸,从各个方位向林二两人劈来。他是朝廷奇案司中有名高手,一生与人斗法无数,自不把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放在眼里,一番惊涛骇浪般的攻击挥出过后,料想两人必定被切得支离破碎。

林二激起红芒,涨出四尺有余,迎向当面劈来的四道光气。‘砰嘭!’‘喀嚓’的乱响声中,两人身边的箱笼桌椅等物都被切成碎片,土筑的墙面抵受不住锋利的刀光,被深深切透,干燥的泥尘飞卷出来。这次含愤一击当真厉害,林二的护罩光影浮移,几被打散。

然而那汉子的攻击却又让给他抵挡住了。

余下四个捕快再不旁观,分出两人来,和那八字胡一起对付林二,刀刀不离两人头面。又祭出许多捆索,火球火云法术,都被林二举重若轻一一化解了。小盗贼被惹得悍恶性发,躲在林二身后,激荡灵窍,不住的撒出火焰烧灼敌人。他的法术虽然低微,但也颇有伤害力。几个捕快看到先前同伴的教训,不敢太过逼近,一时间三官两贼斗得不分胜败。

剩下两个捕快跃进房中,看到两个老人惊骇欲绝,更不多言,挥刀砍去,登时将吴老汉的一条臂膀卸下。老头子长声惨呼,他年迈体衰,怎当得起这般伤害,巨痛传上心尖,登时昏了过去。

两个捕快生平不知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哪会有甚愧悔之心。面色都不改,挥刃下去,就要枭他首级。便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侧面飞扑过来,一拳挥出,正中面前捕快的下颚。这一拳何其沉重,那捕快登时被打出屋外,两眼昏黑,脑中一片迷茫。

“不……许……打……我爹娘!”狗儿喘息着说道。

他长啸过后,本来已有癫狂之态,然而猛然间看到双亲被人伤害,神志忽得清明,跃下床来守护父母。那捕快不提防之下,竟然被他一拳砸晕了。

余下那名捕快惊怒交集,反转兵器,向狗儿砍劈过去。狗儿是个铁匠,虽然臂力惊人,但却不会武艺,见腰刀来势猛恶,急忙向侧一让,哪知他脚步虚浮,行动并不敏捷,一个趔趄,肩上已经中刀。

捕快大喜,想不到敌人如此软弱。精神振奋之下,大步向前,手上砍劈不停,锋利的刀刃在狗儿皮肉上钻刺拖曳,不多时便将他砍得遍体鳞伤。

‘轰隆’一声大响,烟尘弥漫。偏屋正面的墙壁忽然倒塌下来。门外众人激烈争斗,劲气不住催逼侵蚀,这面一尺来厚的土墙终于禁受不住了,裂成许多土块崩落在地。小林子骤然看到房中情景,一个精赤上身染满鲜血的汉子正在绕圈奔跑,不由得惊呼一声。

房中捕快再不迟疑,飞起一脚,将狗儿踢翻到墙角去,上前挥刀疾刺。‘噗’的一声,正中肚腹,鲜血飞溅。

“不要杀我孩儿!”老太太直若疯狂,嘶声哭号着扑上前去,双臂张开,死死抱住狗儿,全身振抖,瘦削的肩背上弱骨支立。她是想用她老迈瘦弱的躯体来为儿子挡住屠刀啊!老太太一生劳苦,与世无争,从来没遇见过今日这般凶险恐怖之事,一干捕快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让她从心底下感到惊惧。但是,看到亲生孩儿被恶人拿刀斩刺,刀刀带血,强烈的母爱登时将一腔惊惧怕死之意都冲得消散了。急切之下,扑上前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捕快的刀锋。

面对坏人的夺命屠刀,她没有办法阻拦,只求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刺刀,给儿子多延缓一点活命机会。

那捕快毫不动情,嘴角挂着冷笑,一刀又疾刺出去。他想一刀将面前的母子两人钉个对穿。

“娘—!”狗儿目眦欲裂,奋起余力,将他娘抱起来转到角落里,用后背承住了这一刀。刀锋切进他的肩胛骨去了,没入数寸。狗儿长声惨叫,大口的血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老太太哭得声音都哑了,奋力挣扎,从狗儿胁下钻出来,双臂抱住那柄插在儿子身上的腰刀向外直拔,全不顾指掌被刀锋深深切开,鲜血淋漓。然而她力气衰弱了,怎能抗得过年富力强的青年捕快?眼看着刀锋纹丝不动,狗儿伤口涌出的血将腰腿都染成猩红,只急得凄惨大哭。

绝望之下,这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老妇人终于学会了反抗。嘶声哭着,低头一个头锤,撞向捕快的肚子。

‘砰’捕快被顶开一步,登时勃然大怒,从狗儿身上抽回刀子,砍向老太太:“死婆子,活得不耐烦了!老子成全你,送你归西!”

狗儿身上受了无数重创,神智已经迷离。但看到亲娘转眼就要命丧屠刀,虎吼一声,扑向刀锋。‘嚓’的一声,他的胸膛上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捕快将刀收回,正要刺入狗儿的心脏,哪知耳边风响,有物向他袭来。

一惊之下,赶紧伏低身子。一个火球从他头顶飞过,撞到墙壁上了,‘啪’的炸响。

“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狗贼!一点人性也没有!”小盗贼愤怒得浑身颤抖。在他短短十余年的生涯中,何曾见过象这几名捕快这般草菅人命,杀戮无辜如同儿戏的?眼看狗儿两人母慈子孝,争先赴死,正该好好尊敬善待。哪知这些公人竟然冷血如此,照样挥刀相向,面色都不改。愤恨之下,灵窍法力催发开来,‘呼呼呼’的一连掷出四五个大火球,击向那名捕快。

捕快失了先机,被逼得伏倒下来。未及起身,五个明晃晃的火球又当空砸来,登时忙乱。接连几个懒驴打滚,翻到墙根边。小林子的火球只是最粗浅的法术,原本不值一哂。但这时捕快被形式所迫,全无防身之力,却不得不忌惮。正如神兵利器可轻松伤人,生锈的匕首也可伤人一般,虽然不能与神器相提并论,但对付空手之人,也一样很有威慑。

狗儿看到捕快被逼退了,奋力把他娘向外推,叫道:“娘!你快走,走!带着爹走。”老婆子哪里肯舍,回身抱住他的腰大哭:“傻孩子,娘活了一把年纪了,死活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你快逃啊,逃得远远的,我帮你拦住他们。”

狗儿惨笑,摇头道:“我走不了啦,受了这样的伤,还能逃到哪里去?”见老人哭得肝肠寸断,满头白发随之抖动,心中涌起悲哀之感。推动她肩膀,说道:“娘,快起来,带爹从后门走……”

老太太只是摇头,泪如雨下。夫妇两直到年老才得到这个独子,一向珍爱异常,眼下孩儿身陷绝境,她岂肯舍之而去。儿子死了,她们老两口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正僵持间,听得一名捕快长声惨呼。原来他攻得紧切,离林二太近了,被林二掌缘扫中耳廓,脑中登时昏晕。一干捕快料不到这两个少年如此扎手,尽感悚惧,人人萌生退却之心。

小林子越斗精神越长,见几个捕快在林二的拳风下惊慌躲闪,畏首畏尾,再不象先前那般生猛,不由得豪气大发,鼓荡气脉法力,源源不绝从心宫释出,将几个火球扔得更准更快。

“砰!砰!”一个捕快反应稍慢,劈开两个个火球之后,再抵挡不住接踵而来的第三第四个,灿烂的火焰在他脸上开放,宛若元宵节的灯花。一股烤肉的香味过后,捕快满面焦黑,仰面倒了下去。

接连损失了两名人手,捕快们颓势已经无法挽回,那八字胡捕快便再厉害,也难独力对抗林二,越打越是心虚,片刻过后,劈出六七道刀气阻挡小林子二人,‘托’的跳了开去,头也不回奔出门外。余下另外一名见机也快,奔到窗前,一刀“黑龙入海”,凌厉的黑色刀光转碎窗格,打出簸箕大的一个大洞。捕快屈膝弹跳,飞快的穿窗逃脱了。一番动作流畅之极,果然不愧是武艺精熟的高人。

小林子哈哈大笑,追到窗前,吐出一口唾沫,骂道:“狗贼不要跑呀!有本事再跟小爷斗上三百回合,看老子怎么把你蛋黄都给打飞出来!”得意洋洋,凭窗叉腰而立。与这许多法术高强的捕快打架而不输,实在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今天他的火球术大奏奇功,击伤两人,从而一举奠定胜局,自不怪他得意忘形。

笑音未止,听见老太太凄惨大哭:“狗儿!狗儿!你看看娘,不要闭上眼睛啊!狗儿!”小林子心中一沉,快步走回房中,看到狗儿躺在他娘的臂弯里,面如金纸,气息已经微若游丝了。他身上被捕快刺出许多伤口,鲜血一直流淌不停。失了这么多血液,任是铁人也抗不住。

听到他娘的一番哭叫,狗儿又强撑开眼皮来,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断断续续说道:“娘……不要哭……孩儿……没本事,这……辈……子……让你们……受苦了。如果……老天有眼,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孩儿,我挣好多……好多……银子给你们花……再不让你们……被……被别人欺负……”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狗儿自知伤重难治,这一番话说来,已有诀别之意。

她娘怎会听不出来,抱紧他,哭道:“不!不!不!狗儿!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狐狸大仙定会治好你……你逃到山林里去,再也不要回来了。”人间险恶,她只盼望她的宝贝儿子救治好了以后,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平安的度过一生。

小林子才想起自己狐狸大仙的身份来。赶紧又倒出一粒立倒丸,送到狗儿嘴边,道:“你快吃了,吃下去就会好的。”哪知狗儿蓦然全身剧震,‘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青色的血液。小林子躲闪不及,让血液当胸喷中。

一股腥腐之气冲上鼻端。小林子大皱眉头,低头看时,但见灰绿的污血顺着肚腹淌下,微光闪动,有如活物。天啊!有虫子!血水中许多细长碧绿的怪虫正在挣扎扭动,头尾皆尖,正是当初司徒一鹤手臂上长着的那些虫子!小林子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惊叫,忙不迭用衣衫搽拭。

狗儿咳嗽愈烈,片刻之间,又呕出几滩带虫子的青色污血。那些虫子纠缠成团,在血水中不住扭转细长的身体,努力向外伸展爬动。小林子离得远远的,看到这些怪虫蠕蠕而动,尖细的头部不住叩击地面,似乎想要寻找孔洞钻进去。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也不知刚才被喷了那一下,虫子会不会趁机钻进他的身体。

老太太哭声不绝,看到宝贝儿子浑身战抖,面容扭曲,似乎极为痛苦,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正惶急间,狗儿忽然弓身坐起,大口喘着粗气,全身肌肉都抽紧了,手臂胸膛上块垒浮凸。

“狗儿……你怎样了?!你疼吗?你说话呀!你不要吓唬娘!”

狗儿却不答话,就这么半坐着,将筋肉绷得硬如铁石,皮肤上泛起青色油光。便在这时,林二突然飞身过来,拳带烈风,直向狗儿当头砸去!小林子大惊失色,待要拦阻,却已不及。见林二拳头迅猛无伦的向狗儿额头间重击下去,狗儿危急间偏头一让,拳头落到他的右肩上了,‘喀嚓’一声,筋骨立碎。

狗儿长声号叫,声音凄厉,完全不类人声。

小林子又惊又怒,疾步上前护在狗儿身边,怒骂林二:“你疯了!?你干什么打他?!”林二面上现出焦灼之色,答道:“他要杀人!”晃身从小林子身侧过去,一拳又向狗儿捶落。

这时形势危急,小林子哪还来得及思考,心念电转,转身双掌推出,‘呼’一个硕大火球激飞出来,打向林二头颈。他只盼林二能闪身避开,这一拳便落不下去了。谁知林二全然不惧他的三流法术,身上红芒一涨,登时将火球吞得干干净净,拳速不减,登时又将狗儿的一条右腿打断了。

“啊?!不要打我孩儿……不要打他!”老婆子反应过来,惊慌叫着扑上去,用身体护住狗儿。这顷刻间事情接连变化,令她全然不知应对。狐狸大仙不是来救她们一家的么?怎么打完捕快,又向她的儿子下手了?老妇人怎么也想象不到其中关窍。

林二行动快如鬼魅,身形一晃,眨眼间又转到狗儿右侧。拳破风声,又向狗儿的面颊击去。

“你给我住手!”小林子怒气勃发,跨步迎上去,用胸膛挡住林二的拳头。分身虽然发疯了,但仍能辨知主人,小盗贼料定他决不敢攻击自己。狗儿事亲至孝,甘愿舍命救母,这样的孝子实是可敬可佩之极,他决不容许林二在自己面前将他伤害。

“呼”拳头击到小林子胸前四寸处生生停住了。但林二拳有开山之力,劲风何等猛烈,虽然仓促收势,拳未及胸,汹涌的压力仍然将他的脏器震伤了。

小林子胸口一滞,仿佛被万斤巨锤轰中。头晕眼花之下,‘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林二后跃一步,眼中似有迷惘之意,盯着自己主人。

“不……许打他!”小盗贼双臂拦开,面色惨白向着林二说道。他年纪幼小,还不知道什么‘剑卫家国江山,心悬百姓疾苦’的行侠仗义大道理,但从小失去双亲,又常被恶霸欺侮,他对‘孝’‘善’两字的体会比常人来得更要深沉。

狗儿一番纯孝,这样的好人正该奋力维护。他岂能让自己的分身反而将好人伤害了?

主从二人正僵持间,狗儿忽然低吼起来。咆哮之声猛恶如狮虎。小林子回过头,看到老太太正惊骇欲绝看着她的儿子。

狗儿斜靠在墙壁上,脑袋低垂下来。他的皮肤闪着青灰之色,才只不过片刻工夫,他的皮肉竟似被人用树叶的绿汁染过了一遍,小林子心中‘格登’一下,觉得这样的肤色熟悉之极,竟然……与那些红毛妖怪有七八分相似!惊骇未已,听见狗儿发出似哭似笑的短促声音,头上毛发簌簌而动,倏忽之间,一丛红色粗毛从他顶门飞蹿出来,显眼突兀之极!‘刷刷刷’的连响声中,更多的红色毛发从他背后脊椎一线疯狂生长,顷刻间生成蓬勃的一片。狗儿双臂伸展开,蓦然仰天长啸,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面目早变得狰狞不堪了!

刹那间,小林子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妖怪都是人变的!难怪他们穿着人的衣裳!捕快们说得不错,被妖怪咬伤以后,果真会变成妖怪。

狗儿化身过后,手足劲力重生。深陷入肉的眼睛凶光一闪,利爪卷出,登时将他娘抓到面前。大嘴张开,一口咬上老太太的肩膀。老婆子哪知竟会有此惊变,疼得惨叫一声,喊道:“狗儿!我是娘啊!我是娘啊!”

许是化身不久,头脑中还存有一线清明吧。狗儿听到话语,眼中狞厉之光渐渐隐息。放松了牙关,偏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忍着疼痛,伸出手去抚摩他皮肉凹凸的脸,哭道:“狗儿……我是你娘啊……你不认识娘了?”

狗儿并不躲避,任老太太枯瘦的手掌在面上抚动。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轻轻把他娘放在地上,仰后注视片刻。老太太饱经风霜的面上悲痛欲绝,花白的头发凌乱干枯,染上了鲜血,此刻更显凄凉。沧桑如刀啊,七十多年的岁月,在她面上划出许多深深的皱纹,她一生无求,只盼望自己的儿子能平安幸福,然而老天何其残忍,不遂人所愿,让这个贫苦的家庭顷刻间遭受覆巢之厄。老太太看着变化成妖魔的儿子,眼中溢满了怜惜和哀痛。

狗儿突然激动起来,眼中闪过深切的悲哀。旋即,痛苦的神情便占据了他整张面庞。他跪倒下来,冲着他娘‘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泥地上磕出一个深深的凹坑。这个原本至孝的汉子,神智被夺以后,还依稀记得父母深恩未曾得报,磕三个头,表达内心歉疚和不舍。

狂暴的杀意汹涌而来,瞬间吞没了他苦苦维系的清明。狗儿厉声长啸,双手抱住脑袋不住撞击墙壁,只听‘咯咯’的骨节爆响,狗儿原本壮硕的身子陡然膨鼓,顷刻间变大一倍。

小林子惊得手足都软了,这一番变化实在太过突兀诡异,他哪知如何应对?瞠目结舌,只不住的蹬腿后退。

林二觅得空隙,闪身进来,向狗儿挥出拳头。

两拳相击,烈风激扬。狗儿抗不过林二的大力,庞大的身躯被打飞到墙壁上,将原本就摇摇欲倒的土墙撞得崩塌了。弥漫的烟尘中,大梁倾倒下来,茅草纷落如雨,夹着阁楼的木板,房顶上镇风的石块劈头盖脑向房中诸人落下。

小林子大惊失色,瞥眼间,看到老太太兀自坐倒在地,悲哀地看着狗儿,浑然不觉一块乌黑长大的木板正从头顶砸落。小盗贼不及思考,大喝一声,涌身上前扑倒了老太太。听得头顶劲风激响,和林二似乎近在耳边‘啊!’的一声。接着顶门一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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