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钦生
陆游对自己的书法曾经说过：“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游酢生前没有发表过这样豪言壮语，在当时书法界也没有人对他加以评论。谁能料到，五百年后，他唯一传世的一副草书，刊登在1496年出版的《宝贤堂集古法贴》上，被吴昌硕誉为“古代书法家临帖最多的”王铎临帖时发现了，这幅六十八字的草书深深地震撼了王铎的心灵。
王铎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是阿谀奉承的政治投机者。他入仕就遇上魏忠贤阉党得势，而坚定地站在东林党的立场上，坚决不与阉党为伍；魏忠贤编《三朝要典》，为自己树碑立传，按王铎当时的职务，是要参与该书的编纂，而王铎断然拒绝。崇祯皇帝的宰相温体仁是奸臣，他敢于顶撞。清兵入侵，兵部尚书主和，得到皇帝支持，黄道周坚决反对，被贬官六级，下放到江西去。仅过十四天，王铎仍然非常勇敢地不顾一切后果挺身而出，“上疏言边不可抚，懔懔数千言”。事隔数日，身兼经筵讲官的王铎，给皇帝讲经，毫无顾忌地指出：“赋外加赋，白骨遍野，敲骨吸髓……驱民为贼，天下大乱，致太平无日。”崇祯大怒，王铎泰然处之。王铎这些表现，大是大非的鲜明立场和勇猛精神，怎么不令人肃然起敬？可是清兵打到南京，他和钱谦益可耻地手举白旗，迎接在扬州屠城十天的清兵。汉人的不齿，清廷的冷落，一生的英名完蛋了，那创伤心灵的痛苦可想而知。
王铎临贴看到，“程门立雪”的游酢为了“三釜乐”（微薄的工资），为了生存，终于未能坚持长期跟老师学习而羞愧。游酢写这首诗，内心激动得写不下去，“悬”字只写到“县”，提起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羞愧的心情，随着逆锋而下，重重地落在“一”横上面，他涌出的血泪，滴在纸上，而成了“三釜乐”的一个“三”字。这就是王羲之所说的“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的真正含义，也就是张怀瓘所说的：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张怀瓘《文字论》）王铎精通书论，他怎么不会理解？作为铁骨铮铮的汉子的王铎，他为着生存，为着薪俸，而屈膝投降满清，出卖人格和灵魂，饱受精神的折磨，那内心郁结着巨大的痛苦，现在，当他看到这里，内心的共鸣，羞愧的泪水怎能不像游酢那样夺眶而出？
明末之际的王铎，他和黄道周、倪元璐志趣相投，被誉为“三株树”、“三狂人”。他们同在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两年后又同授翰林院庶吉士，他们人品相近，政治立场趋同，三人私交甚笃，于诗文书画经常相互切磋。总之他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
游酢和杨时的关系，和王铎“三株树”的密切关系颇为相似。游酢先从程颢学理学，后带杨时到洛阳求学，在程颐门前留下“程门立雪”的佳话。游酢唯一的女儿嫁给杨时的儿子，密切的关系就不用说了。在致杨时第二首诗中，游酢说自己“魂梦常怀与子居”，接着以特大的字写下“复来无”三个字，表明自己迫切希望早日与杨时再相会。那迫切要求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这幅字的高潮，真挚的感情谁看了都会受到感动。
作为“三株树”中的黄道周、倪元璐，在清兵入关前后都相继死去了。史载，崇祯在煤山上吊后，倪元璐“整衣冠拜阙，在书几上曰：死我份也，勿以衣衾敛。暴我尸，聊志我痛。遂取帛自缢而死。”敢于和皇帝吵架，不怕杀头的黄道周在崇祯驾崩，保驾南明小朝廷，力图光复大明，战败被俘，临刑前，破指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勿忧。”泰然赴刑。倪元璐死了，黄道周死了，你看他们死得何等壮烈！其形象何等光彩照人！而王铎还屈辱地活着！当他看着游酢这些充满激情的诗句，他内心将是什么味道？游酢希望等好友相会，迟早他还能够见到杨时，而王铎的好友都光荣牺牲了，永远见不得了！但他们那高大的形象，马上涌现出来，一想到自己，出卖人格和灵魂，将以汉奸的臭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深深地感到绝望。可是当他看到，风风雨雨五百年，游酢六十八个草字，却保留下来，在书法史上有一席之地，而自己呢？最后他痛苦地得出一个结论：“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几行！”
王铎的书法，启功评：“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王铎书法在现代可谓大受尊崇，尤其日本有“后王胜前王”之说。可以说，王铎的宦海是场悲剧，如果就书法而言，王铎则为喜剧。
游酢书法成就是非常高的。王铎仅仅看到这幅深深地震撼了他心灵的草书，就在《拟山园贴》第一卷上把“怀素、高闲、游酢、高宗一派”并列，评价之高不言而喻。乾隆年间出版的《草字汇》把游酢尊为“草圣”，名列宋代七大家之一。游酢的草书具有极高艺术性、规范性、实用性、可学性，适合作为后学者的楷模与样本，所以《草字汇》在排版上，游酢四十六个草字与其他人的草字相比较，全部都是较大的，安排的位置又是最醒目的。1924年出版的《草书大字典》，从张芝到现代，搜集了160多个“无”字，独具慧眼的编者，却让《草字汇》没选上的游酢的“无”字，以最大的字形出现在中间。游酢的“无”字，以它的神采飞扬的字形，高度概括的线条，确实值得大力肯定的。1976年连续六次印刷的《中国书法大字典》收集了四十九个草书“来”字，除了字型最大的颜鲁公《裴将军诗贴》中怪字“来”外，第二个就是游酢。游酢的草字笔法极其老到，每个字都是在规范中的千姿百态，他的“字不是平躺在纸上，而是呈现出飞动神情”（沈尹默语），它完全足以让后人感佩不已。1982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的《历代名家草字选》，可以说编者对游酢的草书崇拜到了极点。在排版中，游酢的草书有二十几个都是以最大的字型出现，我看了内心都激动不止！
游酢这幅草书，是写自己的书作，即以诗寄情，又以书写怀，别具韵致。他想到的是老师，想到的是同学，情之所至，不知笔之所向。他完全忘了笔底哪些规矩，哪些方圆，哪些提按，只有感情，只有激情，所谓落笔畅真情。他根本就是无意中创作出如此令人震撼的草书作品。这正是苏东坡所说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这是最成熟的抒情之作！在宋代尚意书风中最成功的创新之作！他为开创我国书法史上写意之风作出巨大的贡献！
（作者系原南平业余大学常务副校长、中学高级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