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几句话使她颤抖了一下,大约是触到了她早已忘却的一块痛处,感情泛起一点微澜来,她第一次从脸上抹掉了惊慌,定定地、带点哀楚地望着他,并且在眼眶里泛出一点泪花。她有点伤心。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大概想埋怨他一点什么吧?但又没有说。
他无限的愧疚,真希望她能痛快淋漓地责骂他一顿。他建议另外选择个地方详谈,门市部柜台旁不是个探讨既往的地方。谁知这个建议把她刚泛起来的那点感情又抹掉了,她又显出惊慌来,并且隐隐还有点厌烦。那个女售货员走过来了。她顿时红了脸,似乎很怕她那少女时代的秘密被第三者发觉,在一瞬间她又老练地恢复了镇静,以一种完全是陌生顾客的淡漠的商业语气说道:“同志,真对不起,你问的那种书,这里没有。”她的声音不低,显然是说给那位女售货员听的,以证明他和她之间毫无关系,说完,她掉转头,又看了他一眼,便随着那女售货员向柜台后面走去。
他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期待了30年的见面会是这样。他在那儿僵持了一会儿,焦躁地等待她出来。可她到底没有再出来。他不相信她会不出来。他等了又等,几乎店面上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这位奇怪的顾客,披一件米黄色风衣,杂色长发,戴一副玳瑁镜框眼镜,一看就是一位“天外来客”。他只好没趣地退出书店,在书店外面的人行道上徘徊着。这时候,多变的南方气候又给这个城市蒙上淡灰色的云,淅淅沥沥的细雨又落下来了。他踱着方步,路边的电线上,正在凋谢的落叶梧桐树上挂着一串串圆圆的透明水珠,不时地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他竟也毫无感觉。
他迟疑再三,要不要再私访她一次,彻彻底底地再谈一回?这几乎还什么都没有说嘛!这忏悔未免太简单,太仓促,似乎没有准备好,就像一个百米赛运动员还没有听见起跑枪声,赛跑就结束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坐上火车离去,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决定住下。他蹒跚着来到车站,找了一家铁路旅社住下。他预交了两天的房钱。躺在床上,他想,无论如何要再找她一次,把30年积淀下来的话向她倾叙,还是那句话:他不能再给予她什么,但她看到他在向她忏悔,看到他在向她请求宽恕,感情上总会得到一点慰藉吧!
大约在夜里九时许,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声不急不慢的敲门声。歇了一会,又轻叩了两下。这叩门声他是熟悉的,他记得当年第一次和卿卿商量好夜里在牛栏间幽会,她就是这样敲他的门,一只细腻白嫩的手向他伸来,他双手迎上去像捧一杯上帝赐予的琼浆,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啜饮着……肯定是她。他倏地从床上爬起,反穿着拖鞋匆匆地去打开房门。
果真是卿卿。她居然找到这地方来了!她果然渴望着他的……他想。一股强烈的酸楚苦涩涌上心头,他跌扑着向她迎去。
“卿卿,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进门来了,但却相当地淡漠。她弯下身子把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推搡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激动,并教小男孩说:“叫爷爷。”孩子叫了。
然后,她说这是她的孙子。顺便问他也有孙子吗?
他有点怅然。孙子诚然是有的。但此时此刻,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岂不是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爷爷身份和年龄吗!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被人轻慢的苦涩。
但他还是有满腹的话要说。
“卿卿,本来我准备明天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打断他的话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你是问我什么时候走?”他微微有些愕然,随后满怀感情地说:“我想住下,住两天,我们——主要是我,想向你……”
她沉默了一会,漠然而又礼貌地说:“小城市,起居挺不方便,你还是走吧。”他愕然了:“为什么?不,我不走。”他激动了,“卿卿,30年了,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我……”
她默默地坐着,听他说,却看不出她有多少听话的兴趣。他激动地讲完了。她却哄着把孙子推给了他,交代孙子跟爷爷玩,说她要出去一下。
如果是在平日,兴致来潮,他可能是孩子最要好的朋友,可此刻他感到纳闷,心慌。他在琢磨这个孩子是否就是他的孩子的孩子,研究他的遗传因子在这孩子身上到底有哪些体现;孩子呢,好奇地盯着这位陌生爷爷的长发胡子,仿佛一只偶然飞进笼里的小鸟在观赏一个奇怪的大动物。
她出去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并把一张卧铺票摊到他的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你要赶我走?”他生气地仰靠在沙发上,手指微微抖动,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一根纸烟。
她不回答他。一边把土特产给他装进一个很大的提篮里,一边说:“票是夜里零点福州到北京的特快。这点东西,带上,您别客气。卧票不大好,只有中铺。”她居然还对他笑了笑,笑得十分客气,仿佛是在央求他办什么事情。
他的神情整个灰暗下来了。十分的呆木和沮丧:“你是恨我?不想见我?”她摇摇头,凄楚地说:“不是。过去的就过去了,还说它干什么呢?”他看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真心话——眼睛里没有一点掩饰什么的成分。“那么……为什么呢?”他很纳闷地问。
她收拾好东西,坐了下来。央求地、急切地对他笑了笑说:“算我求您了。您就算帮我一个忙,走吧。……原因嘛,也很简单,我说了你也能理解。我们单位正在调整领导班子,我是个副职,总经理已退居二线,组织部……在考虑我。您一来……就会有风声传出去,这对于我的对立面就是材料。现在的人事关系很复杂……您在单位也不可能没有对立面吧?”
他目瞪口呆。他万万想不到他当年的恋人卿卿会是因为这个!
良久,他苦涩极了地说:“好吧,我……走。那,你能到火车站送送我吗?”她委婉却是干脆地说:“这,不妥吧?这么个巴掌大的城市,认识我的人挺多。”
他又抱着一线希望想留她多待一会儿:“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你再坐一会儿吧,咱们再……难道30多年来,你就一点也没有希望过我这个对你有罪的人有一天来向你请罪吗?啊,你就一点都不希望?!”
她好像是没听懂似地对他望望,仿佛是奇怪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旅馆的服务员都认识她,而且嘴挺长的,所以她特地带着这个孙子来,并告诉服务员她是顺便来看一个出差至此的当年的老同事的。她叮嘱他说,如果服务员问起,请他一定说他们是老同事,当年在土改工作组一块待过几个月。她抱歉地对他笑笑,说:“实在麻烦您了!”
她带着孩子走了。走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连头都没有回。他怔怔地望着她在他面前消失,永远地消失了。他感到十分的苦涩、凄凉、悲哀。他甚至连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车,什么时候装进又一个夹板式中铺里面去的也不知道。
列车在被夜幕覆盖的原野上哐哐哐地急驰着。他呆坐在卧铺上,望着卿卿给他的那一大提篮礼品思绪万千。他本来是去赔偿什么的,却赚了这么一篮东西回去。他忽然觉得好笑,真好笑,这重债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终生良心不安。谁知,到头来,竟是一场——虚无!他觉得自己有罪,他要去向他伤害了的人赔罪,可是人家却不需要。人家早就已经遗忘了这件事了!如果他硬要像一个正人君子似地去做一番良心的忏悔,反而要给人家带来更实际的损害。
现实不需要忏悔,他无处诉述他的悔恨!这就是现实!
他觉得现实真是好笑。并且真就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开始责怪自己:谁布置你中途下车去检讨了?是红卫兵,还是“四清”工作组?都没有嘛!这不是没事找事吃饱撑的吗?!他自嘲地笑笑,不再想这件事。咀嚼了30年的内心倾斜总算平衡了,一桩难对人言的心事总算了却了。这一夜,他睡得很宁静,很踏实。
他一觉醒来,列车已过丰台,前方就是北京了。这时候,车厢的旅客有些骚动。在收拾东西。他也懒懒地去收拾随身带的不多的几件东西。忽然想起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不禁脱口小声地叫道:“糟了!”他怎么去对他那位马上就要见面的醋坛子老婆解释这中途下车呢?他在福州上车时给老婆发了电报,让老婆接站,可他中途下车了——这简直糟糕透了!真是神差鬼使,他怎么就发了那么一封电报呢!?……她接不到站,就要问他中途干什么去了,就要查他的车票,质询他为什么在R 站重新买票?张虹是知道他和卿卿30年前那段关系的。这就露馅了!糟极了,如果她真知道他中途下车是去和卿卿会面,那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核爆炸在等着他哩!
他完全了解北京女人的性格,她还有什么难听话不能在知识分子成堆的中关村家属院和儿女们的面前抖露出来!?“来看看你们这个腐化堕落的父亲吧,来看看这个老东西,看看他胡子这么长了还搞风流韵事哩!”当然,张虹还不是最可畏惧的,至多让他在儿女和院邻面前出丑。但是如果把这一切捅到老岳父那里——不堪设想!岳父现在可是社科院的顾问呵,他平素是顾而不问,如若他一旦真要过问,他的关系网撒遍北京市整个科研界,他自己所在的设计院的全套班子可都是岳父的学生高徒。只要老泰山动了肝火,哪怕只是摇一摇头,鼻孔里哼一声,捎上半句话——他正面临评职称,中晋高,讲师级晋升副教授,高级工程师,这对于他是人生的关键——岂不是要泡汤了吗?!他想到这一切,想到这一趟中途下车可能导致的连锁反应,他大汗淋漓了。
列车在早晨六时整缓缓停靠在北京站。站台内外一派灯火辉煌。北京以她舒适而又微凉的晨风欢迎着每一位即将投入她怀抱的旅人。
而他的心里却乱极了,仿佛是要进入一个一下子就要使他深陷进去的地洞,他的额头和内衣都湿漉漉的了。
旅客都在提着行李向车门口走去。他也慢慢地站起来,去拿自己的东西。这时,他一眼看见了卿卿送他的那一大提篮子物品,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如若把这一篮子东西提回去,不是给张虹提供物证了吗?!……绝对不能要了。他停下来,可惜他首先摸着的是篮子——一篮子好东西啊!这里有硕大的板栗、南峰蜜橘、塑料袋上印着R 城食品公司出产的各种糕点,南糖……唉,只好丢弃了。他面对提篮苦笑了一下,乘别人没注意,悄悄地把提篮往座位底下踢了踢。
他得编一个滴水不漏的关于中途下车的理由来。他可以说是中途病了,被抬下车去治疗?不行!张虹会问住的是哪个医院?得什么病?他或者可以说是中途去会一个朋友?不行,这更不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或者可以……哎呀,无论如何,他也没法把理由编圆。他烦躁起来了,连连咒骂自己是个老糊涂!
好好地,干嘛要中途下车呢,简直是神经病,真是吃饱了撑的,撑的……(原载《朔方》1986年第7期)家庭内外一女人下地后搡搡他说,你也起吧,老爹。
在熟睡中让她捅醒,他没头没脑。她是要赶车上班的,他却不要。他好不容易熬到知天命的份上才享受高职待遇获得单位领导的某种默许,可在每天上午9时左右到编辑部去打一头,处理日常公务和来往信件。只要跟头儿们打声招呼,也可以全天候在家看稿或写作。他常常感到困乏,原装的蜂王浆和人参精论斤食用也不管事。他没大病,主要是睡眠不足。因而,早晨这一觉对他来说便显得格外重要。
您起吧,到户外去透点新鲜空气。老爹,起吧!她掀了掀他的被褥又说。他长期熬夜伤神,妻应当是懂得的。但有时她也会像亚马逊的母蜘蛛那样凶狠地蜇害雄性。她若一旦以“老爹”或“您”称谓,他就得要留神。她那莫名的情绪是捉摸不定的。他为争取睡眠的权利曾同她干过仗,但每次争斗都经不起女人那种特有的令人要疯的嘟囔和缠扰,并总以他的告饶她的胜利而告终。他现在学乖巧一些了,为求得家庭和睦,只好不还嘴,即便气得肚皮爆裂,有一句急着想说的话在腮帮里转圈,也只咬咬舌尖当作唾沫或糖块一样地咽到肚子里去。
他一般不想反抗,这已成为他的生活习性。
快点!她又喊道。
她见他站在地上,便抓紧叠被、掸灰、扫地、拖地,同时也就布置他下楼去提煤,找黄泥沙子,给每天都要打气的那个破车打气……她说,要把车子好好擦擦,别弄得叫化子模样让人见了还以为婆姨虐待老公,丢你祖宗先人。烟少抽点,别把个家弄得城隍庙那样烟雾缭绕。能写写点,写不出也没人押你去示众。写不出东西的空头作家多的是,我看他们下棋、钓鱼、耍麻将、练气功也活得挺自在。要把炉子糊好看好,煤灰要筛,抹布要洗。实在找不出事做,就打苍蝇,看孙子去。要是外出一定记住关门。你总佯佯糊糊的,不知你脑子里一天转悠个啥?几次回家发现门户大开,这都亏了老天爷对我们的保护,彩电、家具才没让人扛跑。出去门要上双保险,四保险。城里的贼修养有素无孔不入。还要严防蒙面人,卖菜刀的哑巴,化缘的和尚,女人的勾引和诱惑……她特别强调女人的勾引和诱惑。在叨叨这个词组时还神秘兮兮地瞟了老庄一眼。老庄的眼睛半张半合,像鸱鸮似睡非睡。他只是一味地点头啊啊。他知道这会儿正是她来劲的时候,她英雄极了。经,就是这样多少年来一贯地变着汤儿汁儿念下来的。他只好傻傻地听着长官口若悬河的报告。他茫然若失,托着腮帮,咂咂嘴唇。他这时唯一的心思就是故作顺从,使这场唠叨快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