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样的老话或情话几乎天天都在交流,天天都在谱写着他们婚史的一页新曲。或是孩子话题,或是孙子话题,或是生活话题,或是社会话题……你难道说这就不是谈情说爱?老庄感到愁苦的是他往往难于抽出时间说话,有时一连要闷葫芦好几天,让别的事务或小说中的某个人物牵引跑了。他那工作是看不见忙碌的忙碌,看不见不安的不安。他犹若操作一台竖琴,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得弹到。小妹高考竟然差一分咋办?老三大学毕业后的去向?二女婿的WH135申请专利会不会遭到卡壳?三女儿的对象一个21岁的娃娃竟然长到2.05米是否有些异常?还有在美国麻省念理工科博士生学位坚持不结婚的大女儿呢,留校还是回国?还有他自己的文稿,他主持的那个理论栏目,理论家都搞自己的研究去了,没有稿源咋整?还有,还有……他想着想着拍拍她的脸蛋像哄小猫小狗似的便从她的身边走开,他走向香雪海电冰箱,把一些吃剩的鸡头鸡脚、鱼鳍鱼尾之类端到灶上去加热。妻是满族正黄旗皇家的后裔,她是不愿意吃剩羹残饭的,他便想到要给她做一碗可口的带绿色素的菜汤。他手里拿了两只红皮鸡蛋,几根菠菜。他在寻找芫荽、辣面、姜粉、芝麻酱、芥末油。他最近常翻中国南北食谱进行比较,就是千方百计想给于萍烧一碗色香味俱全可口的汤。他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女人在对待自己的困惑或烦恼时往往是无序的,一团乱麻,揪不出个头绪。老庄忽然想起她的心情不好有一个原因,很可能是与她们仓库那位熊科长找碴子有关。
上上周,仓库说要为女工做好事,让她们到西安去旅游,说是老娘们儿辛苦,一年到头不得闲,该把她们放出去玩玩了。原说旅游一礼拜,后改为5天。从银川到西安来回路上4天,在西安只待1天。她回来后就叨叨开了,说看了西安南门城楼的猴子尿尿、懒蛇上树、猪八戒搔痒……全是现代电子技术制作的一些破玩意儿,西安是古都,文化瑰宝目不暇接,她全没看见,到家后却乐得不可开交,说跟着老庄这老家伙折腾一辈子苦个无边,没过一天安生日子,还是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住3人一间的高级宾馆,那马桶又光又亮,黑得能映人影,还让那镶嵌瓷砖的厕所滑了一跤,跌一跤也乐,那澡盆真大,还能躺下来泡澡……好,高兴没几天,熊科长便说要扣发她们的当月奖金和附加工资,说是只交代旅游回来休息半天,而她们休息了1天,享什么高级特权?咋办呢,每人33元奖金没了,罚得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于萍回家后向老庄学舌,老庄一听就胀气,真想找那老熊理论理论,却让于萍挡住了,枪打出头鸟,就你爱当炮筒逞能。就这样,气胀在自己肚里出不来……老庄不想再叨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再惹她胀气,只说,小于,不舒服就到床上先倒一会儿吧,饭做好后我再叫你。他见于萍悄悄地落泪。他搀扶着她到卧室。她没有点明,她依然泪眼汪汪。
如果有病你就该去看医生,或者你就在家歇着不要为几个钱呕气,不值!告诉你吧,我又将拿到一笔可观的稿费,换个松下J27型录像机大约不成问题,他安慰她说,我还要给你买金项链,给你单另炒个青椒好吗?或者来个鸡脯肉丁?
你不要这样磨人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你的唠叨。我知道,反正有一天要发生一件让你吃惊的事情,让你哭都来不及。她说,你以为你的事我不知道,你尽欺侮人。
她越说越来劲,越焦急,越玄乎,直至伤心得呜呜地痛哭。她这样的神经发作,在那个死去要比活着更舒服一些的年代曾发生过。她那时才是个20岁的稚嫩的小姑娘,他们刚结婚不久,报社要他们回庄文庆南方老家乡下,说叫做吐故纳新,算是强迫下放。她害怕生活无着,就曾这样呜呜痛哭。那时他劝慰她说,这算个啥鸟事,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应当是件好事,不是坏事。他要大她10岁,他那时早已是个走南闯北饱经沧桑、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壮汉,他非常自信,他的自信是一剂治疗精神创伤的良药,她受到他的感染,他的熏陶,他的鼓舞。虽说那时他展示的不过是一种信念,一幅未知的蓝图,一纸无价证券空头支票,他往往只是点拨几句她也就不哭了,因为她相信庄文庆是啥也办得到的。
如今他该对她说什么呢?她到底想些什么?老庄实在猜不出她这个哭泣的原委,便说,小于,难道我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你就直说吧,不管啥事,说出来如何有损于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的心几乎要让你哭碎了啊。他本想说我是多么爱你啊。
但他没有说。他总觉得爱这个词只能供年轻的小朋友使用。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已不能用个爱字来囊括,他们这对饱经磨难的老夫老妻似乎比原来意义上的爱要更迫切,更要广大,更要深沉。
他又吻了她,给她把鞋脱去,盖上被褥。他用手指轻轻地抹去她脸颊上的泪花。他要她闭上眼睛养神。
她想质问他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是否也这样体贴入微,这样温文尔雅,这样含情脉脉,他是否也会这样把别的女人搂到床上,脱鞋褪袜,甚至做爱。她想他在对待外部事务时的个性是那样的坚毅刚强,她甚至怀疑他这样做是他做多了亏心事在妻子面前立功赎罪请求恕宥的表现。她在呆痴惘然中琢磨着他瞳仁里的虚假,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伪君子啊,她咬着牙看他,她的目光里闪烁着火花。
然而,她说的却是,刚才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我希望那梦不是真的,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我看你使用我的青瓷龙凤茶缸就胀气,那是仓库给我的道光年间的瓷器,很宝贵的,以后来人你不要使用它了。
他唉地叹了一声长气,躲进了厨房。他迈着碎步,给她送去一碗热热的汤。
五
他看看表,3点早过,4点也快到了。
他说他要去找黄泥沙子,他拿了铁锨和提兜,临走时又给于萍送去几片刚炸好的馒头片。
于萍说她下午不去上班了。他已看出她忌讳那个找他的女人,他本想向她作点解释,现在看,解释也没必要。他害怕那女人会来家找他,他要忠告她,他连自己家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她应当找居委会,找民政局,找一切可能帮助她的亲戚朋友。管着社会的应当是李鹏总理和政府的有关部门,找个作家神聊啥事都不顶。他要同她讲明这个道理。
他来到迎水桥头,他记得这一带原来是有黄泥沙土的。他呆呆地观望着渠里的黄水和桥头前后流动着的茫茫人海。他倚在锨把上痴迷地看着那水面上漂浮着的水泡和污秽,在他想象中多变的几何图形和生生息息永不流失的物质世界。
他过去每次来这里都有许多感慨。
他老家也叫迎水桥。南方农村统称为鱼米之乡,而他的老家却是穷乡僻壤的山村。舍去张屠夫不吃带毛猪这句话的口气太大,他领着于萍和那时刚出生的小辛到了老家才知这带毛猪还非吃不可。南方的空气是清新富足的,鸟语花香,可这一切都不能替代那里的土地和食物的匮乏。人多地少,僧多粥稀,生产队不想要他又不得不要,要上便是增加生产队负担,老婆年轻着哩,正是生养的年龄。于是,工分一压再压压到他本人也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又如何养家糊口?他下放时还有个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的罪名……马儿的确没有长上翅膀,一盘死棋有没有办法挪活?八仙过海,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靠谁呀?老爸是地主,堂兄弟又是个非常严肃六亲不认的大队书记,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谁也无法依靠。
他发现人的潜力非常巨大,他也不知自己会生出那么多的计谋,致使他们后来无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过得非常愉快,而解救困窘的上帝却竟然是他自己。
他把自己曾经全家陷入绝境而又劫后逃生的经验告诉那位陌生女人,要她振作,不论遇到天大困难都不要自暴自弃。世界没有末日,末日也永远不会降落到一个真正的人的头上。
哟,庄先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哩。我真急,我真想到你家去找你。那女人领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与她说的死去的孩子一模一样,他还以为自己有了幻觉。他看着她,看着孩子,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有这种事。
庄先生,你咋啦?
老庄镇定了片刻才生气地说,你干嘛要生编个故事骗我?你娃娃不是好好的吗?
啊,你是说这黑娃,这是双胞胎,如今只剩下一个弟弟了。很像,是吗?她哀叹,不提便罢,提起那个已逝的孩子,她又用手抹泪。
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掏出几粒斯奇乐跳跳糖,蹲下来亲了亲那个好奇地看着他的孩子的脸庞,给了他。娃娃真可爱,叫啥?娃娃光是笑,啥也不说。
家里还有个13岁的哥哥哩!在二十八中上初二。我家就在桥的那边。她指了指遥远的去处,靠近他,对他微笑着说。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凝视着他,那目光里有哀怨,有渴望,也有恳求。那目光是真诚的,看不出一丝虚假。
为啥带个铁锨呢?自卫吗?
不!我想闹点黄泥沙土,糊炉子。我领你去,我知道哪有,我家就住在那里。
于萍在家躺着,对陌生女人闯入家门的疑案未结。她想女工们分析得也对,老庄不是省油的灯。这几年他的地位变了,给家交一份工资,手里还拿着一份稿费,让你无法控制掌握……他这个班也上得特别,阿拉伯酋长国国王也没他舒服自由,除非公安局专门给他悄悄地安个监察网络,否则,你就没法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些什么。
原先也听人说过文艺界的人邪乎,但还没听人议论过不吭不哈埋头苦干的老庄。
现在看,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来家找老庄的女人并非都是作者,也不单是送稿子。有的竟然说不出理由,甚是可疑。
她终于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天他回来得很晚,待上床后她才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为出版一部报告文学集的经费找政府主席去了。批上了吗?主席不在,又同主席秘书聊了聊。就要这么长时间?又说人家拉住吃西瓜云云。
她恨得咬牙,狠狠地就掐了他大腿一把。啊呦,你疯了吗?
真是胡编滥造,竟对老娘撒开谎了,她质问他,你老实交代,你自行车后座带的那本刊物哪儿去了?!他这才知道于萍已经发现他和一位女学生出去的谜底。他把刊物送给了女学生。他说那姑娘是他们刊物的作者,面临毕业分配,求他给W 市长写一封信,给说点好话。不信,看门的刘大爷也可证实。
为什么鬼鬼祟祟,鬼话连篇?
他说在接待作者的方式上你也该讲究一点了,人家说先是来过我们家的,师母面乌目瞪,像是审问,说再也不敢登咱家门了。你是在后晾台看见我的吧?她刚好从我们家出去,这都是让你逼出来的编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一个女孩子,多不好啊!
她想想就来气,老娘一天到晚忙死忙活,蜂王浆、人参汤,把个爷捧上了天,而爷却天天有约会,不是姑娘就是寡妇,仿佛天天都在谈情说爱。
前些天,她又听说报社一位72岁的老画家竟雇了个27岁的老姑娘画啥裸体画,后来让公安局抓走了。72岁可以做那姑娘的爷爷,竟有那样的风流劲头,他老庄才50挂点零,正如仓库女工分析,他能干好事?
她想想便下地搜索,包子包得再好也要露点馅。她在老庄的案头便翻出一首情诗:醒来,还是睡去/飞翔,还是静止/既然,我已踏上这条小船/前,不见岸/后,也远离了岸/脚下踏着波澜/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不能有其它的选择/既然希望不可灭绝/我只有去追逐蓝天的帆影/去追逐未知的世界。好呀,他原来已蹭上贼船,有着不可抗拒的召唤。这贼船如果不是吴哲,又不是那个女学生,那么又是哪个狐狸精呢?弄得如此矛盾,前不见岸,后不见岸,莫非就是今天悄悄来访的这个婊子?这个倒是要刨根究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
老庄犹豫了片刻,便跟随着那女人走。他们越过铁道,翻过渠坝,又来到一片有着稀疏林木落叶盖地的荒滩。
天色灰暗渐近黄昏,她指了指前面路口的一盏灯光。那是一排低矮的土屋,她蹲下同小孩嘀咕了几句,小孩子便影影绰绰朝土屋那边跑去了。她说她害怕那老家伙今晚回来,别看是个小孩,他也知道怎样对付老家伙。他是个懂事的护着妈妈的娃娃。
见见你男人也好嘛,干嘛弄得神秘兮兮?那是个糟完了的家伙,你们不能见面。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他是个大流氓。他在外地做生意,有时回来打一头,有钱就撂下几个。他啥事都干得出来,我跟他过的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生活,任凭你作家展开想象的翅膀也猜不着。
他就凭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和一双会摸会扒的手。他原是劳改局的,因乱搞姑娘、贪污公款让开除了,他凭借他在劳改犯那里总结出的许多经验就这样到处扒摸,有时还把一些姑娘带回家来,让我滚一边去,倒洗脚水,打我踢我,还不让吭声,说吭声就宰了我。
老庄迟疑惊愕,不想走了。
其实,再过去一点就是灌木丛,在家里什么都吃光时我领着娃娃在那丛林里拣过蘑菇,摘过马齿苋,那里可宁静了。我害怕让老家伙发现,他鬼鬼祟祟常在夜间出没,他要是发现我与男人接触,那我就没命了。
这都是啥事。老庄无奈又只好随她潜入林带。林木深处一派寂静,鸟不啼,兽不鸣,甚至虫豸也可怜得不会发音。
她选择了一个平坦的地带,搀扶老庄慢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