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运用力量去征服环境的冲动,似乎成了生命的本质。从单细胞的草履虫运用纤毛把食物勾向“口腔”,到癌细胞借吞噬其邻近细胞而疯狂增殖,到农民犁地播种以实现其愿望——甚至包括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儿也在外部世界不顺心时用啼泣招引母亲的关注——所有这一切生物似乎都能坚持迫使其周围环境及其同类,服从它的意愿,为我所用,为我所有……这是最近我整理废旧书刊,从布满尘埃、蛛丝、乱七八糟的一堆笔记本中找到的一段话。是我自己写下的随笔呢,还是名人名言或借着一点什么缘由的任意发挥?现在我已记忆模糊无法查考了。记录时间大致是1966年至1975年之间。即,在我陷入万般无奈岁月到落实政策这段时间的某一天早晨或夜晚。因为我想到白天要出外谋生,估计没有时间坐下来作这种贵族式的悠闲自在的笔录。
是的,我也有过一段类似草履虫把食物勾向“口腔”的经历。
我曾在7天内掌握一门手艺——裁缝。虽说技术并不十分娴熟(这需要时间),但至少可以凭着这门手艺在城市,在农村到处混饭,以至养家糊口了(六口之家)。至目前为止,我在银川在北京或在我老家江西上饶还没发现有我这样快速掌握裁缝技术的第二号人物。我每每想起这些,在落难中我居然能有这点精神便感到无比自慰。
这还不算奇特。一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我挑着一对箩筐(内装百斤稻谷),挑到南方那种水礁去舂米。过河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在我脚下竟然踩着了一个半斤多重的甲鱼。甲鱼怎会在我的脚下呢?真是上帝赐福于我也。由此想入非非,我竟然独创性地发现了一种夜间到河里去抓甲鱼的秘密。如果许多的综合条件具备,我一夜抓个二三十斤甲鱼犹如到菜园里摘莱。可我却没想到尽管我的行为诡秘,也还是有人盯梢乃至于泄露天机。待我落实政策后再次回老家探亲时,乡亲们却告诉我信江河段的甲鱼已完全绝灭……还有蛇也是如此。在老家是我和弟弟第一个带头抓蛇吃蛇,致使我们老家的蛇也因我带头抓绝吃绝。现在家家户户喊叫老鼠为患,鼠的气焰十分嚣张,猫与鼠也无法较量。黄鼠狼是蛇的天敌,蛇已不在黄鼠狼也已绝迹。我虽离家乡多年,人们想到鼠害就能联想到我,戏谑称我是破坏老家生态平衡的罪魁祸首。
我为什么会创造这样的“罪恶”记录?我当时作什么孽,发什么疯?直至今日我仍惶惶不安,甚至做梦有时也梦见蛇蝎对我的困扰。但有一点在今天看来是清晰的,这就是一个生活无着的普通人为达某一目标,为了生存他必须向社会索取,向一切可以称之为食物的生物索取,而不会顾及其他。
比尔?凯斯说,略讲一下关于想尽办法混日子和诸如此类其它一些不甚高尚的目标吧,不论高尚或不高尚,一个目标(任何目标),都能给追求目标以活力、方向和生气。
确实,我那时由于这个不高尚的目标抓得的甲鱼确保了我们一家人的生命。我甚至以为老年精力特别充沛与我常噬鱼鳖和蛇蝎大有关系。我那时野蛮得可以同一头野牛拼搏!
比尔?凯斯又说,报仇也许是另一种不高尚的目标,这目标似乎能给予醉心于复仇者以超人的力量和耐性。这种人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而不为疾病和困难所阻挠,他们不理会前进途中的任何障碍,直至达到目的。
我不树敌,我相信自己没有仇人,我也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把我作为一个掠夺的目标,但我确确实实遇到了一伙不为人们办事的官僚。
那是1973年,我们为落实政策曾给原单位写过几十封申诉信,那是我妻柔弱的呼唤和哀号,但不顶用。我嘲弄了我的妻子,我说我有办法让原单位立即复信。我使用的语言是理性的恶毒和恶毒的理性。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干。确实,这种东西反而被对方重视了。原单位在我规定的期限内来信,态度和缓但也很狡黠,只字不提落实政策,仅要求我就地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千万别回去,云云。我还能抓革命吗?我在抓什么他们哪能知道?我不顾单位劝阻,我回原单位去了。既然写去许多封信都不吭不哈,你来一封信我就收到了吗?我只好以毒攻毒作为回报。我不知道当时我们的单位为啥要有这样的需要,毒能治病?
我使用了许多的锦囊妙计,“一个不甚高尚的目标”竟然能调动我无穷无尽的智能。正如一个哲人所说,并非一切软弱都能令人怜悯,有时恶毒更能使人敬畏。这大概也是鲁迅先生所说对方是什么你便是什么的吧!
我当然是胜利者!成功者!
我没有想到我竟能对付一个单位某些官僚,我更没想到我的行为竟能得到党的支持,但我需要总结的是假如我不迈开第一步,使静止的我变为运动的我,党又到哪儿寻找我呢?
漫说有幸能在天上地下围绕地球转圈的一些人们,草履虫扒食的生活就已经够色泽斑斓丰富多彩了。草履虫的第二步就是要将其扒得的食物怎样送进“口腔”。我想起草履虫也常想起自己,恐怕任谁都会觉得自己丰富得了不得,原有的生活积累再加新鲜的感受体验,所有一切的一切犹如原子反应堆一样的生活堆。可怎么把它运进“口腔”,营养自己,变成一种抽象,一种具象,一种精神,一种文化(艺术)?这几乎是我们所有类似草履虫经历的人所关注的,也许,他们早就自命不凡,赋予自己一种无法摆脱万般苦恼的历史使命了。
怎么解决呢?
我们知道,正如依萨克?牛顿所说,物体有两种,静止的物体保持静止,运动的物体一直运动。我有时也就犯了神经,常常也就在这两种物体形态上做着选择。我有时懒得要命,我觉得自己快完蛋了。我甚至能够听见我的部分心脏、细胞在寂静中慢慢死去。于是我既不甘心自己曾经拥有的丰富,我又舍不得这丰富就这样慢慢地枯竭。于是我斗争自己,强迫自己“运动起来”,于是我又有了新的生命,挤兑出一点什么(精神食粮)?同时自己也感到生命的充实和愉悦。
我的作品就是这样不断地自我争斗,挤兑出来的,与其说我之所以写作,还不如说我是为了征服自我,我看自己有没有这份能耐,我在考自己。
凡是把自己看做无能为力的人,几乎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凡是认为自己具有力量的人,至少有个用力的机会。凡是认识到自己具有力量,知道力量之所在,而且懂得如何运用它的人,他就在实际上具备了支配自己生活和命运的力量。
这段话还是在我那个破笔记本里抄来的,也不知是名人名言,还是我的随笔。在我的破笔记本里,尽是一些有关草履虫的话,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草履虫,从草履虫那里知道的唯一特点也就是单细胞的它在不断进食,做着生命的亘古运动,于是我们现在见到的人类和大象据说就是草履虫演变过来的。
真的!一个人只要正确运用似属微不足道的力量对他自己对社会都将产生价值,有时也会是巨大的!千万不敢气馁!
我是随便这样写的,这也算创作心态录吗?我交给主编。主编说也算一种吧!
就这样发。
(原载《朔方》199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