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时候人生也很简单。只要你喜欢广交朋友,笑口常开,勤快分烟,你就可以从对方无意的言谈中筛选出对你有用的信息。上海人把甲鱼视为治癌防癌的圣药。一斤甲鱼可卖到十斤猪肉的价钱,而且还有钱无市。可我们老家却多的是,并且谁也不知道这玩意能吃。“您,老家哪里?”“漓江。”我都快笑出声来了。这不是天赐良机了吗?后经上海、广西方面的朋友联系打听落实,果真就这么回事。而我的拿手好戏正是夜里外出抓鳖。谁能想像仅仅是在列车上一次大家面孔也没有看清的漫无边际的闲聊,竟然使我一个朦胧的挣钱计划倏地变为可以操作实现的目标。
那一年我便从漓江起步,并作为一个写文章的题目那样生发开去,打听到哪儿鳖多就往哪里深入,这使我有机会几乎游遍了南方多数省份的名江大川,抓到了数以千计的大小甲鱼。在我分批地运往广州、福州、上海等地销售以后,我也确实挣到了几个钱。但我也确实累得够呛,尤其是要天天面对那大江大河黑夜里的孤寂,有时候我便会出现幻觉,仿佛整个寰宇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希望自己能成为亚当,有夏娃陪同聊天,哪怕她是狐仙或水妖也好啊。有时候我因为孤寂得太厉害了,就会想入非非,以至于我会情不自禁地在河滩上狂奔乱跑,大喊大叫。哪怕那时候会惊动引来山上的虎豹,我想我也会同它像亲人那样拥抱、握手言欢的。那真是一种非人的、超常的孤寂。直至今日,当我想起它时也会感到不可理喻、不寒而栗。
那一年的外出闯荡,好处很多。在这里,我特别要提起结识的几位落难朋友。
重庆有个叫郑村的报纸编辑,他还教会我怎样阉猪、杀鸡。这在川、粤、桂、黔、鄂、湘、滇、闽以及我们老家江西农村都是一种稀罕的、非常吃香的技艺。那年中秋节过后,当江河里的甲鱼不再活跃时,我便跟随着这位朋友在川西山区干这个营生。
另外,我还跟一位游荡江湖叫陈诚的郎中大夫学过一段时间中医。这家伙是个活宝,他教给我的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轻浮。整整两大本全是男性阳痿不举、淋病梅毒以及妇女宫颈糜烂、月经不调、瘙痒不止等疾病的偏方秘术。他领着我看过一些男女病人,还真灵验,我便摘抄下来了。他说,你同我远距离不发生利害关系,我教给你是为你指出一条生路。你还勉为其难,你以后离开我会后悔的。是的,我确实因为慵懒摘抄不全而感到无法弥补的遗憾。
而尤其凑巧的是他竟然也曾在宁夏工作。他在一个医疗科研单位,犯的是口快心直的毛病,以攻击三面红旗和莫须有罪名遭到下放。他曾为落实政策跑来银川两趟。他说他认识Hiv 公司的庄熊经理,他给他治过性病。
我结识的那些朋友都是天塌下来不畏惧的乐天主义者。我们闲下来时往往约定在成都杜甫草堂的茶摊上品茶聊天。在那时候,我们便觉得整个寰宇都为我们拥有承包了。什么尼克松、赫鲁晓夫、林彪、江青、魔鬼大三角、飞牒、星球大战似乎都是小菜一碟。是呀,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我们就只好依傍彼此的宣泄、风趣、高雅和诙谐调侃的言语来温暖、抚慰各自心头都潜存着的无奈,一个难言的隐衷。
我们彼此并不了解,是彼此生命历程中的一位过客。而我们彼此都需要温暖,需要抚慰,仅此而已。
那是个除夕之夜。下车以后我紧赶慢赶,赶到家时已是天黑。侧耳听听,屋里有杂乱的喧哗声、咳嗽声。我以为走错了家门。我的住处已经作过两次调动,第一次说是要用我那两间屋做队上的仓库,让搬迁到一个下中农家暂住。后因下中农在部队的儿子转业,又给搬迁到山边的这幢茅舍。怎么又热闹起来了呢?莫非又换了住处?仔细听听,是狗毛在喊叫,你养这么多娃娃吃粮拿不出钱,你还让娃娃念书,摆阔,你干嘛不让娃娃给队上放牛?
我推门进屋才知狗毛带领了一批社员向我的妻子逼债。一锅正煮着的肉和萝卜也让狗毛给砸了。妻坐在地上委屈地哭泣。有几位妇女蹲在她的身边劝解。娃娃见爸爸回来了一起扑到我的身上寻找保护。
“怎么回事?”“要账。”“要账和娃娃念书有什么关系?”“你不是穷得连粮款都支付不起吗,那你的娃娃不放牛干啥。”“一共欠多少?”“526.32元。”“什么钱要这么多?”“队上供给的口粮、油钱226.32元,公积金和公益金300元。”“这一年我没有做裁缝,交什么公积金、公益金?”“你用什么证明自己?”我随手拿了一张鹰厦铁路修路的证明给狗毛看。我似乎事先就预感到这一天,就请一位为我贩运甲鱼的火车司机帮忙,搞到了这张证明。狗毛正反两面看看证明,没词了。“好,那你就把粮款先交了吧。不,没那么便宜的事,”狗毛又喊叫开了,“为什么外出也不给队上打招呼?也不写封信。”“写过两封信,你没收到那是邮局的事。何况你们全体社员对我作出决定,我可以自由外出谋生,你是不是又让我回队上劳动?”
狗毛也哑口无言了。
我当即便掏出了230元交给狗毛。我不要狗毛找钱。我一面交钱一面给来的社员一一分烟。我说,我是拖欠队上了。我对不起大家。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我几句好话,便说得大家都不好意思,站不住也坐不稳纷纷找借口回家了。
这样的日子是无法过下去的。妻还抓住狗毛不放,她骂了他一句极难听的话:“你那张嘴还不如女的X。”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并砸了锅,还有一锅肉和萝卜。可争执又有什么用呢?我劝慰妻,犯不上跟狗毛生气。
我办了年货,给妻和孩子买了衣服。也给那个要杀我的弟弟一家人买了礼物。弟弟总是弟弟,他这一年帮我家不少忙,买柴买煤,侍候自留地。
我们那一年的年宴是在午夜11时拉开序幕的。妻情绪不佳,大女儿云云是我的得力助手,由我亲手掌勺操办。年宴总算丰盛,有鱼有肉有鸡有酒,一席摆下来18个大碗。
总之,这个年过得不错。阖家老小都获得了一份欢乐、一份幸福、一份希望。
四
一位古罗马哲人曾这样写道:最悲惨的命运是最安全的,因为不用担心它会变得更坏。这是一个粗浅的道理。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就有那样一些感知和认同方式与常人完全悖谬的人,他们假若打定主意要整治某个人呀,那个人就如同羊遇上了狼,可得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把他摆脱。
我那一年外出闯荡挣钱,如愿地达到了我们原定的计划目标。妻还以为我这一年的外出闯荡也是白跑,提起我脱下的特重的棉衣棉裤,才发现那里面夹着的全是拾元的钞票。我让她慢慢捏,包括裤衩、肩膀、胳肢窝、腰带,鞋帮里面都有。我说,曹操都懂得,部队要行动,粮草先备足。你好好摸,这里面的孔方兄足够我们一家3年花销了。可别漏掉呵。
妻既喜又惊。这么多,她说,这钱的来路正当吗?我怕。我凝视着妻笑道,莫非你想告公安局,那你就告好了。
妻扑在我肩膀上哭了。妻说,不是的。我真害怕你外出抓鳖。我甚至做梦也梦见过大江大河里漂浮着你的尸体。我这一年哭你的次数太多了。
我吻着妻说,你好吗?你给Hiv 公司写信了吗?他们回信了吗?妻哑然哭泣。她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叠挂号信收据,我数了数,共有56张。
全是给Hiv 公司寄的?她点点头。
复信呢?她又摇摇头。
我明白了。我看了妻写给公司领导申诉信的底稿。道理是清楚的。就是口气柔软了一点,哀求多了一点。那么,作为一个女人又不是张飞、李逵,信的内容没错。女人只能用女人的语言方式写信。
我告诉妻说,这不是挺好吗?公司不给复信倒从反面帮助了我。为我们必须回原单位制造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愚蠢就愚蠢在这里。这就叫事物的辩证法。我说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但为了把肉炖烂一点,我还想给他放个试探气球,让他们也思考思考。
我计算了一下上饶到银川信件往返的时间,并多估算了两天。我限定对方必须在15天内对我提出的问题作出明确答复。否则,我将按毛主席关于“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教导回原单位协助你们落实政策,其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均由那个具体操作迫害我的人完全负责。请注意我限定的日期。然后署上我的大名吴丹和发信的年月日时。
是的,我的信件干脆利索,我不跟他们拖泥带水。是的,我已经尝够了政治上受歧视和被扭曲的滋味。我要澄清事实,要他们认真对待,还我一个本来历史的真实面目。同时,我也不埋怨。亿万人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岂只我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多少将军元帅、革命领袖、有功之臣还有我的13岁就参加长征的丫妮大叔都在惨遭迫害。想想这些,自己那本来变得紧迫的神经就有了缓冲。
于是,大年初三那天,我便放出风声,我要免费地为队上的贫困户缝补衣服3天。我见谁都说,我对谁都切盼能伸过去一只友谊之手。对于我同队上某些队干形成的疙疙瘩瘩,我都表示理解。3天过后,狗毛突然来叫,以缓解的口气问我能否给他缝制一天衣服。当然可以。我满口答应。当我回乡7年第一次踏上队长狗毛家的门槛时,我甚至感到犹如美国邀请我国乒乓球队前往纽约参赛的那种荣幸。然而狗毛家却不是美国,他惨极了。过去有传闻他与老婆共穿的是3条裤子。有一条黑裤为队长外出开会时专用,确有两条两面裁的裤供他和妻子机动使用。然而,他对革命却能如此饱满热情;且能对我这样的“敌人”实行监督。当然难能可贵。作为我,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无辜者岂能不被感动。反正,我是把他分析得透透的,狗毛和我仍然是同一战壕的另一类落难战友。我终于对他的革命,他对我的刁难专政都彻底地理解了。我当然不会收他分文的钱。我也不希望他革命到我的头上会对我有所照顾。革命的方式可以各自不同,他就按他自己认为合理的方式要怎么革命就怎么革命吧。我只能理解而不能怨他。
然而,我终究未能将裁缝技艺贡献给自己队上所有的父老乡亲。这是因为,Hiv公司果真按照我规定的期限来信了。那信的意思是:类似定性有误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待组织慢慢清理落实。信中写到:“你不要来,你还是要就地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你来了食宿问题组织无法解决。”
信是正楷写的,还盖了公司的印章,有庄熊经理的签字。然而,我几乎一眼就可看出害人者绝不能体味被害者的苦衷,他庄熊却还可笑地代表“组织”。我还能抓革命吗?我是在抓裁缝,抓甲鱼,抓他的奶奶呵。
我看了这封不负责任的信便扑哧一笑。我对妻说,从信中看,他们毫无落实政策的诚意,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妻说,怎么去,他不是来信不让你去吗?
这个很简单。既然你给他们56封挂号信都未提收到。那么,他这一封让我强迫出来的复信我也可以说没有收到。反正邮局倒霉,也让邮差受点委屈了。食宿吓不住我。但我还必须让他们负担我的食宿。只有给他们加点压力才能迫使其加快落实的步伐。
Muss es Sein?Es muss sein!Es muss sein!是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怪的是在队上待了7年几乎没有人请我去做裁缝,当我决定要走的前夕,却不断有人来请。事情就是这样,当队上认识到“北京师傅”的价值时,北京师傅却要走了。
在逆境中浸泡过的人和在海水中浸泡过的鱼相似。谁也不会担心含盐度极高的海水中的鱼会让盐给腌死。同样,人在逆境中待惯了对于再大的逆境也会变得平淡无奇都有办法应对。其实,我回宁夏去在上饶前方的第一大站金华车站就让铁路警察给拦截了。他们说北京的路不通,北京来了个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特使基辛格,怕上访人员捣乱影响不好。一定要我返回上饶。这算是啥理由。言者不觉得丢人甚至丢掉国格。可在那时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怕误事,我也就不说。我就看着他定定地把我盯住好了。我是从上饶上车时就把肚子塞满了的。我可不怕饿肚子,我就看对方饿是不饿。果然,一会儿便有个关公眉毛的女人在出站口的栏杆上喊叫:“我以为你死在站上了,值个班么,像是当了国务院总理,日理万机。该死的,你还吃不吃饭。”“他要去北京上访!”警察答道。“上访与你何干?这年月上访有啥奇怪?”“有通知,北京来了个基辛格。”“基辛格是啥玩意,是你爹你爷?快回来吃饭吧。”还是关公眉毛厉害。她一声唬叫就把个警察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