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活法很不一致。
人活着若是常想着责任、义务和道义,自我便会萎缩消失,乃至于升华到一种忘我非我无我的境界。你就是这样,你竟然会常常记不起今夕何夕,该是回家还是伏案继续处理你那一堆没完没了的公文。你回顾自己这一生的历程确确实实不是为了自己。为谁?秉公说一句吧,你是在为你的部下、你的妻子儿女,为亚细亚这块炎黄子孙的风水宝地,为无时无刻不包容着你的文化、道德、伦理,别无选择地辛劳了一辈子,你好忙好累啊。
你终于似车到码头船到岸般地退下来了,从一个厅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你以为这回能悠闲自在地度你的晚年,你说得要备一根钓鱼竿、一只能泡酽茶的茶壶,看点过去想看而又未来得及看的闲书,爱写不写的也可写点什么;限定自己每顿只喝两盅银川白干,再来上一把花生米、一小碟自制的泡菜,这就已经是神仙皇帝般的生活了。你曾这样美滋滋地计划着自己。
可惜的是你的离休无法保密。在你引退的次日儿女们便给你送来了4个调皮捣蛋的孙儿孙女。儿女们说是为了给老爸解闷,老人最害怕孤独寂寞,太闲了人也会得精神病哩。你这回可好了,你多子多福儿孙满堂。邻里们都说龙厅长好福气啊。
于是,你无意中便充任了一个幼儿园的男阿姨,你还得像上班那样在6点半以前起床,然后,到厨房去捅开炉子,给娃娃们备好早餐。这时候,儿女们就陆续地把娃娃送过来了,你奇怪的是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给娃娃洗漱,你还得给这些毛猴一个个洗脸洗手。唷,你这个小不点还不肯洗,你要洗凉水澡。谁说的?妈妈。这寒冬腊月,你不怕感冒?呵,你这个小四子一泡屎还没拉!什么时候拉?你不知道。在位时,你觉得大师傅的工作实在难做,这回你才品尝到娃娃们更是众口难调。小哥哥说鸡蛋牛奶不吃,小妹妹发誓不吃油条,妈妈说会得胆结石。又是妈妈,没关系,吃吧吃吧。你们不吃,那吃什么?要吃康师傅方便面,要喝娃哈哈,这一大早到哪儿去找康师傅要娃哈哈。你呀,你呀,胡来了哩,娃娃,你们可知道爷爷小时候吃什么,早餐饿肚子,中餐稀糊糊,晚餐才窝窝头哩。我要窝窝头,我要我要。你说怪吧,你这个大师傅还不合格。
人类的欲望在娃娃身上最能得到肆无忌惮的体现。你更愁的是怎样才能安顿好娃娃一天的生活。早餐过后,一个个的小要求便接连不断地提出来了。这个说要爷爷给做辆冰车,那个说要爷爷做个佐罗面罩,要骑马骑驴,第三第四个更是异想天开,他们竟要爷爷给抓到一只麻雀、蟋蟀。大冬天到哪去抓这些玩意儿?还是拣最省事的先做吧。你自觉地趴到了地上,4个娃娃便一拥爬到爷爷的背上,你爬了几圈,你喘开大气了,他们却笑歪了嘴。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小四子竟说要马上拉屎,说拉就拉,这咋的是好?脖子粘糊点不算什么,可到哪儿去找这么点的小人裤子,你大大地犯难了。
要让娃娃午休那简直是一场拼搏。午休这是你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你熬不住陪不起,你坐在那里眼皮自然粘合。你实在挡不住了,你在向他们哀求:娃娃睡吧。娃娃可没你的部下听话。爷爷,我要去公园看狗熊;爷爷,我要坐三轮出去兜风;爷爷,我想妈妈,妈妈想我,我要妈妈;爷爷,爷爷……好,好,爷爷都答应你们,但有一条,你们必须立即躺下。可你这是对待部下的腔调,娃娃哪里会听。你像是弹奏一架破钢琴,键盘不听指挥,这个键子按下那个又跳起来了。你懂得吗,他们同爷爷玩捉迷藏有多开心!
你就这样开始了一种爷爷的全新生活。老伴半瘫在床,动弹不得,你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她反而一再叮嘱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实在吃不消就让他们把孩子都抱回去。而你却是吃苦耐劳惯了的老八路,你想到自己曾经有能力领导一个三四百人的职工队伍,你就不信会领不了几个娃娃,你对老伴说没事,你说能行。新生事物嘛,总有个适应的过程。
你终于累趴下了,那是半年以后,在一个暮秋季节的黎明时分。你永远地起不来了,你的脸部还残留着一丝微笑。
你无可奈何,只有一种选择,就因为你满脑子充溢着亚细亚的文化意识,你总想到要为子女分忧,争取做个完全的人,一个纯正洁白的人。
你死后也是很热闹很荣耀的。人们在这样悄悄地评价你的功德,说你不单是个党的好干部,廉洁奉公的厅长,而且也还是亚细亚爷爷。而亚细亚爷爷这顶桂冠尤其荣光耀眼,它将深深烙入人们的记忆深处,名垂千古。
(原载1994年2月8日《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