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来路回去。这天从山谷来的大雾,弥漫着向阳坡;我开着高灯,顺着山路的起伏缓缓向前。这条路,就像是我命运的插图。
14
三个月后,我被检查出早孕。从医院出来,坐在公园的绿椅上,我才发现,当我决定离开兰生时,我没有考虑到我可能会怀孕,我也没有考虑到雪莉不能生育。我想责备自己的草率决定,可又无法责备自己。离开的决定,是三个月前同样深爱着兰生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我就要成为个未婚的单身妈妈,从医院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我什么事也不做,我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熬,熬着我的那份惧怕和懦弱。我摸摸自己的腹部,感知着里面那个依赖着我的、和我血肉相连的小生命。我不走雪莉的路,我不会去打掉孩子。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嘲笑自己以前怎么也跟着人们说报应。都说孩子是上天赐给的礼物。上帝给了我,借着我也给了兰生一个孩子;上帝,毕竟是上帝,是神;神,是仁慈的。
就在我的腹部开始隆起后不久,雪莉来电话,她告诉我,兰生又病倒了。
我周身的神经都紧了起来,“兰生怎么又病倒了?雪莉姐你讲清楚些啊!”
“他那肝病又复发了,来势很凶。我赶紧又去请肖医师来……”
“肖医师怎么说?”
“肖医师人真好,马上就跟我跑了一趟。他告诉我,这都是意料中的。他改个方子,可以把病情控制住。不过,他说,兰生这辈子怕是要与癌为伍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不住地感谢神明,也感谢雪莉。
“碧霞,你别太难过,好歹,还有我在……”雪莉说,声音却是没有往常的底气了。
“雪莉姐,谢谢你!你真是不容易,又一次救了兰生的命。谢谢你!”我激动难耐地说了一串谢。兰生,兰生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啊!
“碧霞,我现在很难。”雪莉声音低沉了下来,“我最近身体很累,医生验出我犯了糖尿病,要我无论如何不能累着。那头,兰生的公司在闹分家。我真是力不从心。碧霞,不知你能不能再来帮帮忙?”
我愣住了,不知怎么做答。
“怎么不说话了?”
“我是在想……”
“你要是有难处,我去找别人。只是现在,除了你,我请谁来都不放心。”
“我知道雪莉姐,只是我,我近来身体也不是特别好,我怕……”
“我们尽量简单,能做多少做多少。”
“雪莉姐……”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我是想问,你和兰生结婚了吗?”
静了片刻,我听她回答:“还没顾得上。”
几天后,我开着车,重新经过那条山路,重新来到了向阳坡111号,开进了王家的停车场里。我下了车,正在往外拿我的东西,雪莉出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端详她那略显苍老消瘦的脸庞,她表情的诧异让我有些难为情。
“你结婚了?”她问。
“没有。”
“那怎么……”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肚子。
“是一个……那男的,他跑了。”我敷衍着。“甭管了,咱进去吧。”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房子里冷清、寂静;兰生又躺在了床上,靠着靠垫,眼睛木然。我心里一酸,叫了声“兰生”,就到了他的床前。
他闻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闪过了一道我熟悉的光亮,不过很快转暗淡。
“该死的是我。”他说。
我心里痛,忍不住说道:“不,兰生,看看我,好好活着!”
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腹部。他的额头依稀泛起一丝润泽。
“孩子,是我的?”他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上帝,是公平的。”他说。
楼下又恢复了药的味道。我看雪莉一个人站在炉前,默默地摘着叶子。
“雪莉姐,你歇着,我来。”我说着,走了过去,帮着清洗水池里的杯盘什物。
雪莉住了手,轻轻地问了一句:“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我回答。
“你不用瞒我的。我知道那是兰生的血肉。你真的不用瞒我的,兰生有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也停住了手里的活儿:“雪莉姐,我知道的。我只是,我本来没想这样的。我……”
“你别说了,”雪莉说,“我心里明白得很。我来跟你说个事。算是我们姐妹之间的秘密。你跟我来。”
15
我跟着雪莉到了她的房间。雪莉的房间简单而温馨。窗帘是淡红底乳白色的花,显得很素雅。床上铺着同样色调的单子,放着一只毛茸茸的可爱的玩具猫。桌上放着几本书,我一看,几乎全是医疗保健的,有两本《读者文摘》,还有两本小说,其中一本居然是《简爱》。
她拉着我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跟我讲起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
我走了后,雪莉想过和兰生提结婚的事。想了又想,有一回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雪莉,我要是有太太,你可能会亲过我的太太。”兰生说,“那就是你我的关系。假如我们结婚了,那也只是法律上的手续。我还是我,自己住在楼上那个大间里;或者我住到另一间去,那一间,我本来想让小碧住的。”
雪莉心里明白了,想着自己又无法生育,心里悲哀,不再提起。
过了几天,是雪莉生日。兰生说要帮她庆祝一下。那天晚上,雪莉化了妆,脱下了她那条镶边的白底淡花齐膝围裙,换了条低胸的紫色连衣裙,显露着她体态的丰盈。
兰生买来了一个漂亮的蛋糕和一瓶法国好酒。他没有多看她,只顾喝酒。雪莉说肖医师再三吩咐,兰生喝深度酒不可过半小杯,所以晚餐上她帮兰生把大杯里的酒都喝了。
她醉了,上了楼,进了兰生的房间。
“兰生,你,你就不能把我当一次女人看么?我是活生生的女人啊!”她说。“我做梦都想着你。”说着,她倒进了兰生的怀里。
是男人,在那种时候大概都会抵挡不住,何况雪莉对兰生是情和恩都重如山的女人。兰生叫了声“姐”,就揽住了她。
“那以后,”雪莉说,脸色黯然,“我每天都想着他能再那样抱着我,爱着我,叫‘姐’,可是,他再也没有过。”雪莉说到这里,一行泪珠滚流而下。
我心里好痛。同是女人,同爱兰生,我怎么能不理解她的心,她的感觉,她的痛。
“雪莉姐,看来,我不该来。”
她的手放在了我手上。“别这么说。我要是知道你和兰生到了这一步,我想,我也不会给你去电话的。我会去找别人来帮忙的。现在你来了,我的想法也跟着变。你快有孩子了,兰生肯定会很高兴的。病人需要高兴,特别是重病的人。还有,孩子需要个爸爸,需要个家。我只恨,我只恨那个糟蹋了我,糟蹋了我一辈子的男人,我的爱,也被他一起糟蹋没了。我好恨他呀!”雪莉说到这里,痛哭不能止。
我站起来,使劲拍着她的肩膀。
“碧霞,你我也算是三生修来得好姐妹了。我把些事情交代给你,我就走了。”
“走?你上哪儿去呀雪莉姐?”
雪莉叹了口长长的气,摇了摇头,“妹妹,我也不知道,不知道……”
雪莉带着我跑了一趟肖医师的家。坐在她车上,我才知道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来的。那一路,穿山岭,过桥梁。那天天冷,远处的山上覆盖了一层冰雪。我们开了三个钟头才到肖先生的家。
“肖医师,这是兰生的太太,以后她来,还麻烦您多关照。”雪莉把我介绍给了肖医师。
“一样,一样,会的。”肖医师频频点着头。
同是女人,同爱兰生,但是在她,雪莉的面前,我对我的爱没有全然的自信。雪莉把兰生托给了我,可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像她那样的爱兰生:刻骨铭心,出生入死,毫无存底……有时候,看着兰生,我甚至想要问他:你想想,再想想,你会不会选错了人?
日子似乎和以前一样,两个女人伺候着一个重病的男人。肖先生的药方也似乎再现奇迹,兰生又一次从床榻上起来了。
16
那是我生日的前两天,兰生和我从外头回来时,远远就听见了狗叫不停。兰生听那狗叫声,感觉有些不对头。我们进了门,雪莉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接兰生。她不在厨房里忙活,不在客厅里打扫,不在楼上整理。最后,兰生步履沉重地跨进了雪莉的房间,他怔住了。
房间里的大衣柜门敞开着。雪莉,穿着她这辈子唯一穿过一次的那条紫色低胸连衣裙,就是她那次生日穿的那一条,用一条洁白的布带,把自己悬吊在了大衣柜的木梁上。
“姐呀!”兰生失声喊了一句,就扑了过去。我失魂落魄,紧跟了过去。
“她身子还是温的。碧霞,快,快打911!”
我手颤抖着,掏出了手机。我一边打,一边想起她不久前叮嘱我的话:“我要死了,把我埋在能看见兰生的地方。”我真糊涂,我怎么没有警觉!
911的人来了,检查了雪莉的瞳孔、呼吸,无奈地甩了甩手,“她走了。”
“姐你还没走远,干脆把我也带上吧!我的命给你拣回来那么多次,我本来应该给你当牛做马的呀!我该死,我现在就去死!”兰生呼喊着,捶胸顿足。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
“兰生,人走了,怎么也没有用了。你,你还是自己珍重啊!”我劝着他,却想不出好的话语来劝说。那一刻里,我突然下意识地想喊雪莉“姐”;因为雪莉总有办法安慰兰生。抬头看着雪莉死不瞑目的脸庞,我眼泪哗哗往下洒。
我好不容易把他扶进了房间。他斜靠在沙发上,眼睛无神。我端过来一杯水,他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