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坐在理发店，百无聊赖地等着剪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啪啪啪”的声响。他转过头，看见格兰娜站在外面人行道上，离他也就一英寸。她的鼻子贴在玻璃窗上，鼻尖压得扁扁的。她离伊格那么近，要不是中间隔着扇窗子，伊格的脖子都能感到她的呼吸。格兰娜没把气息呼到伊格脖颈上，而是呼在了窗玻璃上，于是玻璃上立刻现出一片雾蒙蒙的水汽。格兰娜用一根手指就着水汽写：“我看过你的小弟弟。”下面还画了个卡通版的“伊格的小弟弟”。
伊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左右瞟了一眼，生怕妈妈在旁边站着会看到。可莉迪亚正站在屋子的另一端，站在理发椅子的后面，指挥着理发师。泰瑞乖乖坐在椅子里，围着围布，等着理发师给他做个更帅的造型。相比之下，收拾伊格那鸡窝一样的乱发就像是修剪扭曲变形的篱笆，不求好看，只要能打理正常就不错了。
伊格又扭头看着格兰娜，气愤地摇着头表示：“快走开！”格兰娜用她那“酷毙了”黑夹克袖子擦掉了刚才的水汽字画。
外面不止格兰娜一个人。“地狱公路”男孩也在，还有那个跟他一起在老铸造厂玩的长发的男孩，看起来有十八九岁。两个男孩在停车场的另一边，在垃圾桶里乱翻--这两个人怎么和垃圾桶这么投缘？
格兰娜用指甲嗒嗒地敲着窗子。她的指甲涂成了冰蓝色，修得又长又尖，活像巫婆的指甲。伊格又朝妈妈的方向瞟了一眼，她根本没在意这边。莉迪亚还在乐此不疲地指挥着理发师，在空中比画着什么--或许是她想中的完美发型，或许是一副水晶球里显示出的未来场景。那个十九岁的理发师将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当然，前提是她必须乖乖站在那儿，不时点头附和，嚼嚼口香糖，忍受莉迪亚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
等伊格跑到外面的时候，格兰娜已经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圆滚滚的屁股倚在玻璃上。她正盯着“地狱公路”和他的长发同伴。他们分别站在垃圾桶的两边，垃圾袋开着口。长发男孩伸出手，近乎轻柔地触摸“地狱公路”的脸。男孩每次轻抚他的脸时，“地狱公路”就会傻乎乎地大笑。
“你为什么把那个十字架给李？”格兰娜劈头盖脸地问。
伊格一下子惊呆了。他没有想到格兰娜会问这个问题，整整一星期，伊格也在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说他能修好。”伊格说。
“是修好了，可他怎么没还给你？”
“因为那不是我的，是……是那个女孩落在教堂里的。我本想修好了还给她，可我没能修好。李说他老爸那儿有工具，他能修好。现在他随身戴着，一旦在挨家挨户做慈善募捐时遇到那个女孩，就可以把项链还给她。”
“慈善募捐。”格兰娜不屑地哼着鼻子，“你应该把项链要回来。还有你的那些CD。”
“可他一张唱片都没有。”
“那是他根本不想要！”格兰娜说，“如果他想要，早就自己买了。”
“或许吧，可CD都挺贵啊，而且……”
“那又怎样？他又不穷。”格兰娜说，“他家可是住在哈蒙门呢。我爸在他家做园丁，有一次爸爸让我自己去李家种牡丹，这才认识了李。李的爸妈都很有钱！是他跟你说的他买不起CD吗？”
格兰娜的话使得伊格很茫然。李竟然住在哈蒙门，还能雇人专门照看庭院，他妈妈也在身边。尤其是李妈妈的事情，让伊格很纳闷：“他爸妈住在一起吗？”
“有时可能不在一起吧，因为他妈妈在艾克赛特医院工作，来回路程很远，所以不经常在家。不过或许这样也好，李和他妈妈合不来。”
伊格摇着头。他觉得格兰娜说的是一个陌生人的事情，而不是他认识的李。对于李的生活，伊格在脑海中有一个清晰的印象--他和当司机的父亲一起住在活动拖车房里，母亲在他小的时候就丢下他去吸毒，然后把自己卖到波士顿的红灯区。但是李从没和伊格说过他住在活动拖车房里，也没说过他妈妈是个吸毒的妓女，但伊格觉得这些都是李暗示他的，这些暗示来自李的世界观，也来自他从来不提的那些事。
“他跟你说过他买不起东西？”格兰娜又问。
伊格摇了摇头。
“我想也不是。”格兰娜说。她用脚趾碾着地上的一块石头，然后又抬起头问：“她比我漂亮吗？”
“谁？”
“教堂女孩，就是那个十字架的主人。”
伊格考虑着该如何回答，他绞尽脑汁想编出个不伤情面且还体贴周到的谎话--可他从来都不会撒谎，他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好吧。”格兰娜苦笑着说，“果然。”
伊格赶紧把目光移开。格兰娜的苦笑让他觉得既紧张又痛苦，他不敢再正视格兰娜的眼睛。可格兰娜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着，坦率而真诚。
“地狱公路”和长发男孩对着垃圾桶一阵爆笑，放肆而尖厉的笑声像乌鸦一般。伊格有些不明所以。
“你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拿来烧的汽车？”伊格转移了话题，“那种就算烧掉也没关系、没有主人的车。废车就行。”
“你问这个干吗？”
“李想烧掉一辆车。”
格兰娜皱了皱眉，想着伊格怎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来了。她看着“地狱公路”对伊格说：“盖瑞他老爸，也就是我叔叔那儿有一堆破车，就在他那德里布的房子后面的树林里。他在家经营汽车配件生意，至少他是这样吹嘘的。我真不知道他那间小破店到底有没有顾客上门。”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李。”伊格说。
背后突然传来啪啪敲窗的声音，伊格和格兰娜回过头，抬眼看见了伊格的妈妈。莉迪亚朝格兰娜笑笑，举起一只手僵硬地挥了挥，然后把目光转向伊格，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伊格点了点头，但她妈妈转过身去，伊格并没有立刻回到理发店里。
格兰娜昂起头，试探性地问伊格：“我们想去点火玩儿，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不必了，你们几个好好玩吧。”
“你们几个……”格兰娜重复着，然后笑开了，“你打算怎么打理你这头发？”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弄得跟以前一样吧。”
“你应该全部剃掉。”格兰娜说，“理个光头，多酷啊！”
“啊？不行不行，我妈……”
“好吧，那你至少应该剪个短发，让头发竖起来，发梢染个颜色。发型很重要，你不想做个有意思的人吗？”说着，格兰娜伸出手，在伊格的头发上一通乱抓，“你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就可以变成一个有意思的人。”
“我可做不了主。我妈妈让我还留以前的发型。”
“唉，你可真倒霉。要是我的话，我肯定弄一个自己喜欢的疯狂发型。”
“是吗？”盖瑞，也就是“地狱公路”男孩高声叫道，“那你他妈肯定喜欢我这样子！”
伊格和格兰娜都转过头看着“地狱公路”和长发男孩，他们刚刚从垃圾桶那边走开，手里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碎头发，然后粘在盖瑞脸上，做出一个毛乎乎的红棕色小胡子，就像凡·高在自画像里留的那种胡子一样。这胡子和盖瑞的蓝色的板寸形成强烈反差，完全不搭调。
格兰娜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哦，天啊！你们这些蠢货！”
“把你的夹克给我！”盖瑞说，“只要穿上你这件皮夹克，我看起来至少就有二十来岁了。”
格兰娜说：“你充其量也就能装个弱智！穿上这件夹克你就不会被抓了！”
伊格说：“你这件皮夹克确实很不错。”
格兰娜用故弄玄虚又有些悲伤的眼神瞟了伊格一眼：“是李送给我的。他真是个大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