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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燃棘 15

她与克利斯朵夫道别,不再温情脉脉,而是匆匆忙忙的,像一个怕错过火车的旅客,她解开了衬衣,摸到心口,用枪口抵在那儿。在床前跪着的克利斯朵夫把头埋在被单里,正要开枪时,她拉起克利斯朵夫的手,如同一个害怕走夜路的孩子……

那几秒钟真是可怕……阿娜没开枪。克利斯朵夫抬起头来想拦住阿娜的,又怕反而促使阿娜下决心开枪。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没有感觉……直到听到一声闷哼,他才仰起头来,看见阿娜神色大变,扔开手枪,在他面前哀号着:“克利斯朵夫!子弹射不出来呀!……”

他拿起手枪看了看,原来生了锈了,扳机还是好的,也许是子弹已不行了。——阿娜又要拿枪。

“算了罢!”他哀求她。

“给我子弹!”她命令道。

他递给她。她仔细挑选,最后选出一颗,颤抖着上了膛,重新把枪抵住胸口,扣着扳机。——还是不行。

阿娜扔开手枪,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我竟死不了!”

她在床上翻滚,像疯了一样。他想走近些,她叫嚷着推开了他,发起神经来,克利斯朵夫一直陪她到天亮,最后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已经没力气了,闭着眼,苍白的皮肤下边能看到脑门的骨头和颧骨:她像已经死了。

克利斯朵夫收拾好乱糟糟的床,拾起手枪,装好锁,把屋子都整理一番,然后走了,已是七点了,巴比快来了。

勃罗姆早上到家时,阿娜还是处于虚脱状态,他看出来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但巴比和克利斯朵夫都不会对他说。阿娜成天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脉搏十分微弱,有时竟停下来,勃罗姆悲伤地以为她的心不会再跳了,慌乱中,他不禁开始疑心自己的医术,便找了一个同行来。两人会诊的结果,不能确定这是发高烧的前奏呢,还是一种忧郁性的神经病,还有待仔细观察病情发展。勃罗姆寸步不离,守在阿娜身边,连饭也不肯吃了。到了晚上从脉搏上看,并不像寒热,而是极度的疲乏。勃罗姆喂了她几勺牛奶,马上被吐了出来。她的身体在丈夫的怀中宛若折臂断腿的木偶,勃罗姆守着她坐了一夜,不时起来为她听诊。巴比倒没因为阿娜的病而着慌,但很尽职,也不愿休息,和勃罗姆一块儿照顾她。

星期五的时候,阿娜终于睁开了眼睛。勃罗姆对她讲话,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有他这个人。她一动不动,瞪着墙上的一角。中午,勃罗姆看见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她瘦削的脸颊,便很温柔地替她擦泪,但她不停地掉泪,勃罗姆喂了她一些东西,她完全听任人家摆布。晚上,她又说了些胡话,提到莱茵河,说是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浅,她总是想着自杀,想出种种奇怪的方式,却又说是死不了。有时她似乎在与人争论,固执地想向他证明他错了,要不就是眼中冒出情欲的火焰,说出一些她没有意识的淫荡的话,一忽儿她又看见了巴比,神志清醒地吩咐她隔天洗什么衣物,夜里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忽而又撑起身子,勃罗姆赶紧扶着她。她神气古怪地瞅着他,断断续续地很不耐烦地开始乱说。

“亲爱的阿娜,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凶恶地回答:“去找他来!”

“找谁啊?”

她还用那副表情瞅着他,忽然仰头大笑,然后用手摸着头,哼着说:“哎!上帝!你忘了罢!……”

她说着,又睡熟了,安稳地直睡到天亮。拂晓时,她欠了欠身子。勃罗姆扶起她,给她喝水,她很温顺地喝了几口,吻着勃罗姆的手,又昏迷了。星期六早上九点左右,她醒来了,一句话不说,抬腿想下床,勃罗姆要她睡下,她却一定要起床,他问她干什么。她回答:“去做礼拜。”

他解释说,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没开门。她不听,只管坐在床边,颤抖着穿衣服。勃罗姆的朋友,那位医生,这时恰好来了,便同勃罗姆一起劝阻。后来见她那么固执,就检查一下,也答应她出去了。他把勃罗姆拉在一边,说他太太的病似乎是精神问题,最好顺着她,只要有勃罗姆陪着,出去应该没什么。勃罗姆就告诉阿娜说他陪她一起去。她先是拒绝,要自已走。但她才在屋中走了几步就摇摆不停。于是,她一声不吭地抓着勃罗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很虚弱,路上走走停停,好几次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她不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正如预先告诉她的,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浑身发抖,直坐到中午,然后由勃罗姆扶着,悄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劝不住,只得再次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很孤独,勃罗姆心事重重,自然顾不上他了。只有一次,在星期六上午,由于阿娜一定要出去,他为了转移注意力,便问她想不想见克利斯朵夫。但她好像对这个人又害怕又厌恶,吓得他再没提起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在屋里,焦虑、爱情、悔恨,一片噬心的痛苦冲击着他的心。他承担了所有的罪过,痛恨自己,好几次,他想出去把事实告诉勃罗姆。可是,马上又想到,这么做只不过让另外一个人也开始痛苦。他忍受着情欲的煎熬:一直在阿娜的门外徘徊,可是一听到脚步声又马上躲进自己的屋子。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去教堂时,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原来身子笔直、风姿健美的人,现在背驼了,缩着头,脸色蜡黄,人看上去很老,勃罗姆为她穿上大衣,她把身子缩成一团,十分难看。但克利斯朵夫却看不到她的丑,而是看到她的不幸,他心中满是对她的爱与怜悯,恨不得跪在她脚下,亲她的脚,亲她的被欲魔侵占的身子,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一边想:“这是我犯的罪过!……”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脸色一样糟糕,身上记录着死亡,于是他又想:“是我的罪过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去理智的、致人死命的、残忍的命运的罪过。”

屋子里没有人。巴比到街坊那儿作宣传了。时间慢慢过去,钟敲了五点了,克利斯朵夫想到阿娜快要回来了和已走近的黑夜,忽然害怕起来,他觉得今晚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了。他的理智被情欲打败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那么想要阿娜,想到刚才他看到的在园里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救她出去罢!”

他忽然做出了决定,急急忙忙地收拾起散满一桌的纸张,用绳子捆好,拿上帽子和外套,出去了。经过阿娜房门时,他突然害怕了,跑起来,到了楼下,他看了最后一眼那荒凉的园子,像贼一样逃走了。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低头走着,只怕遇到熟人,他直奔车站,赶上一辆开往卢赛恩的火车,在第一站上给勃罗姆写了信,说有件万分火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这个时候与他分别,希望与他保持联络,他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到了卢赛恩,他又跳上开往戈塔的火车。半夜,他在阿多夫和歌施塔能中间的一个小站上下了车,压根儿不知这个地方是哪里,以后也不知道。他看到车站旁有一家小客店就住了下来。

路上一片水,下了一夜倾盆大雨,第二天又下了一天,雨水如同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泼出来似的,声音就像瀑布,天上地下都被洪水冲了,就像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并且带着煤烟味的被单里,竟忘了自己的痛苦,心中老想着阿娜面临的羞辱。不能任凭公众侮辱她,必须帮她,在这种兴奋的情形之下。他想到一个古怪的主意:给城中与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之一,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写信。他告诉他说,为了一件爱情纠纷,他去了意大利,那件事早在去勃罗姆家以前就有的,他本想在那里平静下来,可是不能。信写得相当清楚,可以使克拉勃懂得,同时又很含糊,可以让克拉勃自己去补充,克利斯朵夫故意要求克拉勃保密,因为他知道那家伙就喜欢说人闲话,他一收到信就会到处乱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为了进一步混淆视听,克利斯朵夫在信尾上冷淡地提到了勃罗姆与阿娜的病。

当晚以及第二天,他全心想着阿娜,把他们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 ,一天一天地回忆着。他热情地幻想着她,永远把她当成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精神上的伟大、悲壮,因为这样子他才爱她。既然阿娜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反而更像真的了。他认为她天生健全而自在,因为受压抑,便想挣脱她的锁链,渴望一种坦白的、宽广的生活,然后她又产生了恐惧,压下了本能,因为它们与她的命运是不协调的,反而使她更加痛苦,她对他喊道:“救救我!”他便紧紧地抱着她美丽的身体。所有的回忆折磨着他,他觉得撕开伤口有种痛苦的快感。白天快过去了,苦闷越来越厉害,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稀里糊涂地离开旅馆,搭上第一班开往阿娜的城市的火车,半夜到达,便跑向勃罗姆的家,小巷里有一个园子与勃罗姆的花园相连接。克利斯朵夫爬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又跳到勃罗姆的花园里,站在房子前面。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从一扇窗子里照出来——那是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儿受苦。他再跨一步就能进去了,手已经碰到了门钮。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在这七八个钟头里,他完全糊涂了,这时猛然醒悟,吓得他浑身发抖,他使劲振作了一下,拔起那双几乎要钉在地下的脚,奔到墙边,翻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开了这个城市,第二天跑到山里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隐居下来……他要埋葬他的心事,要让他的思想睡着,要努力去遗忘!……

“所以你要振作,用你的精神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气充沛,不为形制……”

“于是我就振作,拿出我本没有的

那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回答:

啊呀啊呀!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神曲?地狱》第二十四章

克利斯朵夫早就抛开上帝了,可是痛苦让他向上帝这样呼吁。

他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农家躲起来,房子背后是一大片树林,藏在山坳里,房后高耸的小山岗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丰茂的山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延伸到了某个地方突然结束了,形成了一座峭壁,蜷曲的松树长在崖边,枝条修长的榉树枝向后仰。天色黯淡,四周渺无人迹。举目所及,在这个茫无边际的空间里,整个世界都在雪底下沉睡,只有半夜里,狐狸发出悲啼,这正是严冬将尽时节。盘桓已久的冬天,似乎永无穷尽,本以为它快要完了,不料它又开始了。

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下面的心复活了。若有若无的初春的气息悄悄地溜入空中,潜入冰封的地下,像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一滴滴溶落。白皑皑的草原上,已经探出些嫩绿的新芽,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湿润的黑土似乎张着小嘴透气,每天有几个钟头,在坚冰底下的流水低低地发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秃的树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而响亮的歌。克利斯朵夫对这些毫不在意,对他而言,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他不是在屋里打转,就是跑到外边,绝对休息不下来,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刮分了。它们相互搏斗着。被压下去的情欲照旧疯狂地横冲直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那么激烈,它们互相撕咬,拼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都要被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对他死去的哀痛,创造欲得不到满足的苦闷,以及看到虚幻拼命要反抗的傲气。总之,所有的妖魔全在脑中,在心里乱叫,不让他稍有安宁。即使在海潮退去,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也极度孤独,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作!创作才是救星,把生命的糟粕丢到波涛里去罢!乘风破浪,去艺术的梦里躲藏起来吧!……创作!他要创作,但是怎么办得到呢?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向来没什么规律的。在身心健康的时候,他从来不担心精力会衰竭,而且由于元气太过旺盛而觉得累赘,他完全随自己的兴致,高兴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不工作,没有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任何时间都在工作,脑筋从来不休息。生命力不那么旺盛的奥里维,经常告诫他:“小心!你太放任你的精力了,那就像是山上的激流,别看今天波涛汹涌,没准儿明天就点滴无存了,一个艺术家应当能控制他的才气,不能任意挥霍,你应当适当地引导它,把它纳入正轨。你得学习习惯,按时工作,这种习惯对一个艺术家的重要性和演习步法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性是一样的。遇到灵感突来的时候,——那是不可避免的——工作的习惯变成了铜盔铁甲,可以保护你的心灵,使它不至于崩溃,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能到现在还活着,就是多亏了它。”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一笑置之:“那对你很适合,朋友!厌倦人生吗?哈!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好极了。”

奥里维摇摇头:“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一生病就会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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