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八章 (1)
那年六月份的一天早晨，天气十分晴朗。我有了一份新的差事——照看恩肖家刚出世的小宝贝，他是这个古老家庭的惟一一棵独苗。
当时，我们正在很远处的一块地里除草，平时给我们送饭的那个姑娘跑来了，早了一个多钟头，她一边喘着气跑来，一边嚷着。
“奈丽！太太生了个好漂亮的宝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小娃娃。可是医生说太太可能要不行了。这几年来她一直害肺痨病。他这样对欣德利先生说的，我听见他们说的：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撑下去了，看样子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奈丽你要马上回去，恩肖先生要你照看那个小宝贝，给他喂糖、喂牛奶。哎，要是我是你就好了，等太太一过世，宝宝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我一听也有点心急，一边扔下耙子，戴上帽子，一边问她：“太太的病很重吗？”
“我看差不多，不过她看上去挺精神的，”那小姑娘说道，“而且听她说话，好像还想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呢，她高兴得都有点糊涂了。要是换了我，只要看一眼那么漂亮的宝宝，就会马上好起来，怎么也不会去死的，才不会去管那个大夫说什么呢。当阿切尔太太把小宝宝抱给等在堂屋的老爷看后，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就在那时候，那个报丧的老家伙赶上去开口就说，“恩肖，你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你太太一直撑着，总算给你留下个儿子。我从她一来的时候就说过，我们没法让她活多长，我现在得告诉你，她多半活不过这个冬天。你别着急，这种事情是没办法的。另外，你本来也该知道不能挑这种弱不禁风的女人当妻子的。”
“老爷是怎么回答他的？”我问道。
“可能是骂了他一顿，我当时没太注意，只是盯着看那个小娃娃。他可真是太漂亮了。”我也和她一样急切，便急着往家里赶，好开开眼界，尽管我心里又很为欣德利难过。他心里一共就装着两个人，就是他太太和他自己。他爱这两个人爱得出格，同时对他太太又崇拜得不可救药，简直就是他的偶像。真难想象他如何受得了失去她的打击。
当我们跑到山庄门口的时候，老爷正站在哪儿。我一见面就问他，“小宝宝怎么样了？”
“差不多要到处跑啦，”他脸上露出了十分愉快的笑容。
“太太呢？我听医生说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别提那个活见鬼的大夫！”他打断我的话，脸涨得通红，“太太一点事也没有，下个礼拜她就会全好起来的。你要上去看她吗？那就顺便告诉她，我马上就上来，不过她得答应不说话，我刚才下来就是因为她老说个不停，大夫说她一定得安心静养。”
我上去把这些话告诉了太太，她这时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有点兴奋加劳累过度的样子，说道，
“我没说几句话呀，他倒是哭着走出去了两次。好吧，我答应不说话了，但我还是可以笑他。”
我心里默默地为她惋惜。多可怜的人啊，她的生命就剩下一个星期了，可她还是这么轻松，若无其事。她的丈夫还发疯一般地顽固地相信，她的身子会很快好起来的。先前肯尼恩大夫就给他讲过，他的药对她的病已经毫无作用了，这种病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花冤枉钱了。他就反驳道：
“我知道了，是这样的，她的病已经好了，她再也不想要你来治病了。她从来就没得过什么痨病，而只不过是在发烧，现在烧也退了，你听她的脉膊现在和我的一样正常，脸上也一点也不烧了。”
他把这套话也同样说给太太。她也好像特别相信他，但是一天晚上，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正说着她想明天应该能起床了，突然就咳嗽起来了，咳得非常厉害。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双手轻搂着他的脖子，然后脸色就变了，就这样慢慢地死去了。
不出那个小姑娘的预料，太太死后那个孩子哈顿完全交给我管了。说到恩肖先生看待这个孩子，只要看他能吃能睡，不哭不闹也就很满意了。而他自己，则是彻彻底底的心灰意冷了，他心里的苦痛真是无从发泄。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大声诅咒谩骂，甚至咒骂上帝和一切人类，他自暴自弃，什么也不在乎了。
仆人们渐渐地不能忍受他的行为，一个个都走了，只有我和约斯夫留了下来。我实在舍不得我带的孩子。另外，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吃一个奶妈的奶长大的，比起别的不相干的仆人，我更能谅解他的行为。
约斯夫留下来是为了保持他训斥那些佃户和雇工的权力，他天生就该呆在可以训人的地方。
恩肖先生后来交的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倒是给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树立了好榜样。他那样对待希思克利夫，圣徒也会被他变成恶魔的。老实说，那个小伙子在这段时间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他亲眼看到欣德利自作自受的悲惨下场，自然高兴不已。看他一天比一天粗暴消沉，更是兴奋。
这时候整个家里的状况我真是难以说清楚，简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牧师最后都不肯来了，体面人家的正派人更是没人愿和我们来往。惟一的例外就是埃德加?林顿还来探望凯茜小姐。那小姑娘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光彩照人，这一带乡下没一个女孩儿比得上她。而且她也变得更加骄傲任性，桀骜不驯了。我得承认，自从她长大以后，我就不再喜欢她了。我常惹得她发火，因为我总想让她变得谦恭一点。而她对我倒是没有一点儿反感，她对以往所爱的都忠贞不渝，包括对希思克利夫的深情。那位年轻的林顿先生也发现，不管他如何讨好殷勤，总也不能在她心头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
那边壁炉上面的墙上挂着的，就是我那位已故老爷的肖像。原先它是挂在壁炉的一边而另一边挂的是他太太的像。可是她那副后来被取走了，要不你就可以看看她长的样子啦？”
为了让我看得清楚点，迪恩太太举起了一支蜡烛，于是一张慈祥和善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长得很像山庄里那位年轻的夫人，不同的是，神情更加忧郁，更加和蔼，这是一幅可爱的画像。浅色长发略显弯曲，轻耷在鬓角，双眼很大，眼神显得极为诚恳。整个体态十分雅致。我一点也不奇怪，凯瑟琳?恩肖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把她的第一个朋友给忘了。令我感到奇怪的倒是，像他这样头脑和外表都如此出色的人，怎么能想得出我对凯瑟琳的那种想法。
“这副画像真是美妙之极。画得像吗？”我问道。
“像！”她答道，“不过这是他平常的样子，老是没精打采的样子。要是等他来了什么兴致再画的话，那肯定就更好了。”
自从那次在画眉山庄住了五个星期之后，凯瑟琳就一直和这家人保持着联系。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诱惑她露出本性中粗野蛮横的一面。他们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又总是那么殷勤有礼，她也觉得撒起野来很不好意思。所以老先生和老太太也就被她的热情天真给骗过去了，而伊莎贝拉对她钦佩不已，埃德加更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些收获洋洋得意，因为她的心思可不简单了。
在有些场合，当她听到别人骂希思克利夫是个“下贱粗俗的坏小子”和“猪狗不如”时，她就留意不像他那样行事。可是一回到家里就再也不顾什么文明礼节了，那样只会让人发笑。她也不愿意约束她那无拘无束地性格，因为那样她既得不到表扬，也不会有机会露脸。
埃德加先生很少敢于大大方方地来呼啸山庄作客。恩肖的名声让他顾虑重重，因此便尽量不和他打交道。不过他每次来的时候，我们还是非常客气，礼数周到。恩肖老爷也尽量对他以礼相待，要是实在不能拿出好态度来，就干脆避而不见。可是在我看来，埃德加的来访每次都会让凯茜心烦。她不会逢场作戏地跟他打情骂俏，也根本不愿意让这两个朋友见面。因为希思克利夫当面向林顿表示轻蔑时，她不好有半点附和的意思，而又不能装作满不在乎，好像轻视她的游戏玩伴她也不当回事。
我经常取笑她这种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尴尬情形，她总是怕我嘲弄，想瞒又瞒不住。说起来我好像故意找她的碴，不过也是因为她实在太骄傲了，让人没法同情她的痛苦，只有等她给折磨老实了才行。
最后她终于来向我认错了，并且对我吐露她的心事。因为她再也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了。
有一天下午，欣德利老爷出门去了。希思克利夫便趁机偷懒给自己放假。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他长得并不难看，脑子也不笨，但是他竟然能从里到外都给人一种讨厌的感觉，——不过现在他可一点也不这样了。
这时候他小时候受教育得到的好处全丢光了，常年的苦活累活干下来，把他原先那种求知的欲望和好奇心也给消磨得一点不剩，童年时候被恩肖老爷宠爱的那种优越感也逐渐消退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决心奋发图强，在学习上赶上凯瑟琳，他拼命地学了一阵儿，可是最后终于难以忍受，只好认输，后来就再也没法劝导他朝那个方向努力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