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场的人也在议论袁和尚和九莲的事,瞎林林凑热闹,他看不见徐卯泰在场,眨巴着眼窝取笑:“这下,袁和尚就成了咱小掌柜的连襟了。”众人哄笑,徐家的小掌柜就是徐卯泰。徐卯泰摔下簸箕和铁耙,走过去扇了瞎林林一个耳光。被铁场的受苦人拉开,劝架的人说:“山炉野场,不当话说。”徐卯泰忿忿不已,一个人到渣坡难受去了。瞎林林捂着脸,他惹不起徐卯泰,却记下仇了。
徐卯泰打了人,却没有出了气,他想起九莲的万般好,就后悔自己的千般错,懊悔当时不该发作。徐卯泰怨自己沉不住气,一时失了主张,怨二娘插手太深,硬把他的金玉良缘毁成露水姻缘;怨九莲不吐不咽,自作自受;怨兄长们貌合神离,不真心维护。最后怨到徐天元身上,犯上作乱的狗东西,害得他丢了脸,还实实在在丢了一个人。——徐卯泰思前想后,没法补救,顺手摸起一块炉渣,狠狠扔到坡下,心里却软软地叫唤:九莲啊,你好好的一个人,活活儿就让人拿走了,给和尚填了房了。
下午,媒人喜滋滋来给吕家贺喜,顺便照看晚上谢婚的安排,吕先生不耐烦地看了吕太太一眼,吕太太就把媒人引到隔壁,说九莲是给人做小,这次就不张罗了。媒人惊忙说,不兴这样,袁和尚那边已经准备下了。吕太太黯然说道:“还不兴一年两开销呢!先生不痛快,千万不能来,改天回门再谢不迟。”随后,吕太太托媒人把袁和尚下彩时送来的包袱铺盖全数奉还,媒人更加不安,说什么也不敢,吕太太说:“这都是先生定好的,你照实说,跟你不相干。”
那天,吕先生破例出门,请房东陶德义来家小坐。陶德义是个有心人,想着吕先生无事不登门,今天想必是嫁了闺女,摘了愁帽,接下来就要开馆授课,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吕先生跟前读书,这是好事,所以,临出门托词换衣,匆匆封了个礼包。
不想到了吕家,却见门户冷清,不像办喜事的样子,陶德义转念又想,就明白了几分。不该说的话,陶德义也不问。
吕先生一反旧时的矜持做派,亲自领着陶德义挨门进屋,清点家什。这也让陶德义深感意外,这座小院子赁给吕先生,陶德义只管逐年收租,从没过问,更没像今天这样登堂入室地检视过,吕先生让他看了两个屋子,他先不自在起来。吕先生居家清贫简陋,却十分洁净,无一处潦草,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依然门墙齐整,窗户完善,能看出住户持家有方,也足见住户珍惜。
吕先生还要开九莲住过的那个房子,陶德义客气地推辞道:“吕先生是君子,你肯租我这院子,就算给俺陶家的脸上贴金,我有什么不放心!放心住着,实在有什么难处,你张嘴便是。”说这话时,陶德义想的是吕先生经济拮据,在租金上有什么说道。毕竟多半年没教课。
吕先生把陶德义让进小书房,才突然说出提前结算房钱,陶德义大出意外,还没等他彻底明白过来,吕先生已经按月头日数,把赁钱如数摆在案桌上,还把租赁的字据也放到边上。
看了半天,原来吕先生是要退租,陶德义终于醒过事来,他张嘴就说了一句不懂事的话:“是不是因为闺女……”吕先生的脸刷地挂了一层霜说:“不相干。”陶德义讨个没趣,手伸进衣兜,摸到礼金,心里说,看来这礼也省了。
陶德义挽留不成,少收吕先生三个月租金,吕先生执意不允,陶德义只好收了。吕先生看陶德义这边收妥了,深施一礼说:“承蒙陶掌柜多年关照,吕某感恩不尽。在桥堰年长日久,难免人熟嘴杂,是非之地,不能久居,我想另择一处。”陶德义听了一阵伤感,吕先生的清廉不污,比得他小气了,于是把字据留在案上说:“人挪活,树挪死,先生能找到好地方就算了,找不到,就还回桥堰,土不亲咱有人情,这院子,我给你留着。”
吕先生把陶德义送出门,随后又过了扒岭桥,到北桥堰预定了欧四毛的一挂马车。
晚上吕太太要挖面烧饼,做路上的干粮,吕先生说你不要做,有人给做好了,也是饼。吕太太说,谁也不知道咱走,人家谁给你做。吕先生说知道的人给做。吕太太知道先生的话灵验,就停了手。她想和吕先生说话,吕先生看了她一眼,她就没话了。
翌日,吕先生一家黎明即起,如常洒扫,吕先生在桌前给父母的牌位燃了一炷香,嘱告一通,反身从书箧里抽出几册黄脆的相书,随手一翻,一声长叹:“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点了火,把书烧在地下,转头看见陶德义留下的那张字据,看了看,也扔进火里。看着抽搐的火焰,想到掉进火坑里的九莲,不禁黯然神伤。“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吕先生长叹一声,用一方蓝绸小心裹住父母的牌位,放入箱子,落了锁头。
吕太太进来扫了灰烬,含泪探问:“你真的舍了这个闺女呀。”
吕先生泫然涕下,垂手说:“天舍得,我奈何?她命该如此。”
教书清贫,也没什么家当:两捆铺盖,三口板箱,一箩锅碗,剩米剩面两半口袋,旧伞两顶。欧四毛进来帮忙装上马车,到半前晌,吕先生带了太太和两个儿子,一家四口离了桥堰。陶德义拎了一个大篮子气喘吁吁地追着送来,吕先生下车接了篮子顺手递给吕太太,吕太太掀开盖布看了,正是一篮子大烧饼。
吕先生拉了陶德义的手说:“明天九莲回门,不见家里有人,定然大病一场,病好就有说道,我走就为这个,等她好了,你再告她我回老家了。”
吕先生上了马车,看了看吕太太说:“就怕送饼,有人撵着送饼。”
吕太太紧紧揽着两个儿子,她怕了,她把“送饼”听成送殡了。
再说袁和尚这边,那天媒人把东西送回,袁和尚正高高兴兴摆酒待客。媒人悄悄把事说了,袁和尚十分恼火,吕家的做法,摆明不认这门亲事,摆明是给他脑袋上穿袜子,脸上下不来。袁和尚毕竟是个有调度的人,他心里有火气,脸上却不露声色,说媒人:“这事不能在九莲跟前提起。”袁和尚想,等过了大喜,再和这个教书丈人吕先生坐下谈谈,袁和尚还没有碰到过不了的火焰山呢。
三天后,袁和尚和九莲回门,袁和尚备了厚礼,给九莲叫了一顶轿子,他想让吕先生看看他的排场,也想让九莲安心,到了勺坪,却见街门落锁,袁和尚亲自去问邻居,说头天已经搬走了。
袁和尚挑起轿帘说给九莲,九莲听了大惊失色,敢情上轿那天爹爹就安了心,那八个字像八个棺材钉,重新在她耳边响起,九莲望门而去,叫了一声亲娘,就软瘫了。
九莲气急攻心,袁和尚请来太和堂的包昌,包昌切脉望相,说:“心病,慢慢好吧。”袁和尚又遍请了方圆十里的郎中,但没一个能审清九莲到底得了什么病。九莲就是浑身发软,连嗓子也软得哭不响,吃不下,起不来。将养了九九八十一天才下得地,又过三五天,才出得家门。原本就单薄羸瘦的九莲,变成了一个纸样的人儿。
病愈后,九莲心性大变,脱胎换骨,好像换了个人。原来性情柔顺的九莲,一下子变得乖戾无常,袁和尚上她身,她就“爹爹”地喊叫他,叫得袁和尚吃惊不已。袁和尚不光是有良心的人,还有菩萨心,做不了恶,心一善,身就软,就做不下去。念几句金刚经,狠狠心再上,九莲就又“爹爹”地喊叫,袁和尚就又了。
袁和尚让她喊得心慌意乱,央告九莲说,“你叫什么不好非叫这,辈分叫乱了。”
九莲怪笑:“出门三辈小,我该叫你爷爷。你比俺爹岁数还大,我叫你两声怕啥。”
袁和尚想着,她爹不要她了,估计她是想要个爹,袁和尚慢慢听惯了,听惯了就气壮理直了,就不再觉得自己作恶,而是行善了。没想到等他行起善来,九莲就拉耳朵揪鼻子,还啪啪拍他的秃顶,震得和尚首尾难顾。
袁和尚感化九莲:“不要嗔,不要怨,我是菩萨你是莲,咱俩有段好姻缘。”
九莲大笑,一股劲拍他的秃顶:“犯戒了,犯戒了,和尚不兴做这,你咋一个劲地做。”
九莲这么一拍,涌上袁和尚头顶的血就又退下去了,和尚头就又疲软了。
10
徐天元在老周家过年,妇人给他做了一身棉袄棉裤,纳了一双鞋。光阴流转,不觉冬去春来,转眼到了惊蛰。
徐天元在老周家住了不到两个月,老周的家景就全看到了。董财主隔三差五地和妇人走动,把老周家当外室。老周不闻不问,好像成了董财主和妇人的长工。徐天元百思不得其解,却成了寄人篱下的尴尬角色。徐天元看得出,与其说董财主欺负老周,不如说妇人不守规矩。
妇人不地道,徐天元有意回避,妇人却故意粘他,经常到他身边挨挨蹭蹭。有时徐天元跟着老周在豆腐坊里忙活,妇人就敢过来风言风语,摸胳膊捏手,徐天元觉得别扭,当着老周,更是尴尬。老周却装聋作哑,还装瞎。妇人走开,老周有时会没头没脑地说天元一句“好后生”。豆腐房里的水蒸气和卤水味本来就把俩人裹得没头没脑,让老周没头没脑这么一说,徐天元更觉得没头没脑。
徐天元没沾过女人,不解妇人的风情。妇人见徐天元不顺意不领情,就在饭食上折腾他,天天喝豆浆,吃豆渣饼子豆渣窝头,把徐天元吃得闻到生豆味就反胃,豆制品吃多了肚子憋胀,特别是屁多屁响屁臭。实在吃不消了,就给老周说,老周满不在乎地说:“我起小就吃这些,怕啥,有屁放了它就是。”徐天元看出老周做不了主当不了家,推说自己怕闻生豆味,不能再给他干了。老周平时装傻,听天元这样说,也不勉强,做豆腐闻不了豆味儿,和种地的人闻不了大粪味儿一样,老周和他商量,寻个营生钱物多少不说,落脚吃饭是当务之急。
有天傍晚,老周把徐天元领到城门底下的一家铁匠铺,说你跟张铁匠打铁吧。张铁匠是江苏人,坐在一张三条木腿一条铁腿的破椅子上,一腿撩起,蹬在铁砧上,拿着一条长杆烟袋,头发里落满烟灰,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一双红眼不知道是不是天天瞪着热火红铁看得燎红了,稀疏的络腮胡兜着红光光的脸盘,中央是个肉乎乎的大酒糟鼻,爬着绿豆大小的白泡,身上散发着酒汗交杂的腥臭。铁匠铺还有两个赤膊亮膀的后生徒弟,一个敦实的后生拄了大锤,一个干瘦的老后生拿着长柄钳,在水槽里翻弄,看镰锄淬火的颜色。张铁匠一张嘴,露出和他的身坯职业都不相称的急促轻薄的声气,徐天元听得浑身麻痒,身上起来一层鸡皮疙瘩——张铁匠一点没有当铁匠的粗喉咙大嗓门。
张铁匠说老周:“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莫非他做不了豆腐就能打了铁?”老周说:“这后生家里是炼铁铸锅的。”张铁匠冷笑道:“你当炼铁和打铁是一回事?生熟就不一样。”张铁匠嘴里这样说,却让徐天元脱了衣裳“先悠几磅锤”。又给老周说:“打铁先要自身硬,先看看他的苦架,下不了苦,我是不要的。”徐天元脱了衣裳,裸露出胸背上的肌肉。徐天元打小练功,筋骨健正,又在铁场里挑坩埚,胳膊上的肌肉发达。天元掂起八磅锤,照着铁砧咣咣连悠了十几锤,张铁匠叫停,笑眯眯地说老周:“还行,试上一两天再说。”然后让天元穿起衣裳,和那两个徒弟相见,干瘦的是大师兄,敦实的是二师兄。当晚大师兄做饭,甜一股淡一股,一点不合口味,徐天元端了碗出去,问他是不是忘记放盐调和了,大师兄也用轻飘飘的口音说:“刚刚来你就吃不消,我们只管师傅的口味,你算老几?”徐天元在铁场干活儿,知道出汗多要多吃盐,才能补上力气,就好心好意给他说了,大师兄和女人一样撇嘴,说:“又不要你使力气,师傅有的是力气。”那二师兄出来添饭,听见大师兄说话,缩着肩膀吃吃笑,大师兄摸起铁铲拍了他一下,跟个娘们儿的手段一样,二师兄就出去了,二师兄敦厚拙朴的长相,一看就知道是本地人。
吃完饭,张铁匠安排徒弟们封好火,收拾睡觉,吩咐“新徒弟拿夜壶。”两个旧徒弟应答了,诡秘地笑着,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徐天元初来乍到,不识地头,摸黑出去问两个师兄:“师傅的夜壶在什么地方?”
二师兄坏笑着说:“在屁眼里。”
大师兄扇了二师兄一巴掌,说:“想要会,跟师傅睡,夜壶又不会飞,能在哪里?就在师傅床底下。”
徐天元进去一看,这才注意到,铁匠铺支的是床,不是炕。徐天元解开老周给他的铺盖卷儿躺下,徐天元的情绪莫名其妙地糟糕……
糟糕的事情跟在情绪后头,半夜,张铁匠的酒糟鼻就被徐天元捣得稀烂。
徐天元连铺盖都不要了,回了老周家,老周开了院门,妇人就掖着怀从正房跑出来,看见天元,妇人意外地说:“铁嘴又没给你说明白?张铁匠是老公鸡。”徐天元扭过头去看老周,老周窝囊地笑着,却不吱一声,徐天元难以启齿,窝了一肚子的火。妇人逼住老周去铁匠家抱铺盖,根本不容老周说话,老周只好摸黑出门,妇人说天元:“咱不能丢了人又丢铺盖。”徐天元心里埋怨老周,对妇人顿生好感。妇人转身进屋,叫天元回家来睡,徐天元没听明白,就到原来睡觉的厢房去歇了。老周抱了铺盖回来问:“铁匠咋着你了,鼻血流了一世界。”徐天元腾地跳起来隔着铺盖打了老周一拳,老周倒退几步,跌倒在地。徐天元瞪着老周,昏暗的灯影下,老周无辜的老脸和窝囊的眉眼,徐天元不忍心再下手。
好马不吃回头草,徐天元不想替老周磨豆腐,不想吃豆渣饼子豆渣窝头。凑合了两天,他到孝文城里送豆腐,王掌柜算了账,叫住徐天元说:“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我给你问下一个去处,街口的‘结海楼’,就看你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