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谢婚人返回徐家堡,大门楼上的灯笼还红彤彤地亮着,院里的人客差不多已经安顿了,徐丑泰领着家人在院子里拾掇家什,见徐有泰一行进门,先让徐有泰陪徐卯泰到正窑见过二娘,徐有泰出来就下手干活,问“丁泰人呢?”徐丑泰说:“歇了,他那草鸡骨头,受不得煎熬。”徐有泰不高兴地说:“谁不煎熬?他就会使懒。”丁泰是徐家老三。俗话说,老大忠厚老二奸,老三搬梯能登天。这句话放在徐家兄弟身上,毫不应验,徐丑泰是徐家的顶梁柱出头椽,徐有泰反倒显得忠厚,丁泰精于算计,只是徐家聚伙过光景,不大看得出来。
徐卯泰在二娘窑里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几个老亲戚还在陪着二娘说话,徐卯泰先说热,起身要去卷帘透风,二娘不许,怕放进苍蝇来。徐卯泰坐下,打了两个哈欠,就有客人劝他先去休息。其实二娘早就看出徐卯泰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是惦记洞房里的九莲呢。二娘本来还有些话想单独和儿子说说,想到儿子从今往后就有了媳妇,她半喜半忧,喜在儿子成人了,忧在儿子离娘了。二娘见客人先说了,才终于吐口,让徐卯泰回新房,那边有人红火呢。
徐卯泰出来,匆匆往后院的洞房里走,看见天元和天兵蹲在过道那头,在铁盆里搅拌什么,二凤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端着灯盏给他们照明,徐卯泰走过来想看究竟,二凤就叫小叔来了。天兵端起铁盆就闪进黑地里,天元站起来,挡住徐卯泰的去路,徐卯泰纳闷地问:“做甚呢你们,鬼鬼祟祟,这么迟还不睡?”二凤说:“小叔你咋还不回新房?等一会儿我还要提尿盆挣钱呢。”二凤说话时,徐卯泰看见天元在似笑非笑地看他,徐卯泰往天元肩膀上捶了一下说:“看甚呢?咋看呢?你什么眼神?”
洞房里红烛高烧,炕上被盖崭新,徐卯泰进了洞房,九莲的脸就飞红了,陪着九莲拉呱的三个嫂嫂也起身,临出门,大嫂话里有话地叮嘱九莲趁着点,二嫂三嫂就吃吃发笑,九莲就更不知所措。三个嫂嫂出门,让二凤抱着新尿盆进来讨赏,徐卯泰打发停当,压抑着内心的欢喜和难耐的冲动关门闭户。
九莲身架不大,窄腰扁臀,头黑脸白脚小腰细,算得上俏丽,茶碗里能放她一双小弓鞋。九莲还有一点和人不同,白白净净一张薄脸,右眼皮下的正中,却长了一颗小米痣。平时在家出门,唯恐怕人看见,走路老是低眉顺眼,需要抬头看人或者说话时,俏脸也会有意往右偏,眼眸转过来瞟人。九莲这样看,无非还是怕人看见那颗小痣,殊不知,她越是这样躲躲闪闪地回避,越是平添几多欹斜倾侧的妩媚,越是引得人去看她那半张脸。实在回避不了,那只右眼就微微眯缝起来,躲闪的眼眸将两汪娇羞的秋水激荡得闪闪烁烁,惹得对面的人心随了她的眼波春情荡漾,娇羞从媚眼里流露,格外惹人疼怜。九莲总觉得那颗痣碍眼,从小就想寻人给挑了,梳洗照镜时,心里总是别扭,嫌丑,嫌外人一眼就能看见,给娘说了,九莲的娘安慰她说:“这叫美人痣,旁人想长也长不上呢。”吕先生教导九莲,跟人说话要正色,不敢老那样瞟着看,那样不好。吕先生心知面无善痣,想过找郎中用药水点了,吕太太坚决不同意,说:“咱家儿女双全,你我没病没灾,一颗小痣,能克着谁?再说点了痣,留下疤咋办?”
现在九莲嫁到徐家,那颗美人痣也跟着嫁过来了。
三个嫂子在院子里假意轰赶热闹的侄儿男女,趁机折返回来,悄悄候在门外,等着听房。徐卯泰听见门户寂静,有些心猿意马,按捺不住,端了灯来看九莲,九莲惊恐地推拒,指指门户。徐卯泰屏息听见门窗外轻微的鼻息,不敢荒唐,灯也不灭,就和衣而卧,过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嫂子们忙碌了一天,贴着门窗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却听见徐卯泰的鼾声和零落的鸡叫,丁泰媳妇暗暗嘀咕:“这俩人倒是能扛住?”丑泰老婆耍笑:“你当谁都像你两口呢?明知俺们听,就拍水镲拍得串铃来响。”丁泰媳妇拧了大嫂一把说:“你胡说,谁拍水镲了?”丑泰老婆笑道:“你这会儿撇清算甚?问问二的家你是不是?”有泰媳妇笑不作声。三个妇人说道着回家安息。九莲等到嫂子们离开,才站起来吹熄蜡烛,爬上炕沿……
不知几时,浓烟钻进洞房的门缝,熏醒了梦中的徐卯泰和九莲,他们坐起来拼命咳嗽,烟味毒辣呛人,吸进去就和填进去一样噎人,咳嗽根本咳不上劲儿,九莲听见门外有人笑闹,知道在闹洞房,捂着口鼻让卯泰快下去开门,俩人在一起才和衣躺了一歇儿,九莲俨然就觉得变了一个人,使唤起男人来了。徐卯泰听话地下了炕,拉闩开门,门闪开一道拳头宽的罅缝,就再也开不了——门外的钌铞被人挂上了。隔着门缝就看见徐天元蹲在门口,拿着蒲扇扇着铁盆里的闷烟朝门缝里灌,天兵和二凤也蹲在一边看笑话,火盆里的燃料是谷糠麸子辣椒面搅拌成的,这些东西点燃不发焰,只是闷烧,是用来熏老鼠和臭鼬的。徐卯泰又好气又好笑,边咳嗽边骂天元坏蛋,天元毕竟大了,看见洞房里的小叔小婶都熏起来了,也不开门,扔下蒲扇扬长走了。徐卯泰气急败坏,喝叫天兵二凤摘开钌铞,俩人没一个听他的,二凤还拣起蒲扇继续狠扇,浓烟挤进门缝,呛得徐卯泰躲到门后。九莲拿毛巾捂了口鼻,端了糖果任他们隔门抓取,哄得天兵和二凤开心,二凤见小婶低声下气,通情达理,便摘开钌铞,拉着天兵欢呼而散。九莲开了门,叫徐卯泰拉开火盆,又开门散烟,折腾到五更天,俩人才倒头大睡,没圆了洞房。
吕先生醉了不会吐,折腾到了第二天晌午还是醉得扶不起头,吕太太给熬了一碗冰糖水,刚喂进去就又翻出来了,翻出来的不是冰糖水,而是黄水绿水,吕先生肚子贴在炕沿上,上身耷拉下来干呕,眼珠努得像雀蛋,鼓出老大个儿,快要跌出眼眶,鼻涕眼泪涎水满脸混流,嘴里不断呻吟:
“苦——,苦——”
“喝时不让我管,这会知道叫苦了?”吕太太一边给他搓背一边数落:“你咋想着来?平时你从不么,高兴也不能这样猛喝。”
这时,孙秃手上门送水,在厨房里就听见吕先生的呻吟声,搁下水罐进来看望,见了吕先生的样子,对吕太太说:“这可难受哩,正经他要是破酒了,把肚里的酒吐出来,人也能好受。”
“走你的,看你,一只蓝眼睛,一只绿眼睛,”吕先生糊里糊涂地呻唤,“快走,不要在这块。”
“醉成甚了。”吕太太歉意地说,她着意看了看孙秃手的眼睛,没看出什么蓝绿色儿。
“我成琉璃眼了?彩蛋蛋了。”孙秃手毫不见怪,呵呵笑道,“吕先生,你不要撵我,我这就走呀,我是给咱送水来了,顺便进来瞅瞅你,你这是高兴的,我给你道喜啊。”
“你走,快走,你……血光之灾,躲得远远的……”吕先生含混地说。
“君子避酒客,你不要见怪。他糊涂了,胡说了一宿,不要当真。”吕太太摆手,示意孙秃手不要再和吕先生搭言,“水钱完了给你,这次办事用得多。”
“就算我随喜的份子,现钱我也数不出几个,全是零碎,”孙秃手会意地说着,退出来。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
恼恨李三郎,
竟自把奴撇,
撇得奴挨长夜,
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孙秃手提着瓦罐,唱着出了街门。
桥堰没有吃水,住户们凑钱打井,十有八九够不到水,有几眼井底倒是亮汪汪看见水了,可那水又苦又咸,除了碱大还有一股锈腥,喝上先恶心,后闹肚,就这样的苦水井,也慢慢漏没了。三四年前,有一家婆媳不和,婆婆跳井寻死,结果活活跌死在井底。那不孝之家的兄弟几个触了众怒,被桥堰百姓弄住他们淘井,那几个兄弟只好轮流下去清底,他们从井底吊上十六七箩筐泥皮烂石头,里头夹杂着好几大张干蛤蟆皮。
凿开矿脉,坏了水脉,桥堰缺水,百姓吃用甜水,要到三里开外的章家井担挑。有钱人家和大户人家的吃水,就靠孙秃手专门送。
孙秃手是个好唱家,却是个残疾人,先是被硫铁矿的辘轳绞断了右手的三根指头,后来又被煤窑的炭块挤裂右脚踝,他寻思自己没有“吃山”的命,就挣扎着卖起了吃水,拿大绳把两口大瓮绑扎在独轮车两厢,用一只半手推着,先一瘸一拐到章家井推上水,然后一瘸一拐到南桥堰吆喝着卖,养不起驴,就只能自己赶自己,天天推水卖水养家,他包揽着南桥堰富户们的吃水,送水上门,倒水进瓮,水钱是月结月清。
吕先生家的光景虽然不比富户殷实,但是吕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他家吃的水也是孙秃手长年送上门的。
北桥堰的穷人当然不会买水喝,孙秃手推回来的水,摊进了血汗本钱,他们买不起,就得自己挑水,自己去挑,又嫌路远,省了钱就得纳工夫,弄回水来,就让老婆们“浅浅地过”,吃饭喝水不能省,就少洗涮,男人们就不洗涮,人有渴死的,没有脏死的,天长日久,大伙都觉得这是一个简化困难的好办法,又节约,又省事,于是,家家户户,出来进去,老少爷们都是粗皮糙脸,贫穷就会藏污纳垢,桥堰的穷人就把污垢攒在脸上,脏脸朝天,大家彼此见惯了,老鸹不嫌猪黑。外村人编了笑话,说桥堰人的闺女要出嫁,心里害怕,就给妈妈说了,当妈的给女儿宽解,不怕,汉汉们那东西都是黑不溜秋的,和咱桥堰人一个皮色。
孙秃手离了吕先生家,又去了陶家,然后才推着水车拐上袁家垴。
袁家家大业大,是桥堰镇首富之家,袁家开的万生矿,不仅是桥堰最大的煤窑,在伍渡也小有名气,煤窑大了,需要人手,天南地北的矿工跑来下窑,没地方落脚,袁和尚就雇人在北岭坡的小铺圪台上掏了二三十眼暗窑,专门租给外地户们食宿。于是,北岭坡上就又多出一个地界,叫“一溜堰”。一溜堰是袁家在北桥堰的家产,后来有桥堰人编话来说袁家富裕:“靶台峪口半架山,扒岭桥底一铺滩,袁家垴上一座院,北岭坡上一溜堰。”
袁和尚的官名叫袁海宁,桥堰人习惯叫他袁和尚。他的祖姓并不是袁,他的祖上是个还了俗的和尚,托钵游方,到了桥堰,进袁门化缘,也许是天作之合,这善缘居然变成姻缘,于是入赘袁家。还俗和尚究竟姓李还是姓刘,究竟是何妨人氏,没人能说清,说清也没用。这还了俗的和尚,手段不俗,极善经营,不仅给袁家延续了香火子嗣,还给袁家开拓了家产。到袁海宁这辈,已经传了五辈,早已绺进袁姓了,可桥堰人仍旧延续了过去的叫法,还管袁海宁叫袁和尚。这里头的恨恨之意,路人皆知,若按一言丧邦的说法来推断,桥堰人叫和尚,就是希望袁家断子绝孙。桥堰人习惯把骂人话编排成牙鼓词儿,他们笑话袁家的和尚当得划算,上头粗下头细,两头光光赛棒槌,大头巴巴敲木鱼,小头啪啪杵烂泥,大头拜如来,小头入观音。众人嘴里有毒咒,袁家虽然占了桥堰最厚沉的一股矿脉,但人脉却一直细微,几代单传,人丁不旺,正应了丁财不能两旺的话说,也称了憎富笑贫的桥堰人的心意。袁家一直延续着烧香念佛的习惯,积善成德,荫翳子嗣。
袁和尚忧虑最多的便是盼望嗣续之事。
袁家大门楼是青砖拧垛,院墙也是展阔的灰色清水砖墙,大门左右蹲着一对儿龇牙瞪眼的石头狮子。孙秃手歇下水车,吆喝一声“水来喽——”袁家厨娘就提着水罐出来接水,孙秃手帮厨娘往厨房的水缸里倒腾。袁家是青砖墁地的三进院,一进的左手是账房、库房和应门老汉住的厢房,大厨房安在右手的倒座窑里。孙秃手隔着二进垂花门,眼瞧见袁掌柜光头敞怀,坐在房檐下喝茶,孙秃手探头进去打了招呼,袁和尚没有起身,招呼他弄完水进来歇口气,孙秃手赶紧答应。
孙秃手的营生利索了,跺跺脚上的灰土,跨步进了二门。花畦里有几丛黄花菜开得正旺,几只蜜蜂悄悄地忙着采蜜。
袁和尚招呼孙秃手坐下,又叫厨娘滚一锅水,给孙秃手沏上一碗茶。孙秃手连忙伸出好手推辞道:“我在井台上就喝饱了,再喝就撑了。”孙秃手说着,还用残手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井台水比得了热茶水?”袁和尚是个行善之人,长得红润圆胖,待人接物,不笑不说话,一笑两行牙。
“我这肚壳儿可好哩,数九天喝上井拔凉水也没一点事。”孙秃手豪迈地说。
“穷汉吃得冻,饿汉忍得打。这算什么本事?”袁和尚不无讥讽地笑道,“叫你坐下,你就坐下,这大热天,着急上火,喘口气就误了你挣钱了?”
孙秃手不好推辞,口里称谢,坐在光净的台阶上,客气道:“我卖给你水,反过来又喝你的茶,成何体统?”
“我说秃手,不就是一碗水吗?你哪来这些寡嘴淡话,客气多了装假,乖话多了见外。”袁和尚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又说,“你陪我说说话,茶水账不就两顶了吗?”
孙秃手接了大碗茶水,水烫,喝不下,只好看着热气缭绕的茶汤说:“到底是蛇大窟窿粗,沏茶还用滚一锅水?”
袁和尚见孙秃手误会了他的意思,笑着解释滚水是要洗涮。孙秃手说:“大热天,拿温水洗洗就行了。”
袁和尚耐心地说:“凉水洗身,身上是蔫的,开水凉了洗,身上清爽利汗。”
“你这是富贵毛病。我呢?茶水刮油水呢,好家伙,这一碗水下去,今黑夜得吃一个干粮呢。”孙秃手有些发愁,他很少喝茶,他喝了一碗就浑身冒汗,话题就扯到吕先生嫁女的事情上,喝了人家的茶,没话也得找话。袁和尚听说吕先生醉酒了,笑着说:“吕先生是老秀才,哪能喝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