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第一次看庙,是袁和尚带过来的,黑川从公所出来,粗略地看了一看,简单地问了几句话。看到那副对联,马上叫护兵从皮包里取出纸笔,将对联抄录到一个本子上。黑川抄对联时,老汉们都停了嘴,怕扰乱了黑川写出错字,他们远远瞅着黑川看一眼写一笔的认真样子,无不感佩。
桥头庙后面有一个院落,有八间厢房,一直充作桥堰的公所。庙门前是一块砖墁的地坪,桥堰把这里叫做庙台,庙台长两丈二尺,宽一丈,高出平地三尺有余。庙台对面,就是戏台。中间有一片荒场,可以立站通行,摆凳看戏。
四月初三,黑川又到庙台上听老汉们聊天,这次他详细地问老汉们对联的意思。老汉们哪里能解得开文字?一个口才利索的老汉便原原本本地把修建桥头庙的起始末由说了一遍。
桥头庙的来历和桥堰经历的一次劫难有关,传说古时桥堰镇有个郎中,名讳不详,这个郎中一连几天做一个梦,梦里给一个害眼病的穷婆婆看病,从治病到治好病,穷婆婆没给过他一文钱,郎中也从来不提不念,梦是空,郎中理会得。最后一夜,郎中又梦见穷婆婆,这次梦见穷婆婆的眼病好了,提了一个包袱登门来谢,穷婆婆打开包袱,梦里的包袱里头当然琳琅满目,全是耀眼夺目的金银财宝,任由郎中挑选。郎中为人洁身自好,在梦里也一样清醒,他当然不会接受梦里的财宝。穷婆婆——就是神婆婆——见郎中这样的志气,给郎中拣出一个稀罕东西:水晶眼镜儿,郎中推辞。神婆婆硬让他接住,说这件东西能救你一家性命,但有一条,戴这东西看见什么也不要说。郎中犹疑之间,神婆婆把眼镜搁在炕头,从梦里走了。郎中醒来发现梦里的眼镜就放在枕头边上,暗自吃惊:梦是空的,眼镜是真的。郎中没敢给人说,第二天郎中戴了眼镜从窗户瞭出去,看见南北桥堰,两条街上的人都没有脑袋,肩膀上都是空的,郎中大骇,摘了眼镜再看街上,过来过去的人都好好的,音容笑貌全有了。郎中大惑:镜是真的,看见的怎么会是假的?莫非梦里来的玩意儿能看到白日梦?晚上又梦见穷婆婆来了,她告诉郎中,真龙天子要下腥风血雨,大小神位也得躲避兵燹,我今黑就走,你牢记我的话。说完起身就走,郎中追问,推门出来,就见扒岭桥下血水横溢,血流漂杵,人头滚滚,南北桥堰遍地血污。这郎中骇极而醒,一头冷汗犹然涔涔不绝,郎中纳罕,不敢妄言,明白这事肯定有说道,他知道他不是华佗扁鹊,脑袋搬家他是缝不上来的,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几天。这天,郎中戴着眼镜正在研究眼前的梦境,突然听见满街呐喊,就瞅见一只獠猪头戴金冠,手里却提着尖刀,撵着前街卖肉的陈屠户跑过去了,陈屠户的脖颈淌着黑血,扑过来抱住郎中大喊救命。郎中大惊失色,但立即回过神来,知道又是眼镜的鬼,等摘下眼镜再看,原来是陈屠户拎着杀猪刀在追一只獠猪。
远处传来吱吱咛咛的声音,黑川看见那个韩国炊事兵叼着烟卷敞着制服在前面走,武装带拎在手里,显得飞扬跋扈,却傻里傻气。炊事兵到镇上,是给二营盘据点采买食品蔬菜。老厨子推着独轮车紧紧跟着,吱吱咛咛的声音正是从那里来的。
黑川分神去想,这个愚蠢的韩国人应该自己推车,而不是让老厨子。
黑川回过神来,继续听老汉说。
其实,陈屠户头上也没有什么冠戴,还是挠头蓬丝,当顶胡乱扎个抓髻,撵着獠猪,从郎中门前呼喝而去,郎中戴起眼镜再看,只见南岭梁背后血光冲天跃起,直贯天日,日晕带血,日头早被煎成了一个焦黄的鸡卵,郎中心里刷地明白了,大祸临头了,这是兵燹之灾。郎中赶紧跑到桥头,动员百姓尽快出逃,以免刀兵之灾血光之祸,结果没人相信,郎中摇头说,看来我治了病治不了命呀。自己领了妻小,率先弃家出奔靶台山,那些平素就笃信郎中人品的桥堰人,也携带家口,尾随郎中躲进靶台山。当天上午,明将徐达就纵兵杀进苇泽关,午时三刻,徐达的人马杀到了桥堰,没有逃离的人悉数被杀,挂在陈屠户铺子里的猪肉悉数不见了,腾出来的大铁钩倒挂着陈屠户一家七口的尸首,铁钩从肚脐眼扎进去,从屁股眼或底椎骨旁边豁出来,四肢全在,脑袋枭掉,不知去向。陈屠户的尸首挂在大铁钩上,猪不像猪,人不像人,一腔血全流在他以往杀猪宰羊的肉案底下,血气冲天。
徐达刀兵所指,除了桥堰的人口有所保全,沿途村镇几无幸免。等到兵去,郎中和桥堰人从靶台山返回,南北桥堰遍地血污,正如郎中梦中所见。桥堰百姓经历此变,对郎中更加感恩戴德,脆弱的郎中却没法面对血腥的现实,他戴上神婆给的眼镜再看,希望看见的污血是梦里的污血,但眼镜失效了,他透过眼镜看见的污血,一样是遍地血污。郎中触目惊心,惶惑至极,痛感小医术无力克服大灾殃,夜里辗转不安,忽见一只老狐狸推门而入,蹲在地下嘤嘤啼哭,口作女声,埋怨郎中失信,连累自己遭了天谴,五百年的修炼前功尽弃,被上天打回原形,永远不能成仙,如今失落在靶台山里,非仙非狐,只能担待狐妖的恶名,遭受豺狼和同类欺凌骚扰,不知如何安身。郎中闻言,亦愧亦愤,豁然起坐,慷慨陈词道:“既然天意如此,我进靶台山替你苦修赎罪,你到桥堰受人间一炷香火,百姓涂炭,狐仙不忍,你能度得众生,料众生也能赎得你,我就不信老天看不见人心。”老狐感激涕零,郎中请教老狐:“敢问乱兵为何这般嗜杀?”老狐说,徐达北伐前在帐下请命,洪武皇帝恼于山西陕西迟迟不肯降服,下了一道口谕,“见红不杀”。徐达不解其意,只知遵令,于是沿途杀人,流血浮杵,不分老幼,一律斩决,连鸡带狗,不留活口。郎中大惊失色:“那要杀到何年何月?照桥堰这等杀法,大明天下岂不是白骨堆山、血流成河了?”老狐说,天意难违,在劫难逃,杀到洪洞,徐达自会想起“见红不杀”,到时徐达自会祭刀复命。郎中愀然色变,良久才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老狐也哀叹一声说,当初告你,只为报恩,未曾料及,走差一步,也是我宿业不尽,如今受你连累,非但神位仙籍全无,就连人形也不俱全,将来也只能假借她人形骸了,老狐说罢倏然遁去,留下郎中独对孤灯,怅然若失。
黑川那匹红洋马通人性,粪憋尿急,就会扭屁股甩尾巴,让小护兵牵它到河堰边,它自己掉过屁股,把屎尿拉到河槽下。有时腥臊的热尿味儿顺风飘回庙台这边来,老汉们就会夸奖黑川,你这洋马调教得好,懂事理,知道护羞。黑川就会露出谦恭地微笑,等着听下文。
老汉接着说,朱元璋一统江山之后,民间流传“应天坐洪武,洪洞刀入库,十回拱一朱,大脚马皇后。”影射朱元璋建元洪武,就藏下凶兆,老百姓私下议论,“见红不杀”,这是洪武爷承认自己要靠“混杀”起家。
黑川听了,长吁一口气。老汉说:“这才说完修庙的起因。”然后接着往后说。
翌日,郎中就找来余存下来的桥堰人,索性把事情的起末说了,商议给狐仙修庙,活下来的桥堰人感念狐仙救命之恩,自然响应,造庙要先取庙名请来神位,因为狐仙没有名分,一时间竟没法取庙名,有人就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郎中不悦,说:“言不顺,救了你一家性命,事不成,你我才坐下议事。”于是就按生祠的规模来修,不一日造好了庙,请来一个画匠,按照郎中描述画像造神,郎中描述不厌其详,画匠描绘不厌其烦,画匠将画好的神婆递给郎中,郎中端详良久,画匠问哪里不像,郎中说:“少一点。”然后指指画像,画匠取了画笔轻点,说:“这叫滴泪痣,奇怪,神仙也长这东西,怪不得修不成正果。”画完再让郎中再看,郎中说:“像极像极。”神庙立起来,郎中离家践诺,在靶台山里结庐而居,没有再回桥堰。第二年,庙里无故起火,烧毁神像,桥堰百姓跑到靶台山里去告郎中,郎中默然良久,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无像也罢。”
黑川想起九莲的那颗痣,吸了一口凉气,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老汉看出事色,匆匆给故事结尾。
到后来,传说太和堂的包家就是郎中的后人,包家人不承认,不领情,还出面辟谣,声称虽然包家早在大宋就显姓扬名,但历代子孙不求闻达,更“不语怪力乱神”,怎么能结交狐狸?况且郎中救桥堰的说法无可考证,纯粹是子虚乌有。有人进一步猜测,包家偏安于章家井,章家井的水甜只是包家找来的借口,规避桥头庙的狐仙才是本意,想赢怕输才是真心。包家人不客气地回敬,包家与狐仙井水不犯河水,毫不相干,桥头庙“祭非其鬼”,不合礼制,本来就是淫祀。桥堰人谄信鬼狐,不知进退,反过来说长道短,简直就是讳疾忌医,执迷不悟;再说太和堂治病救人,又不是开赌场,有什么想赢怕输,纯粹是无稽之谈……
黑川显然不想听太和堂和桥头庙的官司,他看见韩国炊事兵和老厨子推车往二营盘返回,也起身,先夸传说神奇,又夸老汉好记性,给老汉道了辛苦,才向老汉告辞。
过了两三天,袁和尚就出面安抚万生矿窑黑们:“这年月,兵荒马乱,会杀人的人多了,哪里也不及咱桥堰安宁,要做的有做的,要吃的有吃的。外头谣传黑川杀了白泉人了,黑川咋不杀桥堰人?就图舍近求远,骑马遛蹄蹄儿呐?咱不要怕,也不要听风就是雨。牙鼓是人编的,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好听不能当真。舌头没脊梁,能把天鹅说成板嘴,可他舌头再硬,也钻不过筛眼儿。平东地面就是二战区,他咋不说是阎督军或八路军杀了的?再者说了,平东地面又不是就黑川一支人马,伍渡的宪兵队才多呐,能说清楚到底是谁杀的,为什么杀的?又是二战区、又是武工队,再加上响马土匪乱七八糟,这样算下来,乱人踩踏,死无对证,人死谁手,哪能说清。”
老保忠不以为然地说:“旁人没吃过黑川舀的饭嘛,吃过他就不作声了。要我说,黑川太君的人样儿和心眼儿都不赖,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太君。”
窑黑们总觉得外人不了解黑川才误传误信。
袁和尚的话传到了崔殿臣跟前就不灵了,崔殿臣对陶德义说:“这袁和尚快他娘的成了歪嘴和尚了,净替日本人念经。他当他的秃头最灵了,把桥堰百姓当二傻子糊弄哩,就他这些小意思,憨人也能听出来,分明是得了日本人的好处,就替黑川卖乖呢。”
陶德义说:“他说是有他的道理,不过,说千道万也不顶事,万般要见实,百姓才相信。”
一时间,桥堰街谈巷议,唱牙鼓的相信孙秃手,万生矿的相信老保忠,互不服气,互相讥诮。世代挖煤的桥堰人,习惯在黑暗中刨弄,天生爱钻牛角尖。
桥堰百姓还在莫衷一是地猜测和议论,一路新说法也从庙台上混进来:“白泉黑川,两国交兵,这事多凑巧,黑川见白泉能不恼火?摆明就是跟他做对头,黑白相克,黑川不杀白泉人才叫怪哩。洪武爷当年大开杀戒,也下过一条‘见红不杀’的军令,见了红才不杀,杀了的白死,这是天意。现在黑川来了,赶上有个叫白泉的,两边冲克,谁不厉害谁死,这和那‘见红不杀’一个道理。”
这种东拉西扯的道理,显然成了矿井底下游走的幽火,把钻在牛角尖里的桥堰人引导过来,老汉们的年纪辈分,以及他们吸饱粉尘的重喘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说,正好让他们的烛见破败神秘,摇摇欲坠,耐人回味。
这些怪诞的说法像空穴来风,沾染着浊重的痰音,在南北桥堰不胫而走。他们的见多识广密封在缺氧的矽肺里,一旦像气泡一样吐出来,就能占据上风。
“三国时的凤雏先生犯了地名,克死在‘落凤坡’,白泉咋就克不了黑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白泉村遇着黑川,就该着白泉人倒霉,谁叫你触犯了名讳,互相冲克,就看谁的命硬。白见了黑,哪里还有白?”
理由不能代替事实,但替代了是非。老汉们不能下窑挖煤,并不是说不能在黑暗的世事里穿凿和掘进,桥堰人天生服理,更服老理。
越来越多的桥堰认命地相信了,天灭白泉,怨不得黑川。崔殿臣说:“这叫屁话?都是土埋到下巴颏的人了,这不是替日本人说话嘛,锅底拉柴……”
陶德义若有所思地说:“不像是。我倒是觉得有人在背后做文章呢。”
16
袁和尚给儿子做暗满月,赶上白泉出了大事,青桃有一个姨表姐嫁到白泉,和公婆一家阖门罹难,青桃在月房里哭了几声,从此怏怏不乐,把奶水也憋回去了,胖龙挨饿,昼夜啼哭,袁和尚托人找了奶妈,胖龙认奶认得厉害根本不吃,袁和尚心烦意乱,心里很不得劲儿,就和袁大娘商量,给胖龙做个双满月,用喜气压压晦气。事前,袁大娘专门叮嘱袁和尚,不要告诉黑川。
双满月没有太铺排,那天,亲戚里只叫了青桃娘家人来,袁大娘和九莲一起招呼着,就在青桃屋里安了一席。袁和尚请了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窑主在正窑里坐席。来客进门,少不了红糖鸡蛋封礼随喜,酒席筵前,免不了喜得贵子恭贺抬举。袁和尚满面红光,破例动了酒,殷勤招呼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