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元是万生矿社火队的顶梁柱,他的五股叉耍得花哨,天元耍的不是烂戏子们杂耍的那号挂铃带环的铁片叉,而是庄户们秋天扬场抖秸、平时给牲口翻草料真正的铁叉,每股叉都有指头粗细,手掌一样窝着弧形伸出,簸箕一样大小,五个尖头和五根铁锥一样闪闪发光,尽管叉把够上一握粗细,但掂起来绝对是一头沉,很难把玩。徐天元马步扎在场子中心,赤膊裸背,腰间扎着半尺宽的红洋表布,明晃晃的铁叉,在他肩背、胳膊、脖颈的周匝滚来滚去,舞出花儿来,挟着嗡嗡的劲风和锵锵的呼啸声,围观人众远远站了,都害怕铁叉脱手伤了自己,挨一家伙就是五个透明窟窿,这样的担心自然多余,铁叉始终像一条柔软的蛇绕缠在天元身上,任他舞弄,不离左右。舞到紧要处,看热闹的人都住了嘴,屏声静气瞧着凛凛寒光中心的徐天元,心里叫绝。
袁和尚专门把黑川从二营盘请下来,在街门外设了桌椅,摆着干果茶食,让黑川坐着看热闹,袁和尚站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就把热闹看了,他对家人们说:“看咱这伙计,满桥堰找,你找不到第二个。”
前面的杂耍,黑川看了不得要领,可是看到精彩之处,就会主动鼓掌,他戴着雪白的手套,所以他的鼓掌就显得高级和肯定。徐天元的功夫让黑川觉得紧张刺激,他是第一次看见中国人在他跟前舞弄铁器,这东西完全可以杀人,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会?会……表演。在日本,劈刺格斗都不是耍弄,而是对练。黑川的手撑在桌上,他没有给徐天元鼓掌,也许是心有所忌,他不时回头看背后的护兵,护兵马上持枪警惕。
青桃怀抱里的胖龙穿着绣了虎头的红缎斗篷,他被欢呼的人声惊得哭叫不停,青桃一边哄拍,一边欣羡地瞅着杀气腾腾的天元,对袁和尚说:“那你让他教教咱胖龙这武艺,看这孩胆小得来。”
袁和尚喜滋滋地说:“等孩子能拿起叉再说,嫩骨头嫩肉的。”
九莲心情很复杂,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给她带来灾祸和厄运的混蛋,她一辈要怨毒和诅咒的混蛋,居然是一条好汉子,臂膀肩背胸腹上那疙里疙瘩的筋肉,多结实啊。满桥堰寻不下第二个这号男人。
九莲早觉得有人一直冷眼看她,但她佯作不觉。
青桃生下袁胖龙以后,自觉在袁家坐稳了,心眼开始活泛,言语之间也多有讥刺,她跟九莲打听徐天元,说起徐天元用一阳功顶断石碑的事,问九莲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九莲只能摇头。后来青桃说到邪门,总要说“二姐才是有福之人呢”。青桃别有用心,九莲当然理会。
徐天元收了铁叉,袁和尚叫人封赏,社火队的人就鼓噪着下了袁家垴。
黑川目送徐天元走了,摇了摇头,心里放松一些。他蔑视这种杂耍形式的把戏,这些可以和敌人格斗的武术,为什么只在节日拿出来耍弄炫耀?甚至,向占领军献艺?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强壮。黑川向袁和尚招手,袁和尚赶紧弯腰过来。黑川询问了徐天元的名姓和营生,听说是替袁和尚看家护院,不由得轻蔑一笑。黑川又问桥堰有多少人会武术,袁和尚说:“就他一个就够了,再多了还不反塌天。”黑川疑惑不解,袁和尚看见九莲在旁边,压低声说:“这后生是个赖皮,家里容不下,没地方吃住,投到万生矿,我就是看上他能踢打两下才收揽住,只当是养一条狗……”黑川听了,眉头紧皱,他简直让这些桥堰人搞糊涂了。
武的刚走了,文的来了,袁和尚给黑川说:“太君听听牙鼓,这东西乐噪。”说完,就朝孙秃手招呼:“策划一段,红火红火。”
孙秃手拱拱手,笑嘻嘻地说:
状元簪花三场考,
孙秃手上场也不孬。
袁掌柜今日当考官,
出个题目我瞧瞧。
袁和尚笑道:“咱一村自己老相熟,你看着说,出什么题呢。太君也在,你就来一段喜兴的。”
袁和尚的话没落地,孙秃手一磕手里的霸王鞭,张嘴就说:
一村自己老相熟,
我受苦来你享福,
索性咱俩还有一比,
我秃手来你秃头。
袁家一门忍俊不禁,袁和尚摸摸脑袋,多亏戴着新毡帽,他心里不快,却不便发作,脸上装得毫不介意。青桃笑道:“看人家这嘴,就是快,刚说出来的话就编成牙鼓了。”
黑川鼓着掌站起来,他向袁家人鞠躬,又朝看热闹的桥堰人鞠躬,匆匆告辞,上马走了。他觉得无聊,那么精彩的武术,居然是那么无良的人在习练,这些插科打诨卖弄口舌的人,还能有什么趣味?黑川要走,袁和尚去送。
黑川一走,看热闹的人就更加恣意。青桃见空儿,就说孙秃手:“咱不等他了,你快接上念。”
孙秃手已经预备了一段在肚子里,见黑川故意冷他的场子,心里发狠,这时一磕手里的霸王鞭,说声“得罪”,就开言道:
佛堂里头啃青桃,
莲花托上参菩提。
贞节牌楼搭桥头,
左右两面膏药旗,
富甲桥堰胜皇亲,
太君撑腰赛国戚,
穿金戴银挂珠翠,
夜壶梁上镶金玉。
众人齐声叫好,懂味的不懂味的都说对对对,第一个对是没人能与袁和尚比富,第二个对是没人能比袁和尚富,第三个对是说的都对。
青桃听见把她也编进去了,眉开眼笑。九莲则扭头进了街门,袁和尚听得分明,他笑在脸上,恼在心里,拉过黑川刚才坐过的太师椅,含笑嗔责:“要不是过年啊,你看我不撕了你这张铁嘴。”孙秃手马上接住话说:
人活一口气,
树活一张皮,
墙活一把嘎杂泥,
秃手就这一张嘴,
佛前头拿它念经,
人背后拿它舔屁。
孙秃手说完,众人绝倒,暗夸秃手的口舌“捣腾得就是快,简直就是一把滚刀。”还有人听出孙秃手今天的牙鼓像放屁夹沙,连损带骂。看热闹的人既觉得解气,又觉得难堪,替袁和尚难堪。一齐回头看袁和尚的脸色。
袁和尚强装笑脸,手指孙秃手说:“你呀!你呀!你就是一个铁嘴乌鸦,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就锤炼了一张嘴。”回头叫尚三把两个大花糕塞进孙秃手的布口袋,说:“给孩子们馏馏吃,黑夜到家里来,今黑夜‘撵虚耗’,你再上来,咱一起红火红火。”看热闹的人见袁和尚这样的肚量,悬起来的心又放下了,不过,又生出几分遗憾。
孙秃手胳肢窝夹了霸王鞭,双手接了花糕,背起装着吃食的布袋说:“穷家也要‘撵虚耗’,今年撵走虚耗鬼,明年我就撵上你了。”
尚三拍了拍孙秃手背上的口袋打趣道:“怕是撵到你眼黑也撵不上。”
看热闹的人众见孙秃手收场了,也相随而去,留下尚三叫了几个帮手往回搬桌椅。
正月十六黑夜,徐天元和伙计们背着口袋敲锣打鼓,满桥堰替人“撵虚耗”。
腊月、正月、二月三个月,是天神和百姓在民间交流最频繁的三个月,从腊月二十三灶王上天开始拉开序幕,到除夕夜灶王在各家各户迎神的炮仗声里归位,不过这次灶王是和“天地六合十万众神”同行的,众神里有最受桥堰人欢迎的老君爷财神爷和孔圣人,老君财神事关身家和生活,孔圣人是桥堰人对子孙们高不可攀的痴心妄想,桥堰人祖祖辈辈数下来,子孙们里头出上一半个能识字算账的,就算师出孔门。
还有一个不受欢迎的“虚耗”鬼也混迹于众神之中,按风俗,各路天神正月初二就各归本位了,潜伏下来的“虚耗”鬼则要靠人敲锣打鼓哄撵驱逐的,正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因此,每年正月十六黑夜,除过街门上的灯笼,家里还要摆灯,从屋里屋外、窑顶院墙,直到一切角角落落,到处油灯蜡烛,不让“虚耗”藏身。撵虚耗的人敲锣打鼓,挨门逐户鼓噪进出,向人家索要财物。这时节不分贫富,家家户户都得拿出东西打发,有钱人家提前准备了馒头花糕,甚至酒菜。实在穷苦的人家,也愿意挖上半碗小米候在柴门口,叫撵虚耗的人进来敲打一阵,然后欢天喜地地把米倒进人家的口袋里。打发“虚耗”神,图的就是热闹和吉利。桥堰镇只有地主韩东家,撵虚耗的人从来不登他的街门,嫌他小气故意冷落他家的门庭。
每年的十六,袁家总是一片荧煌,从窑顶和墙头一盏挨一盏,都是用绿颜料污了的毛头纸糊的白菜灯。大街门悬挂着四个三尺大的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又大又黄的“袁”字。进了大门,看到里头的套院,套院的院墙,套院的院门,同样是摆满灯盏。
撵虚耗的人转到袁家垴已经半夜,一团明月当空照,靶台山下的桥堰沐浴着明晃晃的月华,北岭坡的住户虽然凌乱破烂,经了月色的渲染和勾勒,竟显出几分画意,尤其是家户门挑出了点点灯火,映照得满坡红绿。徐天元和伙计们站在袁家的大门口,回望北岭坡上模糊的窝巢,也生出几分陌生的家园之感。袁和尚穿着皮袍戴着暖耳毡帽迎出院子,财大气粗的人就图喜兴和吉利,愿意招徕这些伙计,袁和尚说:“快进,吃喝白天就安排停当了。”
进了大门,帮忙的人就把大伙领到右手的小院。
袁大娘吃斋好静,吃喝都和菩萨一起,已经睡下。青桃不怕打搅,但胖龙白天看热闹缺了觉,晚上早早睡了,只好陪着孩子在后面,袁和尚就让家里把席安在九莲的小院,九莲没有事,可以帮助他招呼一下。
西院门挑着两盏西瓜灯,有尺半大小,院子的四个角都挑着灯笼,就连院子排水的水道眼儿里,也塞了一盏油灯进去。
徐天元和伙计们闹腾到很晚,早已饿了。袁和尚招呼众人到他家吃犒劳,袁和尚财旺丁不旺,逢年过节就喜欢聚集一些人气,十六黑夜闹腾红火,可以不眠,叫人彻夜在家里“撵虚耗”,总是旺气。来热闹的矿工们东瞅西看,少不了将人比自己,打趣一番。
“袁掌柜这么大的家产还怕‘虚耗’?”
“越是产业大,他才越是怕‘虚耗’,给咱这号人,‘虚耗’才不上门哩。”
“咱不怕他‘虚耗’不‘虚耗’,他去了耗不死咱,咱先饿死他。”
“轮不着饿死,就气死了。”
来热闹的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袁和尚招呼大伙入席。
九莲看了一天红火热闹,也没睡意,上身穿了羔皮马褂,出来帮着安席、布菜、筛酒,筛到天元跟前,徐天元站起来接了酒说:“婶婶这酒我得喝。”九莲不敢应承,愣在那儿。
尚三打诨:“什么婶婶?袁掌柜甚时多出你这个侄儿?”
窑里摆了两席,袁和尚领了一席坐在炕上,听见尚三说话,扭过头来看。
天元老着脸皮笑说:“老婶小婶,还不一样都是婶婶?”
袁和尚扭过头招呼伙计们。
九莲硬着头皮,转圈给人筛酒,伙计们觉得掌柜这样高看和待承,纷纷站起来接酒称谢。
酒在走,菜在上,伙计们放量喝,荒唐起来,不知谁先起头,大伙耍开了盈县人坐席抢菜的游戏,他们都学盈县腔调说“则(这)怪(个)盘子鹅(我)对付。”就把整盘菜端到自己跟前独吞,别人就吃不上了。徐天元眼疾手快,“对付”来的盘子多,边上的尚三最想“对付”一盘过油肉,也让徐天元抢先“对付”走了,尚三原本就有气在肚子里,眼见天元又生生抢了盘子,一时气不过,把桌上那盘没人争抢的炒豆腐端起来,照直扔在徐天元怀里,还说“则怪盘子你对付。”
徐天元正和旁边的人喝酒,不妨尚三这手,低头看见身上的腌臢,天元顿时火起,撂下盘子,拍了筷子,踢倒杌子,起身转过桌子来揪尚三,伙计们拽胳膊扯袖,劝他:“天元,耍哩耍哩,尚三狗日的多了。”尚三情知不敌,趁乱走开。
再看天元身上,豆腐块和粉芡黏糊糊地腻在棉袄的前襟里和棉裤的裆裥,往起一站,还哩哩啦啦往下流,狼狈不堪,众人忍不住哄笑,徐天元拧眉瞪眼,怒不可遏,谩骂:“操你个妈的,今日不弄死你个狗日的……”
袁和尚见这边闹腾,怕打起来,站在炕上喝住,叫躲在一边的九莲给拾掇一下,九莲过来,就着灯明儿上下看了,皱着眉说:“这咋弄,稀黏黏的,越擦越腻住了,这得拿刷子往下刷。”
“那就刷刷么,光说啥哩,”袁和尚也是带了几分酒意,回头又骂,“这个尚三就不识趣儿,耍耍就上脸了,看看你给人家弄下这是甚摊场?想吃给你再炒一盘不就得了么,光怕饿着你了。”
袁和尚这口声,在桥堰是老子训儿子常用的,人人听得出。
徐天元听成了掌柜给他争理,也就不好再骂,两手揪着衣襟随了九莲出去,出门前威胁尚三:“你等着,咱还没完。”
徐天元出去,大伙重新落座,继续吃喝。
袁和尚叫尚三入席,低声责怪:“想吃你作声,他又不是真独吞,你这不是找打哩?”
这时有人叫喊徐家堡上放铁花儿了,吃饭的人都撂下筷子,跑出去看热闹,——铁花儿是沸腾的铁水迸溅喷射起来的焰火,徐家年年十六总要破费几口坩埚,给桥堰人看个红火热闹。
九莲寻出一条袁和尚的棉裤让徐天元换上。徐天元出了南房,院子里人还在乱,他先到厨房端了一碗拉面,然后随着看铁花儿的人们一起回到饭桌。
尚三端了半盘臭烘烘的熘肥肠,觍着笑脸凑过来和解:“老弟,这半天跑哪去了?你家的铁花儿你还没看够?我说‘撵虚耗’撵得寻不着你人了。看这盘,老哥给你攒了个好菜。”
徐天元说:“少来这套。老子嫌臭。”
袁和尚用筷头敲敲碗边,端着那盘肥肠,赔着笑说:“熘肥肠,就是吃这股臭味哩,不臭就没味儿,你吃吃,”说完用手捏了一截往天元嘴里喂。
天元厌恶地说:“滚不?老子把这碗拉面扣你脸上。”
九莲整整齐齐地进来,脸色停匀,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你扣哇。”尚三嬉笑着,摆出任打任罚的架势,“你扣了,咱也出去,让主家洗涮。”
徐天元的火气已经消了,他举起碗作势要砸,落下来的却是一句话:“你真你妈那个……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