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婶?在,”徐天元龇牙咧嘴地说,“不在,不进去了。”
卯泰琢磨,这个天元今天是哪里不对劲了,天元果然就没来由地突然张开手心:“你看我这豆豆儿。”
可是,不等卯泰说话,天元就不尴不尬地讪笑着,绕过卯泰,匆匆走了。
徐天元身上油津津的,脑瓜剃得青皮溜秋,胳膊上的肌肉一股一股,在太阳光下还一闪一闪地反光。天元在家里的铁场挑坩埚。挑坩埚是吃力危险的活计,坩埚里是化成白汤的铁水,天元身上的筋肉,是他天天挑坩埚锻炼出来的。
徐卯泰回头想问他到底做什么,天元已经惶惶而去。
天元手心里抓的是一把黑黑的花籽,卯泰认得,这号长得像小罐儿一样的花籽,是雏菊结下的。
望着天元惶惶而去的背影,卯泰心下好笑:这狗东西,做鬼弄精,一定是搞什么名堂了。他心里嘀咕着上了台阶,撩开帘栊,一眼瞅见九莲松着裤腰,炕沿上放着血糊糊的麻纸……眼前的摊场,简直就是一个焦雷,把腥风血雨劈面打到徐卯泰的脸上。
母蝉的叫嚣,点燃了他心头的怒火——他觉得脸上又热又胀,身上又麻又疼,心里又烫又冷。九莲听见响动,又见他这副模样,赶紧拾掇,手足无措,脸红到耳根,一手抓紧裤腰,一手慌忙去掖藏那些脏东西……
“你这是甚?你们做甚来?”卯泰的肺都气炸了,这才几天,我的天,五天?六天?七天?媳妇还生分着呢,还新着呢,——徐卯泰舍不得打敲瓦葱葱花儿一样水嫩的小媳妇。
徐卯泰气急败坏,骂道:“好你个畜类……”扭头追出去。他像一头红了眼的疯牛,似乎炕沿上的血统统灌进他的瞳孔里了,看什么都是血红一片,血乎拉碴的血啊,那天刚弄出那么几滴,九莲就泪眼婆娑,现在,炕沿边上全是,天来大的冤枉啊,那么多的血,不该流啊。
徐卯泰要找天元算账,他红着眼,在二街门里就追上天元。
徐天元看见卯泰血灌了瞳孔的红眼,惊慌失措,靠着门板,抓着花籽儿和抓着褂子的两只手护住头脸,作出挨打的架势。
做贼心虚,徐卯泰看出来了。
徐卯泰原来就是想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白眼狼,刚交手,天元还缩作一团,让他踢打解气。卯泰认为天元是觉得亏了心,才不敢还手,更觉可气,又见天元一声不吭,既不呼疼也不求饶,卯泰越不解气,想到九莲那摊场,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拳沉脚重,加了力道,下手也就不挑地方了,脚头子就拣了天元干坏事的部位,一下一下狠劲踢去。
徐天元蜷缩成挨打的架势,蹲在门角里,非礼毋视,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可那邪门是撞上的,不是有意的。这半天他被动挨打,二三十个拳脚也硬吃了就是为了赎罪偿还,让小叔出气。可是,小叔既不让他分说,还这样没完没了,没轻没重,他就消受不起了,瞅空跳起身,托住徐卯泰的右胳膊猛地一抬,徐卯泰的肩膀就摘脱臼了。
天元得过徐卓的关门真传,卯泰虽然也能踢打几个套路,可他在徐卓眼里既是老来得子,又是庶出弱子,疼爱有加,却不寄托厚望,所以传授的武艺也有差别。俩人的功夫有差别,关键时候,见了高下。
徐卯泰吊着一只胳膊,转着圈子大呼小叫,惊动了整个徐家堡。
徐二娘闻声出门,见儿子耷拉着一条胳膊,就呼爹喊娘地大叫,小脚一软,坐在地下……
徐天元惹下了塌天大祸。
徐二娘不让了,亲生子让孙子欺侮了,她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她是一家之主,徐天元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分明不把她放在眼里。
徐二娘也是精精干干的一个俏徐娘,徐家的大娘死得早,生下有丑泰、有泰、佩芝和丁泰。二娘守寡早,就生了卯泰一个。徐二娘岁数和丑泰也不相上下,可她已然是徐家的活祖宗,徐丑泰弟兄三个都是礼性之人,把二娘当亲娘待承,日日问候,处处敬奉,没有失过礼数。
徐二娘连哭带骂,欺负俺娘儿俩孤儿寡母。丑泰、有泰、丁泰都在自家歇晌,听见闹腾,都爬起来,让人关了街门,徐家算不上世家豪门,但家法还是森严的,做侄子的乱了小婶,还打折小叔的胳膊,这等污行秽迹徐家堡从未有过,现在出下这等腌臢事,让徐家堡合家蒙羞。天元的丑行恶行激怒徐家人,丑泰弟兄一人拽了一根白蜡杆儿,准备联手狠揍这个乱伦犯上的不肖子孙。丑泰把天元从家里拽到二娘的院心,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了一句:“伤天害理,活羞先人,徐家没有你这号败兴的子孙。”说不落地,杆棒已经横扫过来,不由天元分说,棍头带着风声,天元仆地闪过,丑泰的棍头走空落地,把墁地的砖缝的老灰土都震得一溅三寸高。丑泰是真动怒了,掣回棍子,接着搂头盖脑往下打,丑泰老婆吓得直哆嗦,央告两个小叔子:“快去挡挡你哥,看出了人命。”有泰、丁泰是想帮大哥严明家法的,这会儿才看出大哥暴怒,这棍上身,不死也要挫筋断骨,心里先自畏惧了几分,拎着棍退到圈外。他俩当然知道大哥的苦衷,不教训一顿天元,他们三兄弟今后怎么和二娘相处?想到这步,就觉得天元简直就是个惹祸的根苗,这号不长眼的东西早该吃吃杀威棒。
再看天元,赤膊跣足,但身段欢实,连蹿带跳,连连躲过亲爹要命的几棍,爷爷徐卓传他功夫时,首先教他立身功夫不吃亏,看家本领先顾命。徐丑泰见天元就会来些猥琐无良、鼠蹿兔跳的下三烂招数,益发怒了,棍头的风由呜呜声变成日日叫。徐天元眼见事色不好,瞅准空子,从徐丑泰的腋下钻到背后,——他才不吃眼前亏呢。接着一缩膀子,当着一家人的面,从水道眼钻出去,逃之夭夭。
徐丑泰拉开大门赶出去,天元已经三尺一跨,两步七尺,头顶一片慌慌张张的蜘蛛网,直接奔下椿树墙,鬼跳而去。
徐丑泰没有再追,返回院子,托住卯泰的胳膊重新对上,让有泰搀到一边。
趁大人们手忙脚乱的工夫,二凤拣了天元跑丢的鞋子,拎着条篮,偷偷溜出街门。
徐丑泰硬着头皮,到二娘的窑里请罪赔礼,先骂儿子猪狗不如,又骂自己管教不严。徐二娘不听不看,脸冲里哭,肩膀一抽一搐地说:“你做给谁看哩?嗯?你弟兄几个做给谁看哩?看俺娘俩孤儿寡母好欺负咋的?”
徐丑泰慌忙跪下,咬牙切齿地发誓:“二娘,你容我逮住那个熊小,裂劈了他。”
“裂劈了他就算了?”二娘脸一下掉过来,杏眼圆睁,凶住丑泰。
徐丑泰低头,他不敢多看二娘。——他不想看到二娘心眼里泼溅出来的螫人的毒水。二娘是爹爹的人,他是长子,爹爹下世,他就一力承当,成了徐家的出头椽。他把二娘当亲娘待,做给底下的兄弟们看。爹爹活了一辈子,他好赖没在爹跟前高声说过一句话,一切都是爹说怎么做他就怎么来,爹说向东,他绝不敢向西,对爹爹做下的糊涂事,他多少有些不痛快,按在肚皮里头,不说就是了。在爹爹续弦这桩事情上,兄弟几个认为爹爹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确看走眼了,不过,这也就是一句腹诽,二娘终究是爹的人,爹在不在,徐丑泰都会一样看待。
徐丑泰无可奈何,他怕二娘又发作起来,低着头说:“那还是二娘说咋我就咋。”
“我敢说你们弟兄什么?虚枝枝,干叶叶,你们什么时候把我这二娘揉进过眼里?”
听二娘说出这样的话来,徐丑泰低头不语,看着一只灰白色的潮鱼儿簌簌从砖墁的地坪上跑过,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大摇大摆,顺着撩圊板缝,钻进清凉黢黑的炕火灶膛里了。
二娘慢慢消了气,徐丑泰才起身告退——跪也跪了,这事能做下什么长短?
丑泰给二娘下跪时,有泰也在给卯泰说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了就了。
但二娘咽不下这口气,徐丑泰走后,徐二娘寻思了一会儿,强压下火气,端着小针线笸箩,慢慢往卯泰和九莲的窑走。
徐二娘是穷人家出身,十四岁上,就让亲爹三块钢洋卖到表姑父的戏班子,她没有名字,爹妈就叫她妮,表姑父给她捏了个名字,翠屏,她一开始高兴,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戏文里的丫鬟名儿,于是台上台下,戏班里的人就叫她翠屏了。翠屏当过六年半戏子,可惜没有唱过正经角色,姑父没打算给她出头的机会,就让她扮丫鬟,跟在小旦老旦青衣屁股后面站站转转,嘴里也没什么台词,最多就是闭着气咦一声呀一声地应答。那一年,陶家老太君上寿,叫了戏班唱堂会,她扮了奉茶端水的丫鬟,平地站在台口,老徐卓那天也过来贺寿,她正好就站在老徐卓那张桌子跟前,一下就让老徐卓看上了,徐卓一直没动过续弦纳妾的念头,但她红红白白的扮相和妖妖娆娆的体态,特别是低眉顺眼的神情,让老徐卓又爱又怜,身心昂奋,他想着自己身边就缺这么个人侍候,托人给戏班的班主说话,掏了三十二个大洋把她留下。表姑父刚给她说,她就气哭了,她自己有相好,是一个扮二饼脸的后生,表姑父背转人给她说话:“翠屏,咱也不是什么金枝枝玉叶叶,不要嫌人老,老有老的好,一个是少打搅,二个是死得早,戏班里没你的时路,就是有,什么好戏能当真?能让咱唱一辈?到这人家,你过门就是唱正旦青衣,穿绸甩缎,说不定三两年,你就是佘太君了,你能造化到这步田地,也算我给你爹娘的一个交代。”
不由分说,何况有些话也不能说?她就成了徐卓的翠屏,圆房还算和畅,她问精神矍铄的老徐卓,戏班里唱念做打样样好的小旦花旦有的是,你为什么偏偏买我回来,是不是嫌她们贵?老徐卓打起精神,铿然笑道:“闺女,我押过十几年镖,就怕押名声在外的物件儿。”见她纳闷,老徐卓也不多说话,精力集中在办事上,老徐卓持身有道,宝刀不老,招式沉稳,舒缓自在,不像年轻人那样猴急。翠屏在台上台下做小伏低惯了,就会忍气吞声,任人差遣,但她毕竟是踩着小锣“抬抬起抬起抬起”走过圆场的女人,台步原本娴熟,亦步亦趋,殷勤奉承着老徐。老徐卓踢腾完,慨然太息,接上开头的话说:“试出来了,果然,好响马不如烂戏子,押镖的就怕响马打劫,失了手,赔钱不说,还要丢人。——你多大破的身?抹擦了,下去给我酽酽地沏壶茶,这事弄得,枯干焦渴。”
随后的日子,就各安天命了,各尽本分,生下卯泰,徐二娘就名正言顺当起家来。
徐二娘是个精细人,扎花刺绣,裁剪缝纫,样样在行。徐老爷死了,她就全凭做些针黹打发光阴,这个小笸箩,她是走哪带到哪,里头搁着她的针头线脑,针锥剪刀,九莲过门前,她就悄悄描了鞋样,给九莲做了两双绣花红鞋。
红缎面弓鞋撂在针线笸箩的浮头。
徐二娘的心计,全是站在戏台上看来的,女人要是走到她这一步,自己不拿闹起来,就会让人搋成窝窝头。
她先摁下徐丑泰这一头,才转到后院,先打发九莲把丑泰有泰丁泰的媳妇都叫过来,她要当着她们,三头六面,把事情凿兑清楚。
三房媳妇急急赶来,和九莲一起并排立在地下。
“孩儿,他咋着你来没有?”二娘盘腿坐在卯泰和九莲的炕上。
这句话徐二娘问了多遍,九莲羞红脸,低着脑袋,揪扯着自己的衣襟,就是不作声。
徐二娘的脸阴得厉害,媳妇们能看出她心底的狂风暴雨。
吕家是桥堰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吕先生开设私塾,吕太太相夫教子,生活虽然清贫,却把九莲当碧玉一般温润恩养,九莲从小没受过气,也没经过事。刚进婆家门几天,九莲还不摸婆婆妯娌们的底细,倒是上轿前妈妈的那番叮嘱,一直言犹在耳:婆婆的话要多听少说,不能和在自家一样,说你个甚就回嘴撩舌的。
“姊妹,天元咋着你来没有?”不容得二娘再问,丑泰老婆就追逼过来了。她心里当然着急,天元还不知躲在哪里,衣服鞋片都没穿,她也催促九莲,“你说俺天元咋没咋着你?你说说。”
“你吓煞她呀?”徐二娘不高兴地喝住丑泰老婆,然后给九莲助气,“说哇,孩儿,不要害怕,这都是你嫂嫂,都是瞅着窑顶、吃过泡钉的过来人,你有甚说甚,说了不羞。你进了我这门,谅她是谁,也不敢欺负咱,不要看婆婆是二门,惹了我我就是徐家的祖宗,孩儿,你说个痛快话,天元咋着你来没有?”
三个媳妇都听出话里的怪味儿来了,都不敢大声出气。
九莲红着脸低声说:“他咋也没咋着我。”
丑泰老婆摸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说:“我就说俺天元断断不能,那号事情他听没听过,见没见过,不是那号赖小。”
“老鼠偷嘴还要大人调教?”徐二娘左右开弓,先恶住丑泰老婆,又说九莲,“孩儿,你这样说我可就给做不起主儿来了。没咋着没咋着,没咋着咋身上炕上都是血?没咋着你,他为啥要跑?”
九莲挨了抢白,头垂得更低了。她有些闷了,这种事情该怎么说?九莲张不开嘴。况且她也没弄清前院发生的事呢。
有泰媳妇从旁劝解:“二娘,这号事换上谁,也张不开这嘴,哪能说清,我说咱过了就算了,不要扬出去,招人笑话咱。”
“哼,说得好轻巧,”徐二娘冷冷地说,“你不要给我说这,等异日这事要是犯到天兵天将身上,那时你再说这话也不迟慢。”
有泰媳妇触了霉头,不敢作声了。
一时间婆媳几个都没了话。
徐二娘就等九莲一句话,可九莲就是不会按徐二娘的意思往出说,这在徐二娘眼里不光是实心眼,简直就是缺心眼,将来分家立户,这样的媳妇也给卯泰助不上力。在徐二娘眼里,眼前这就是一副牌局,自己是庄家,就等九莲这张牌来点炮,自己就会和牌。这样一来,不光整治了丑泰老婆,顺手也把那两个媳妇收拾了。——可九莲就是不理会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