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和尚不关心冯六甲被徐天元掐成什么样?死或不死?袁和尚看不起冯六甲,那点点小本钱,摊场没有一簸箕大,拾掇起来装不满半口袋,就文呀武呀,扛旗跑呀,实实可笑。他认为像冯六甲那号没有廉耻的臭虫,就是欠人收拾,明明是脑袋上顶个臭×,非说自己洪福齐天,这号蠢材南北桥堰难寻第二;分明是老婆拿身子换回一杆膏药旗,偏偏要自封“八千岁”到处吹嘘,扬言比他袁和尚风头还劲。袁和尚寻思,如果不是吃斋念佛不杀生,他也非找个工夫,往死里捏捏冯六甲,练练手劲儿。扫地恐伤蝼蚁命,冯六甲连蝼蚁也不如,算上他那个骚泼无良的老婆,两口子绑起来,也吃不住他一根如来指头捻一下。
桥上的人群也仿佛在躲避瘟神,纷纷退下桥去,他们又想看清又怕凶煞上身,眼巴巴看着六个人过了桥,往北桥堰去了。
史憨水见没有人埋怨,也没有人挡道,袁和尚还亲自过问了一句,一直缩手缩脚的他放心了,也想在人前露露脸,使了劲猛一直腰,险乎把孙秃手掀掉。其他几个人吃惊地看他,徐天元回头说:“当心脚底。”
不是没有人埋怨,是看见徐天元也搅和进去。埋怨徐天元这样不说理的人,还不是白埋怨?桥堰人的祖训就有“宁和清楚人打一架,不和糊涂蛋挂句话”。
真要有人敢冒犯众怒,那些众人就会选择息事宁人。
“你真当这桥堰就没人敢拦挡你?人家是嫌你糊涂蛋,”
老保忠撅着他那灰白胡子,激动地朝北桥堰方向说,“你爹死了咋没见你这样?充甚好人?装甚大尾巴狼?”
孙秃手的尸体抬回家,却没地方搁落。
孙秃手家的破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三四口破瓮,那是他拉车跌倒磕碰了的。
秃手老婆已经软瘫在炕上,四个小闺女拽胳膊抱腿哭成一团。
炕上是一块铺不满炕的烂席片,炕脚摆着两坨应该是铺盖的棉花套,叠得挺整齐。
窑掌后面有一只破铺柜,也是唯一的一件的家具,颜色乌黑擦得很干净,铺柜敞着口盖子搁在一边。
孙家的两个兄弟媳妇站在地脚抹泪:“霍树头的财主家来人,说人没了这门亲事也就退了,把送来的彩礼要回去了。”
孙家的两个兄弟抱着脑袋蹲在地下,抹着泪骂:“这熊人咋就……咋就专门挑这时候,这不是往人心头攮刀子。”
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下,没人想到孙秃手会死,两个闺女落在哪里已经没人过问,这些变故来得太急促。
孙秃手的尸首躺在院里,停尸需要两条板凳一扇门板,可他家连这三样东西都凑不齐。
一群人都没了主张。
孙家两兄弟各怀心思,他们怕出钱,这个时候掏钱分明就是把钱往水里扔,哥哥没了,出了钱就再也捞不起来了。何况,他们也没有钱。
徐天元瞅见院里的拉水车,过去拽住绳头一匝一匝往下解,其他人马上明白,过来七手八脚帮忙,把两口水瓮搬下车去。
徐天元让秃手老婆找棉花,秃手老婆爬到炕上拽过一条棉花套,天元狠了狠心揪下一些,把秃手前心后背上的血窟窿塞住,完了又让秃手老婆给孙秃手找了一件干净些的布衫,天元扶起放下帮孙秃手换上,又找东西把独轮车支架稳妥,卸下一扇破门板,等忙碌停当,月色和秋凉已经铺排下来,孙秃手的尸首就停在他生前推水的独轮车上,秃手兄弟在哥哥的头前点起长明灯,灯苗惨淡地弹跳着,时近中秋,月明肥美,长明灯愈显得寂寞黯淡和微不足道。
孙秃手在家里停了一天,身底下垫的谷草让血粘住了,苍蝇在身上轰来轰去,还不懂事的小闺女不停地闹着叫爹爹起来,秃手老婆怕吓着闺女,也不想搅扰四邻,央人抬出去草草埋了。孙秃手没有棺材,两口大瓮口对口,孙秃手就躺在里头下葬,比卷席筒还是强些。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晚上,明月如期而至,只是孙家妇孺悲切的幽咽,像一缕缕的愁惨的黑烟,掺进浩大无聊的团团月,桥堰人的月饼因此吃得不香甜,韩东家的老母捧着碎饼渣,埋怨伍渡的千张酥:“面搋硬了,糖放少了,馅儿也成了疖×核桃烂×枣了。”
打发了孙秃手不久,有风凉话传出来,说孙秃手让徐天元当鳖埋了。“半盘炕”在冯六甲的铺子里听了,回去给徐天元学说一遍,徐天元冷笑,他猜这话就是冯六甲两口说的。“半盘炕”瞅着天元脸色说:“我才不信他两口那鬼话,没根没把儿,要说有,也有,冯六甲就是一只活鳖。”
中秋后几天,“半盘炕”的生意很稠,好些窑黑拿了工钱不买月饼买快活。徐天元的伤病基本痊愈,身体也逐渐恢复过来,不需要人照顾了。“半盘炕”却成了习惯了,半夜送走顾客,也要进来看看天元,她也埋怨自己命贱心也贱,寻上门来侍候人。
那晚,“半盘炕”打发完客人,过来照顾徐天元,热身出门,一阵寒噤,只道是西风夜凉,抬头望天,天上一些残月,意思不大,“半盘炕”没在意,披衣掩怀进了徐天元的窑洞,徐天元披着破被靠在窑墙上,好像是在打盹儿,“半盘炕”推门,他就睁开眼。
“半盘炕”见他没睡,就往炕沿上一坐,汗湿的乱发打绺,一脸虚弱的倦怠,话里却透着轻松,“明日去把太和堂的药钱清一下,老欠人家的,咱都不落忍。盐也没了,今黑夜的菜汤你没吃出寡淡?”
徐天元心里苦涩,不忍再听。
“半盘炕”存心要让他知道她怎么谋生,起码要让他知道,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疗伤糊口的银钱,是她和巧鱼拿身体换来的。
奇耻大辱不能洗雪,便会化作满腔无奈。徐天元抖了肩膀上的破被说:“往后,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做这营生?”
“哟!你也嫌我了,有人挣钱养活我,我一保二险不干这,你当我愿意受这份罪呀,让人捣腾的心糊的,头帕当围嘴,裹脚布拦腰系,哪个女人不愿意享清福?”
“半盘炕”耍笑天元,她不会和天元认这个真,就凭天元这样怕是护持不了自己。
徐天元笑不出声来,他披着破被子一动不动,他能说什么?他想杀人,他心里排了一串名字,有外人,也有熟人,还有家人。
徐天元的身体逐渐复原了,开始和“半盘炕”商量挣钱,“半盘炕”拦下话头说“早晚不在乎三五天”,让他再吃一段时间药,等筋骨彻底恢复再说。这话说了没过两天,“半盘炕”得了重感冒,头晕脑涨,四肢沉困,躺在炕上起不来。徐天元心知她是半夜出门着凉,便又往后延挨了几天。这一延挨就露了家底,眼瞅着山穷水尽,徐天元不敢再等了,他要养活“半盘炕”,于是拎棍出门,过了扒岭桥,在桥头踌躇片刻,还是上了袁家垴。
“进门不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袁和尚见徐天元屈身来求,心里的忌惮去掉一半。谁都看得出,今日的徐天元大不如前了,过去那副桀骜不驯的邪劲让宪兵队折损了,在二营盘押了五天,在家里就躺了三四个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谁都有低头求人的时候,从这样的金银大汉嘴里说出“借钱”二字可不容易,真是一文钱逼倒了英雄汉。
袁和尚心头快活,话里不露,依旧客客气气地嘘寒问暖,顺水推舟叫来账房,先给徐天元拿了五块钱,不待徐天元张嘴,又把看场子的营生许给他。徐天元接了银洋躬身施礼说:“这算借,随后你在柜上刨除。”袁和尚摆手道:“不急不急,等你宽裕再说不迟!”
看着徐天元蹒跚而去,袁和尚怅然若失,默念两句经文,扭头吩咐账房,记下天元的借支的数目。
黑川来看九莲,袁和尚几次点化黑川,放了徐天元好比放虎归山,势必为害桥堰,变本加厉。黑川不以为然,反而笑着安慰他,老虎不可怕,徐天元不是老虎是病人,你才是老虎。袁和尚不知道九莲早把他借刀杀人的鬼胎告了黑川,他奈何不了黑川,只能在肚皮里腹诽黑川是个“闷鳖”。
袁和尚犯了寻思,说千道万这事情都因为一个九莲,他不想和天元结下冤仇,他相信只要徐卯泰认错,他的退路就宽敞多了,他是公事公办,这样别说是天元,就是整个桥堰他也能交代得了。
徐天元思前想后,痛定思痛,这场横祸简直就是吃了日本人的一颗炸弹,比让炸弹直接炸死还难受,光景被掀翻了,穷窝儿被就地抹平,媳妇死了,自己落下一身伤病,家里的光景淘干了不说,还把“半盘炕”捎带了。打发了巧鱼,全仗着“半盘炕”白天黑夜侍候。“半盘炕”什么都给他做了,做得比巧鱼还多、还难、还漫长。一个女人能忍辱负重、担待罪过,徐天元也在心里掂量,“半盘炕”真够义气,真够两肋插刀。就算满桥堰的人都骂“半盘炕”没廉耻,徐天元也不能骂,起码有一半是为他才没的。
活着比名分更实际时,人就不要名分也要过活。徐天元和“半盘炕”俩人,过的就是有实无名的光景。
天黑,徐天元就和往常一样,拎着铁棍出门。
每逢此时,“半盘炕”就像有了靠山的主妇殷切地望出门来,有时还和天元说笑逗趣:“改天我瞅瞅谁家架了葫芦,要来吊你棍头上,你就成看草料的林冲了。”
“半盘炕”热切切的话里透出对现在光景的满足,让一溜堰的光棍穷汉眼热不已。
“半盘炕”的生意又要歇业了,老熟客议论:“大概徐天元又能了。”
“能什么?还是蹲下起不来,我在茅厕里看见过,疼得吭吭的。”
“你说这‘半盘炕’图什么?自己卖炕,挣钱养活个蔫王八?”
“操,还不是发贱,老子这全胳膊好腿的,哪回她也没让白弄。”
“肯定你有不如人的地方,还说,说个屁?”
“下回,我非试试空手上炕。”
“怕是没你的下回了,你还是算了,我说,你不记得尚三弄史巧鱼那次?‘半盘炕’可不是史巧鱼。”
“你还是让他上去试试,等徐天元把他从北岭坡上扔下来,他就懂事了。”
徐天元前脚出门,“半盘炕”后脚就从门扇缝里伸出手来,把钌铞搭上,老鸹嘴锁钉上。然后吹灯上炕。她怕熟人来央告,自己拿捏不住。
她就想让徐天元养她,能养多久养多久,凭什么他徐天元就不能还还人情?她还记得那天和徐天元开的玩笑,他徐天元不是说等她侍候好他,就收了她的——可惜,当不得真。
娘的,清净也难打熬。有人叫门,她能听出是谁就不答应,门外的老主顾软一阵硬一阵,终于没了耐心,咒骂她八辈子也休想当上王宝钏、祝英台,她就用破被头捂住嘴咕咕笑,心里却作酸,这伙熊男人,说话做事都是软一阵硬一阵,她八辈子也没想当什么王宝钏、祝英台,捻酸作醋,哼哼呀呀。要当就当穆桂英,娘的,骑马绰枪,阵前招亲,就算老娘看上你,也得先折辱你,搓磨你,让你先在马前跪够了,才让你上炕,接着跪,一辈子跪在老娘底下,不跪,邪门歪道都没你的份儿;想得兴奋,翻个身再想:要不就当花木兰,当然,这最不可能,成天跟刘大哥那样俊俏的武生一起出将入相,谁他娘能把持住,能把住那才叫真真有鬼呢?翻过身再想:按自己的身份,最可能的就是当杜十娘,花容月貌人见人爱,万贯家私江心抛,就图水花不一般,挣得下输得起,但她决不寻短见,什么臭秀才破小生,春衫一脱,屁股一光,还不一样是臭烘烘的脏男人。
想起戏文,“半盘炕”就无来由地迁怒男人,搜索枯肠,百无聊赖,翻来覆去,这么个,那么个,慢慢就睡笃实了。
窑黑们登了班,徐天元就可以离开万生矿,一般回到一溜堰,天色才蒙蒙亮,“半盘炕”得起身给他递钥匙开锁,然后在躺一会儿才起身做饭。那天早晨徐天元进来重新掩门,上炕躺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头,“半盘炕”吃惊地转过身来说:“你想了?”徐天元不答话,用力抓挖,“半盘炕”一面迎合,一面伸手下去触探,兴奋地说:“你又能了?”后来,“半盘炕”有意大声呻吟,她的身心在深入地扩张,那种暌违日久的热硬令她奇痒难禁,沉重的呼吸熟稔而快意,她像火山一样冒着热焰奔腾,她不敢相信她承载的人就是她救活的人——她终于把天元侍候好了,她才不怕惊动左右邻舍,他们都起早下窑去了。
那天中午,“半盘炕”欢天喜地地戴上了金镯,她觉得空旷的身心被两个圆圈圈住了,她觉得自己轻贱,又觉得自己幸福。
万生矿上煤的装卸工像一个个小鬼,看着装冒尖儿的火车吭哧吭哧离开货栈,从弥漫的煤尘里走出来,他们像晒蔫的庄稼,胳膊腿儿累得稀软耷拉,从站台往下跳时,身体又和橡皮筋一样拉长,但落地起身,就又窝蜷起来,咋看都像抽掉骨架的纸人,在黑隐隐的暮色里,咳着,咳着,咳着,拖在地下的槽锨叮咣作响,这些装卸工们一群一伙走过徐天元跟前,徐天元能听到他们牛马一样粗重的鼻息和嘶啦嘶啦的肺音,他们都不想说话,点头也不,熟悉的人会用剩在脸上的眼白,额外地看他一眼,眼白真白啊,在煤尘和暮色的双重黑暗之后,依然能表露两句白话:“真他娘的累啊,活得还不如牲口。”
装卸工们把工具存放进一个废窑口,就一群一伙拖着疲惫之躯离开煤场,夜色渐重,这些人不像是回桥堰的家,倒像是耷拉着脑袋结伙去阴间的饿鬼一样。
徐天元关上废窑口的两扇破栅栏门,落锁。
鼻孔发痒,眼窝发涩,呼吸之间,就有臭臭的发甜的细腻之物淤积在喉咙跟前,弄得他过一会儿,咳嗽几声,再过一会儿,又得咳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