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啊,一个吃枪子儿,一个吞金,死到根底,都没有留下一个囫囵死尸,真正是,真正是一对冤家啊。”包昌说着,给青桃号了脉,吩咐袁胖龙去研磨,看着袁胖龙出了门槛儿,包昌才意味深长地说:“东家可要节哀啊,节哀顺变啊,不要过度伤心动了胎气。”
青桃闻言失色,嗖地站起,脸色红一股白一股,两只手痉挛地扯住前襟,好像能遮掩住什么。
“大祸临头,还能遗腹留后,”包昌眼望别处,握着空拳,叹息连连,“袁掌柜到底是能人,高人啊。”
袁胖龙悄悄进来,在桌前立了,垂头研墨,包昌和青桃不作声了,就听见墨块在砚池里歙歙地摩擦声,包昌注目袁胖龙多时,朗声说道:“‘墨磨偏,心不正’,胖龙,看你的墨块歪哪了?”袁胖龙一个激灵,集中精神,专心研墨。研毕,袁胖龙润笔铺纸,站到一旁。包昌提笔开了药方,低声沉吟,斟酌着药名和剂量。胖龙站在桌旁看着。
突然,青桃咬牙切齿地说:“包太医,开付药,给我打了。”
包昌闻言,手腕一抖,一点墨汁滴到仿纸上,污浊了两个字。
“东家,这,这可是,袁掌柜的遗留下的骨血啊。”
胖龙看着两个大人,莫名其妙。
包昌开妥药方,打叠了药囊,叫袁胖龙跟他去太和堂取药。包昌拿了药囊,却待起身,袁胖龙突然跪下,仰脸说道:“包太医,俺爹说他下世后,让我给你拉药箱,吃你一碗热饭。”
两个大人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包昌重新坐下,朝袁和尚的牌位方向长叹一声,慢慢开言:“良田不为心田置,产业变为冤业折。袁掌柜啊袁掌柜,你能看到这步棋,咋就没看清当时候?唉,你这不是灯下黑?罢了,罢了,不顶了,现在说甚也不顶了,灯都灭了。”
包昌说罢,当仁不让地坐定,就地收了袁胖龙三个响头,然后弯腰拉起袁胖龙,胖龙顺势站到包昌身旁。包昌挽了胖龙的手,对着袁和尚的牌位说青桃:“丧事为大,留去都是权宜之计。孩子热孝在身,眼下且不要过去,着他先和你在家守孝,等过了这个正月,东家做了尽七,也让孩子再往高里长长,你把家里安顿停当再计较。胖龙的事,我揽住了,他就是阿斗,我也不让他饿着,你们都放心吧。”
包昌的话青桃听懂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所云,却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不由自主地泪下两行。包昌又安慰了母子俩几句,匆匆去了。
田锁粮在袁家垴操办丧事时,田有粮给徐家堡操办好事。工作队向伍渡区委的申请在年前批复,徐天元家成了军属,薛平江决定大年初一挂匾。田有粮打小鼓、老保忠敲小锣儿、老齐拍小镲,从桥头庙出来就敲打上往徐家堡来了,一个民兵背了步枪,郑重其事地抱着一个红底金字的木头匾,另外四个民兵挎着步枪,左右随行,护持着那块长二尺宽尺半的招牌,送匾的人众里还有七八个半大闺女,羞答答地走在队伍最后面,头脸都梳洗干净,红袄绿裤,腼腆地互相牵拉着手指头。到了徐家堡,薛平江领着老郑和文书,和徐有泰并排站在大街门,闺女们站成一排,细声细气地合唱:
抗属抗属月月亲,
芝麻开花月月新,
你的儿子去当兵,
子弟兵呀真光荣啊,
家中老人多安心,
哎呀——家中老人多安心。
闺女们唱罢,薛平江从民兵手里接了红匾,庄重地转交到徐有泰手里,徐有泰接过匾,木匾的面板漆过光,四周的镶边起着寸半的棱,棱上雕刻四条卷云,徐有泰端起来左右端详,肚里寻思:“这像个啥?条盘?以后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摘下来就能使唤。”
薛平江作了一个简短的发言,说明招牌的来历和意义,“是烈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薛平江说完,让徐有泰表态,徐有泰推辞不会,郑队长教他,“老哥,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真心实意就行。”徐有泰说:“一定要说,咱就说说,你们不弄这面牌,我这心里还安然,大伙说说,弄这好做甚?俺哥本来红罡罡一家,又是闺女又是小子,齐整整的一份好光景!看现在的摊场,黑塌塌一门,还得我来替他们出来接,挂这匾顶什么事?光什么荣呢?谁家愿意做这呢?”
郑队长听徐有泰的话不对路,又见薛政委皱皱眉头,挥手叫田有粮他们敲打起来,用锣鼓把徐有泰的话压了,又催徐有泰赶紧挂匾,天兵天将抬出木梯,在场的人七手八脚帮助扶起支稳,田有粮要过天兵手里的打炭锤和铁钉,爬上梯子,成品字钉了三颗钉子,招牌固定端正。
薛平江说事忙,没有进徐有泰家里,带着人马就走了,看热闹的人又哄着,要闺女们把歌唱了一遍,史憨水让再唱,田有粮说:“没完了,你是想听歌还是想看大闺女?”集合起红火队的人走了。沿路跟随到徐家堡看热闹的史憨水嬉笑着,抬头瞅瞅牌匾说:“好一个红漆条盘,今黑夜就让人摘跑了。”徐有泰说:“你想要早作声,趁梯子没撤了,你摘了挂回你家去。俺家的门楼高,不要等黑夜,跌了胳膊摔了腿。”边上看热闹的人耍笑:“这话说的,到底不是舍了自家的儿,咬着不心疼的指头呢。”
有明眼人看出名堂,问:“咋不见丁泰卯泰出来红火?”徐有泰站在大门口说:“我都替了,俺徐家堡这道街门里,革命的,反革命的,不革命的,出齐了。”
看热闹的人听了,哄笑着走散了,门口就剩下徐家人,有泰老婆埋怨:“刚才工作队让你对着人讲话,你连句俏话也不会说,净打实锤,我在一边看着都替你……”徐有泰不等老婆说完,夺口就骂:“你除了能替我生养,你还能替我做什么?你能替了大嫂死?还是能替我站着尿?”老婆围裙往手上一卷:“识破你,你就是说这没成色的话嘴快。”说罢进了大门。
初四隅中,一个通讯兵飞马上了一溜堰。
通讯兵是从盈县下来的,脸腮青紫,马汗蒸腾。薛平江接过通讯兵递交的信件,叫人安排通讯兵吃饭,然后展开信件。来信的内容是,正月初一,盈县大武村的一贯道公然开堂集会。根据群众揭发,盈县工作队在初二上午带领民兵搜查了一贯道教主的家,从地道里搜出一套龙衣蟒袍,还有一枚玉玺,工作队把教主带回去审问。教主的家人却召集村里的道友,向工作队发难要人,又联络串通了左右邻村的道友到大武村哄闹,几个骨干分子还挑动群众对工作队的不满情绪,闹出了几起揪打大武村干部和民兵的恶性事件。盈县盛行一贯道,抗战期间,日本人曾经利用一贯道麻痹和驯化老百姓,道友中间潜藏着不少铁杆汉奸,所以一旦滋事,就十分猖獗。
薛平江看了信,脸就拉下来了,他把信件递给郑队长,然后迅速写好回信。郑队长看完,皱着眉头说:“又是一项棘手的任务。”薛平江把回信也一并交给郑队长看了,说:“棘不棘手,关键要找对下手的地方。”郑队长看完回信,半晌不言。
薛平江封了回信,让人交给通讯兵,饭后带信先行返回盈县。
这时,郑队长要求去盈县继续配合薛平江工作,并建议由保卫干事接替他的队长一职,薛平江没有同意,郑队长坚持要去,说那边的情形已经恶化,他去是因为作战经验丰富,万一接火能派上用场。薛平江笑道:“牛刀杀鸡,大可不必。你留在桥堰这边,这里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你去做。”
薛平江给郑队长分析:“对付伪装高明的坏人,就是将他打回原形,不怕他飞出枪口。咱们刚刚处理过的地主婆,就是一个实例。大至一国一省,小到一县一村,问题就怕鱼钻在水里不出来,现在都跳出水面了,鱼不怕死,网还怕破?什么龙衣蟒袍,穿上戏台,那是唱戏行头;藏起来,就是图谋不轨;现在闹起来,那就是想夺天下。唱戏的行头,就是谋反的铁证。水浒里的阮小七披着方腊的龙衣蟒袍往龙床上坐了坐,朝廷就问了他一个谋反罪。一贯道是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一帮乌合之众,看来时机成熟了,今晚我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明天离开桥堰到盈县。”
郑队长见薛平江执意不允,便下去安排会议。
白昼已经明显长出一截光影,薛平江没有公开他要走的消息,没有这个必要。下午的会开得长,散了会天色已经黄昏了。他散着步到了北岭坡上,回头瞭望满是夕光的南岭梁,眼睛停在一棵树上,木叶尽脱的臭椿树远看像一个鬼魅,又像一只探出地面的鬼爪子,黑蒙蒙的。——那里是徐家堡。
薛平江突然心有所动,回到窑洞拿了一样东西,出门和郑队长说知,然后步下了北岭坡,穿过扒岭桥,沿着南桥堰的青石街,信步上了一趟徐家堡。
薛平江直接进了徐有泰的家里,正值掌灯时分,坐了一阵儿,徐有泰强留薛平江吃晚饭,薛平江慨然就坐,没有推辞。大过年,人来客往,家家都有蒸煮现成的干粮菜蔬。饭后,屋里只剩他俩人说话,薛平江拿出一个包扎紧密的纸卷,叮嘱徐有泰收起来,“这是白泉给你的东西,回头再看,永远不要给别人说。”徐有泰见薛平江一脸神秘,又听说是徐天元给他的东西,赶紧接了揣进怀里。接着,薛平江又向徐有泰打听了一些有关徐天元和徐卯泰的恩恩怨怨,少不得感慨一番,九点,保卫干事领着两个战士接上门来,薛平江起身告辞。
送走薛平江,徐有泰背着家人悄悄拆开纸卷,凑在灯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纸里包着的竟是那三个黄澄澄的金珠,徐有泰一阵慌乱,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徐有泰百感交集,重新揣起纸包,躺在炕上,一夜没有合眼。
薛平江返回一溜堰,也是毫无睡意,坐在桌前给白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桥堰的形势,信的末尾,他写了“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薛平江写完起身,揉搓冷硬的手指,他看着桌上的信,轻轻吟哦一句,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露骨了”,提笔抹掉后面八个字。看着墨痕,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又不懂”,扫兴地搁笔。
扫兴归扫兴,薛平江还是觉得如释重负,似乎放下一副担子,他觉得徐天元回桥堰以后的一系列不幸遭遇,都和他有关联,他要尽可能补偿徐天元的损失。
薛平江提着马灯出门,门口的岗哨说首长还不休息?郑队长从隔壁的窑洞里走出来,接过薛平江的马灯。薛平江走到院子尽头,往坡下看去,桥堰的黑暗里,似乎还有凛冽的寒气。
初五上午,十几个骑兵来接薛平江,也是长短枪。郑队长分出八个战士护送薛平江,薛平江执意不肯,郑队长坚决地说:“盈县事急,你身边多一条人枪就多一份力量,等去了盈县你再决定。”
薛平江去了不久,消息就传到桥堰,盈县城一次镇压了三十多号坏人。
徐有泰听说消息的当天,还没想出处置金珠的办法,纸包一直揣在怀里,听人说了消息,回家就找了一个盐罐,拿开墙角一块地砖,挖坑把盐罐下进去,金珠在暗处的幽光,就像一罐儿血水,徐有泰看了最后一眼,就匆匆掩埋起来,盖住地砖。
徐天元成了白泉了,当了英雄了;徐卯泰就成了汉奸,大坏蛋了;徐有泰跟前大腾腾三个儿子,却替假绝户徐丑泰当起了军干属。桥堰人都在传说,徐家堡热闹得像一台戏,唱红的,唱丑的,跑龙套的,全有了,就剩下徐丁泰一家,没事没事的。
徐丁泰教子自有一套,他经常正告三个儿子,天元不是人们吹嘘的辉煌天神,他始终都是赖皮,始终都是败家子丧门星,只顾自己不顾家门,行事不如畜类,他侮弄小婶乱伦犯上,不如禽兽;他给汉奸下煤窑护煤场,败坏了徐家的门庭和祖训;他不顾亲爹,活着不曾养,死了不曾葬,大逆不孝;他惹祸滋事,累及娘亲胞妹,招致灭门之难;虽然他现在举官,却改名换姓,数典忘祖,不如猪狗。徐丁泰给自家门下儿孙立言:不挨他,不求他,不仗他,不理他,老死不和他来往。“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不死,就眼定定看他咋落结,戕生害命,不是什么正经出息。十几年前我就说,咱不背他的害,也不沾他的光,现在我还是这话,他红是他红,他紫是他紫,好好念你们的书,要了饭,饿断肠,也不要登他的门。”
徐丁泰没有太深的城府,但有恒定的主意,他经营铁场,出息儿子,操心守业,规避风险,自信有恒产者有恒心,他就是一个想过好日子的本分人。十几年来,徐家风波迭起,他竭力规避,惟恐覆巢之下累及自身。眼下,徐家祸福双至,水火入门,他更怕一不留心,陷入不义,这么多年,看着骨肉相残,家丑越滚越大,他自己只好做个不相干的六指。
徐丁泰是一个好赖人,也是一个赖好人,外头人说丁泰没事没事的,其实丁泰也遇上大事了。
徐丁泰谋划的是自家铁场的大事,这大事是他最出息的儿子天祯给他挑起来的。天祯在省立高等师范学校念书,秋天就写信回来,让天禄动员父亲参加公私合营。徐丁泰还没听说过什么合营,不高兴地说:“我合什么营?合了营,我拿什么供给他念书,吃了二年醋水刀削面,就当自己是太原府的人了?合营可以,叫回他来装炉,闲草闲料养闲驴,我最不待见的就是他这号说闲话的闲汉。”天禄只好给天祯回信,叫他安心读书,不要操闲心。
过了半月,天祯的复信来了,信纸上头写着: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