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兵策马到来，作战参谋快速地向郝军长报告，郝军长边听边走，张副官赶紧跟过去，同时还招手，叫徐天元也到那边，直接就把徐天元带到郝军长身边。
徐天元跟着郝军长刚刚离开1200高地，日军的飞机大炮就开始密集轰炸南怀化。
半路上，郝军长突然提出，要到北麓阵地看一下。作战参谋看看天空说：“太危险了军长，那里又是日本人集中轰炸的地方。”
“李仙洲刚上去，我担心他们立脚不稳，吃了日本人的亏。”郝军长坚决地说。
张副官命令卫兵保护将军，自己带了徐天元等几个卫兵走在前面。
快到北麓阵地，就看见一队人从坡上连滚带爬出溜下来，抬着几副担架。张副官让后面的人停了，郝军长传令让人去看，张副官过去，回来时脸色紧张地报告是李师长。
郝军长一听大惊，赶紧过去，张副官马上让卫兵散开，警戒四周。
李仙洲师长身上多处被炸伤，但神智清醒，他要说什么，郝梦龄阻止，只是紧紧握了握李仙洲的手，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军，用不着谁去安慰谁。眼光交流几下，郝梦龄就挥手担架快走，后面还有几副担架，上面躺着姓戴的团长和几个受伤的军官。郝梦龄看见担架歪歪斜斜，路不好走，让张副官从卫兵里派八个人去帮忙。
情况很快清楚了：上午九点多钟，李仙洲刚完成接防，正在侦察地形、部署兵力之际，还没来得及修复工事，就遭到日军集中炮空轰炸，身受重伤，随从卫士也伤亡殆尽，带到一线的两个团也遭重创，营长以下的军官多数受伤。现在阵地上作战的部队是副师长黄祖埙率第二线部队，战况基本扭转，阵地没有丢失。
从激烈的枪炮声里就能听出前线的战况。
郝军长还要前行，张副官过来劝阻，被郝军长一把推开，张副官再次上前阻拦，说“职有专司，将军不可”。郝军长稍一犹豫，就被卫兵们裹挟着撤了下去。徐天元和几个卫兵跟着张副官殿后。
当天，1200高地的所有设施工事都被炮弹夷平。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冲上来，322团身陷焦土，英勇杀敌，在侧翼守军的策应下，击退日军。下午，日军重新集结，增兵数千，在一轮又一轮的狂轰滥炸之后，步骑坦克反复猛攻南怀化阵地，322团和日军肉搏，激战至深夜。黑夜，徐天元从张副官口里听说了杨望进团长阵亡的消息，眼前随即浮现出杨团长在阵地上那沉重的一跪。
战况在迅速恶化。徐天元第一次觉得死神就在身边。
6
桥堰人爱说二八月乱穿衣。到了九月，身上就离不了夹袄了。桥堰早晚天凉，山风又硬，那些起早挖煤和赶牲口驮炭的人，必须裹上一件破棉袄。
天冷下来了。
几个赶牲口往苇泽关外驮炭的人空手跑了回来，带回一个让桥堰人吃惊的消息：日本人破苇泽关，已经打到巨城了，驮炭的牲口和整驮的炭都遭守兵征用了，一个铜板都不给。欧四毛因为折了本钱，蹲在扒岭桥伤心，谁劝也不回家。巨城离桥堰剩下六七十里地，六七十里，骑马跑两个时辰就到了，骑上驮炭的骡子也能跑上来。
打仗的消息快速蔓延，搞得人心惶惶，孙秃手逢人就说，咱都忘了今年是牛年，“牛头虎尾定干戈”，怪不得打仗。孙秃手推着水车，挎辕杆的麻绳挎在脖子上，他穿着一件黑棉袄，领子肩膀露着又脏又硬的烂棉絮。
偏僻的桥堰确实没有感觉到“牛头”的“干戈”，要有也就是徐家那件事情，棍棒当然也算干戈，戏文里多少武将不是拖条棍子当兵器？
桥堰人早不提念徐天元了，只有丑泰两口子忧心如焚：兵荒马乱，失落在外，当父母的能不惦念？
日本人并没有派来骑兵，他们好像不急躁，两天后，一个骑红洋马挎洋刀的日本军官，领着一队日本兵到了桥堰，军官催马上了扒岭桥，勒住马，笑眯眯地站在扒岭桥头，从斜挎的牛皮包里抽出一张纸低头看了看，又叠好放进皮包，抬起手里的马鞭，朝西虚虚一指，用地道的中国话说：“这就是，二营盘。”
桥堰百姓聚集在桥头庙前看过兵，他们清楚地听见日本军官的话，杂货铺老板冯六甲惊奇地说：“哦呀呀，咱桥堰有名啊，日本人刚来，就知道二营盘。”
旁边的人说：“你就不看，他的纸上记着呢么。”
冯六甲说：“你说的是屁，咱这会儿给赵侉一张纸，你让他拿上给咱寻寻圪针林沟。”
赶车的欧四毛说：“就是，那赵侉来桥堰一年多了，光是北岭坡就走迷过三回，险乎让狼拽吃了。”
见有人给帮腔，冯六甲又说：“侉不算人，骆驼不算牲口。拿赵侉说事，你不是白说？他能和这日本人比，他大字不识，哪比得上人家这日本人……”
挎洋刀的日本军官显然是为了给夹道看热闹的桥堰人锦上添花，他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一把糖，朝人群稠密的地方撒去，大人们先是一愣，小孩们已经剥开纸送进嘴里，欢叫着：
“呀——甜……”
“妈——糖，糖蛋蛋糖。”
一时间，大人小孩都低头弯腰，满地寻抢，脑袋撞脑袋、脑袋撞屁股，挤作一堆。
日本军官伸手，又扔出两把。——“糖蛋蛋糖”冰雹一样落在人群的脊背和脑袋上，激起桥堰大人小孩们的一阵欢呼，胆大的小孩还撵着喊叫“给咱俩”，“再扔俩”，好像日本军官是新郎倌。
日本军官在马背上尽量弯腰，给那些主动要糖的孩子递了几粒，然后顺手摸摸孩子的头顶，笑眯眯的，手套雪白。
胆大也不见得全吃亏，有时还是可以吃到糖的。
大部分孩子还是胆小怕生人，这几乎是桥堰人的天性。大人都暗暗使劲，推着孩子们单薄的脊背往人前走，“到跟前再给咱要俩去，快！”可孩子羞，和小门扇一样，大人这边推他们往那边转，大人们哼哟哈哟推了半天，孩子们只在原地打转转。大人没法了，低声斥骂：“这么没出息，随了你那熊妈了。”女人们也骂：“和你那熊爹一样样的，就知道在一个地方钻、钻、钻。”
看样子，日本人应该还有好些糖没发，他们微笑着，扛着枪懒洋洋地走过落满煤尘的桥堰，在光天化日下朝二营盘开进，一个扁脸的火头军背着一口锅走在最后。
红洋马的屁股，像穿着红缎裤子的媳妇，一扭一扭，很有节奏。马尾像是梳通剪齐过，溜光水滑，齐刷刷垂下，跟着马屁股扭摆的节奏摆荡。
欧四毛悄悄说：“我操，还是匹母马。”
“你咋知道？你看着了？”冯六甲嬉皮笑脸地说。
“还用看，我没见过日本人，又不是没赶过牲口。”
冯六甲的眼光迷离了，瞅着马屁股说：“这家伙，还呼扇呼扇的，这不就是谁那屁股？”
“谁？”欧四毛问，他看出冯六甲的邪行。
“谁？赵侉老婆嘛谁”，冯六甲品够滋味了，笑着肯定下来，“像，越瞅越像，这么高，半天里挂着，谁够着了？”
欧四毛笑了：“那赵侉不是天天黑夜骑洋马了？”
“跑一黑夜，也跑不出半盘炕去。”
日本糖好吃更好看，裹着皱皱纸、绵绵纸、金金纸、透明的绸绸纸，两头用金丝丝银线线缠紧，观赏半天才舍得剥开，里边的糖粒子是干干净净的白，清清楚楚的明，不像桥堰人腊月二十三才能吃到的糖瓜，黑粗黏巴，一股焦红薯味。日本糖有好几个味，有奶味的，有瓜果味的，还有完全陌生但实在新鲜的香甜味儿。
日本人上了二营盘，桥堰人就散了回家，多半人都拣到日本糖，有的人家拣得多，回去供在破桌上，给祖先们念叨：“这可是点稀罕东西，看香吃甜，老人家们你们也尝尝稀罕。”
那个挎洋刀骑红马笑眯眯的日本军官，平静友好地像个上门女婿，接管了桥堰的一切，两个日本宣抚官留下，要同桥堰主事的乡绅接洽，大家依旧推选袁和尚出面。不久，人们又从袁和尚嘴里得知，那个骑马的日本军官，名叫黑川。
二营盘也算一座山冈，像是桥堰镇这条烂棉裤翻折起来的“裤腰”，从地势上看，它还是扼守靶台山峪口的要塞。黑川带领宪兵驻扎在二营盘上，他拿着望远镜站在二营盘，桥堰镇的两条裤腿就尽收眼底了。——他不喜欢桥堰，根本不能和绿水青山的家乡相比，不过，他知道占领桥堰的意义。
在母亲的长辈里，有一个衰老不堪的老兵，四十年前到过中国，退役回乡，周围的人都尊称他为老英雄。他经常给人讲他在中国的经历，老兵总说，中国人最能忍，他们甚至选择放弃抵抗，来成就一个忍字，他们的忍和我们的服从完全不同，不好解释，所以到了中国，可以体会到作为帝国军人的荣耀，因为你可以为所欲为。那个老兵说到最后一句，眼里往往会闪出一道绿光，那绿光仿佛出自沟壑。但是，老兵从来不承认他杀过人，他只说奉天皇的征召去完成军人的使命。
老兵喜欢制作蝴蝶标本，每到春夏，村民就会看见他掮着鱼竿和捕蝶网，穿过碧绿的田野，到溪边垂钓，或者放下鱼竿，举着网兜步履蹒跚地扑蝴蝶，村民们欣羡老兵未泯的童心和快乐的晚年。老兵珍藏着好几本大大的收集蝴蝶标本册，搁在架子上，轻易不让人碰，晚辈们要看，必须他在场监督。因为好奇，小黑川曾在老兵的严格监督下看过一次，却就此破坏了他对标本的兴趣，黑川不认为收藏那么多的死蝴蝶有什么用，他对老兵古怪的嗜好和小气嗤之以鼻，从此敬而远之。
黑川拿到预科通知书，母亲带他回家乡显耀，母亲家族的男人除了当兵就是务农，没有真正的读书人。老兵觉得黑川了不起，大加夸赞，声称要好好奖赏黑川，约黑川晚上到他的房间。晚上，黑川如约去了，老兵已经端坐在榻上，小桌上摆着一本大册子，老兵让黑川坐在对面，指着大册子说：“这是我从中国采集回来的蝴蝶，你看看她们多么美丽。”
黑川已经料到老兵会来这一手，但他还是装得毕恭毕敬，翻开桌子上的标本册，册子里的蝴蝶标本除了尺寸奇大，并无特别之处。老兵见黑川漫不经心，提醒他仔细欣赏。黑川立即发现这些标本都不是真正的蝴蝶，因为这些蝴蝶的翅膀一律地白皙，蝴蝶的头尾都是人工修剪描绘点染而成的。两扇翅膀都有两只巴掌大，翅膀的中央都有两个圆圆的微凸的红斑或褐斑，压得不够平整，像是色素自然沉着形成的，在昏暗的灯下，大蝴蝶的造型就像两面交叉的太阳旗。
黑川用手轻轻触摸大蝴蝶的翅膀，手感轻绵柔软，像是摸到人的皮肤，当他的指头触到翅膀上的太阳，久违的记忆突然让他缩回手来，——妈妈！
黑川惊恐地抬起头，看见老兵眼睛里的绿光一闪一闪，却慈祥地笑着说：“年轻人，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蝴蝶吧？这些蝴蝶是我最珍贵的藏品，是我最美妙最丰富的人生记忆。当我感到长夜孤独，我才会独自欣赏她们，现在，你是唯一一个和我共同分享她们的孩子，你有望成为帝国的栋梁，你有资格欣赏这些漂亮的蝴蝶，开阔你的视野。”
老兵叽里咕噜地自顾自说着，根本不管对面如坐针毡的黑川是不是毛骨悚然。
当晚，黑川梦见妈妈的乳房被人剥了皮，妈妈把血乎乎的乳房塞到他嘴里，他大哭着推拒，向远处奔逃，却见漫山遍野的人皮蝴蝶背插两面太阳旗睁着通红的双眼向他扑面而来……
黑川带着这个噩梦来到中国，他将亲手制作的第一个蝴蝶标本寄回国内，部队推进到桥堰，大本营转来几封信，其中一封是老兵给他的回信，老兵用乱七八糟的笔画告诉黑川，感谢他的馈赠，但不敢恭维粗糙工艺，“蝴蝶厚薄不匀，翅膀上还有破洞，制作不够精美”，“选材不够讲究，乳晕太大了，破坏了国旗的比例。”展读姗姗来迟的回信，仿佛蹒跚在碧野小溪举着网兜捉蝴蝶的老前辈，黑川笑着将写满“いいえ？”（日文的“不”字）字的信纸夹进他的标本册。
黑川已经制作了一些自认为不错的“蝴蝶”标本了。
营房顶上，太阳旗在冷峭的山风吹拂下瑟瑟飘摆，严寒从靶台山顶降临到桥堰。
黑川的宪兵不属于野战部队，不负责攻城略地，黑川的主要任务是对占领区实行战略占领和维持局面，具体到桥堰就是控制矿山，保障运输，保卫二营盘到伍渡的运煤铁路线。现在刚刚实行占领，伍渡到桥堰的运煤铁道还没铺好，伍渡那边就派出胶皮轱辘马车队，把桥堰的煤铁集运到伍渡火车站，然后再装上火车拉回日本。
日军占领平东县，日本的财阀集团即随军接管占领区的工矿企业，“兴中公司”取得了伍渡地面各矿场的经营权。桥头庙的墙上，宣抚官领着两个宪兵，贴出了第一张布告，禁止私自贩运煤铁，违者籍没全部资产。布告引起桥堰人的恐慌，不让卖煤，下煤窑的人吃什么？袁家的万生矿率先停工，随后两三天，桥堰的煤窑纷纷停工。
煤窑一停工，平常不见天日的窑黑子从煤窑底下一下子转移到街面上，南北桥堰平地多出一层黑人。
袁和尚到二营盘和日本人交涉了一次，安民告示就很快出来了，限制自由买卖煤铁的禁令不变，补充了两项新规矩，大意是，桥堰各矿场今后生产的煤铁，将统一运往伍渡，由“兴中公司”统一收购。一切运输及结算手续，以万生矿为首经办。
万生矿重新开工，袁和尚专门去安抚矿工。听说煤要拉到日本国去了，万生矿的窑黑子们大惑不解，聚堆儿议论，这地盘都占了，日本人干吗非往日本国拉煤？想要什么随手拿就是嘛。他们向袁和尚打听，袁和尚笑道：“日本人也是人，也和咱居家过光景一样，家里不得攒些烧炭？日本国远在东洋，他们缺烧炭呢。光凭驴拉车拽，一辈子也到不了，非得到伍渡坐运煤的火车，从正太线一直往下运输，再坐火轮船，再坐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