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天然在灵堂跟前呐喊:“孝子们都烧纸了。”屋里院里的孝子到了供桌跟前,院子里白花花跪下一大片,随着三声炮仗响起,乐人的唢呐开始吹奏。天将让头顶香盘的白家驹跪到灵前,他是死者的长门长孙。旁边,天然手把手教导白广文上了香,又从桌上取下一叠五色纸,让他在蜡台上引着,跪下放在奠纸盆里,色纸哀婉地循序燃烧着,接着天然倒起三盅白酒,递给跪在灵前的白广文,让他浇洒在纸火上,纸火得上酒劲,火焰陡然长高半尺,烧化的灰烬也随着火势呼地飘起来,在人们的头顶鼓舞沸扬。天将挨着白广文跪下,看着翻飞而起的纸灰说:“这是你爹高兴了,他看见这排场,肯定是说,回来就是好。”
白广文满脸困惑,他知道这一切全是迷信,可此一刻,他宁信其真。
纸火减弱,徐天然敲着供桌提醒:“磕头呀,磕头呀,孝子们跪好,预备。”
其他三个嬉皮笑脸的广州小子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地下徐家人发笑,破坏了肃穆的气氛,祭奠仪式顿时显得有些荒诞滑稽。天然用孝棒指了指他们,白广理的大儿子笑道:“交警!好像交警啊!”另外两个男孩儿就笑得更响,徐家人都不满地侧目,广英和广美只好站起来,挨个拉他们跪下,摁下他们的脑袋。
对忙碌了两三天的家人来说,这个头磕下去,最主要的工作就算就绪了,可以松了一口气,可以在睡前吃喝一顿,明天把棺材抬出去一埋殡,就万事大吉了。徐家人确实让白泉拖累得五体投地了,他们昏昏欲睡。
看着家人都跪好了,天然开始发号施令:“一叩头”,“二叩头,”……
天将带头磕下头去。徐家的人们也机械地跟着口令叩下头去。
这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飞过孝子们的头顶,飞上了荧煌耀眼、满目琳琅的供桌,砸倒供桌上明晃晃的五枝烛台和明晃晃的高供。
喀嚓、乒乓、稀里哗啦……
——声音突变,谁也不曾防备。
砸供的那个黑东西,是一只八寸口的小粪锅,粪锅里盛了两粪勺屎尿,不多,只有半锅,算起来,毛重也有个十来八斤,按照距离速度,特别是角度,计算下来,把这半锅粪汤砸到供桌上,需要一把力气,尤其是徐卯泰这把年纪,要不憋足劲儿,先不要说他扔不到供桌上头,起码他是砸不准吧?不过徐卯泰真有这把力气,劲儿呢,好像也是憋足了,憋了好几十年的恶气,发作出来,就是眼前这摊场。徐卯泰的砂锅用八股草绳兜着,草绳有大拇指头粗细,这样好拎,尤其是好扔,可以摆动几下,连瞄准带提速,都有了,徐卯泰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憋在徐卯泰心里几十年的怨毒之气,终于,扔出去了。
徐卯泰挑了人们烧夜纸时动手,是谋划出来的,这个节骨眼,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明亮的灵堂上,不会有人注意他,院子里帮忙的人多,出来进去的人也多,谁会注意一个老汉呢?至于手里拎的这口砂锅,让他更像一个老邻居,上门来给猪倒一些泔水。气味不会引起怀疑,行迹还可以遮掩那些气味。只要避开自家人就行,自家人只有在烧夜纸时集中在一起。
现在,大功告成。
再看灵堂和供桌那边,随着破碎声响起,粪锅碰翻砸倒了本来就摇摇晃晃的高供,绑扎起来的“伍渡汾”瓶子倒了下来,接连打碎,酒液顺着桌面到处流淌,碰上跌倒的粗蜡,桌面上立即“蓬——”“蓬——”蓬——”腾起几片蓝殷殷的火焰。“伍渡汾”是真正的白干老酒,65度。酒火好看,和其他火焰不一样,它是流着烧,半尺多高的蓝火,流霞溢彩,轻佻缥缈,妖媚十足,鬼魅十足,像一条赤练蛇,像一条光焰四射的青蛇,满桌流窜,视之在东,忽焉在西。
跪了半院子孝子们,还是齐刷刷的,愣着,没人动弹。全愣了,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爆破镇住了,跪着,看着,没人扑救也没人躲避,眼睁睁瞅着蓝火在高过头顶的供桌上节节高升。
这是怎么回事?不少人以为是高供自己倒塌了。
“哇,好臭哦。”
最先喊叫的是小林鸽。
蜡台香炉全被砸翻,沾着屎尿的砂锅片和破碎的“伍渡汾”瓶子搅和在一起,臭烘烘的大粪溅满桌子,和着酒液和罐头瓶里的糖水,漓漓拉拉淌到地下。那些缥缈的酒火焰没有根基,它们薄薄地瘫在桌上,不甘心地四下蔓延,伸开火烧火燎的指头,去抓住可以助燃的东西,桌上那些色纸、冥币、纸扎的花束一连串地点燃,有的火焰则顺竿爬,和细细的青蛇一样,把束缚酒瓶的橡皮圈烧化燎断,引起酒瓶新一轮的倒塌,酒香逐渐压制了大粪的味道,火光推到孝子们的头顶,亮丽的火焰顺着桌面,一朵一朵滴答到地下。
一阵狂风钻进院子,火借风力,扑出帆布篷,引着了悬挂在两旁的幛子和花圈,火比人来得快,拴绑插挂在灵棚两壁的纸幡纸吊、布幛布幔都是些引火的虚柴,火焰过来呼一口气就燎成灰烬,好像让一团红光囫囵吞掉一样快,剩下光秃秃的被火燎得焦黑的几根棍子,斜插在半墙头。大家几乎看入神了,桌面上的倒塌声还在乒乓地响着,帆布上的防水层被烤出一股橡胶煳了的臭味。忙碌一天才摆设停当的高供,转眼之间全部倒塌下来,供桌上会餐的火焰还在闪转腾挪。
上饭的神汉怪叫一声,跳入核心,哆嗦着嗓子叫:“天地爷呀,实不该呀,作践死人造孽呀。”
灵堂被砸,于主家大不吉利。
天将老婆拍着冻地叫唤:“天将救火呀,你死了?快救火,俺的新院呀!”
徐卯泰如释重负,他搓着草绳勒疼的老手念叨:“操你万辈祖宗,我叫你能,我叫你死了喝大粪。”
白家驹嚯地站起来,他不明白老头为什么砸,但知道这老头就是捣乱分子。“屌你老母”,白家驹骂着,提着青皮孝棒冲过去,他的三个瘦兄弟也上手,徐卯泰和根雕一样倒地。人堆里跪着徐卯泰的四个儿子,还跪着文法文亮等七八个孙子,他们见自家老人被打倒,一下子全跳起来,举起同样的青皮孝棒,包抄围打广州人。天宝喊叫:“打煞,往死里打。”天宝这边的人本来就多,秋义秋成秋明富强也跟着上手,他们和文法兄弟几个是一道长大的,不上不好看,架马上打乱了,变成了两三个人围打一个不说。文法让文亮腾出手:“过去,掀了供桌。”
人堆乱了,秋林被挤倒了,他利索地靠边趴了两下,手摁住一截棍子,他本能地抓住棍子起身,就发现半截厚黑的身坯挡住光线,他想都没想就把棍子夯下去。然后跳出人群。
白广文看到他打黑棍了。
秋林打的就是天将,可天将毕竟粗壮抗打,而且,还反弹,他怪叫一声,一下就蹿到上头院,捂着后脑勺往楼里跑。正好徐春燕搀扶着有泰站在门口,把天将的退路堵了,天将气急败坏地说:“这做下是甚会儿的?怕甚来甚,就怕俺小叔弄下这事情,你看这摊场……”
不等天将气控告完,徐春燕就叫唤:“二叔,看你手上是甚?哎呀,你的脑袋流血。”
天将咕咚就坐地下了,大喘气说:“我说我晕得,我晕了。”
老有泰的拐棍叭叭叭敲着地面叫天将:“站起来,你这屙泥下蛋算什么,没见过阵仗,快起来,快让他们停手呀,先救火,火上墙了……”
徐家人光顾打架,灭火的人都是厨房里的外人,六七个人跑出来,袁善根也算一个,情急之下,他们也顾不得考虑,把桶里的水,锅里的面汤,舀起来就往火上泼,就图趁手,手边有什么往上泼什么,连汤带水往桌上浇,墙上浇,火上浇,人上浇,胡浇,但奏效,虚火被压了下去。
架打得不对等,一眼就让人看出强龙难压地头蛇的意思,从对打转化成一边挨一边打,很快见了分晓。四个广州小伙,被棍棒拳脚一个个打倒在地,他们哪里是这些强壮的乡下爷叔和堂兄弟们的对手,根本就没招架之力。广美死死护着哭叫的林鸽,单薄的广英过去拉架,被文法拖到一边,像一个蓄谋已久的豺狗抓住唯一的机会,他全然不顾人多眼杂,趁乱扑倒广英,他的手不是打,是摸,是抓扯衣裳。广英惊恐却叫不出声,本能地用两只手抵挡,在文法把脸凑上来的时候,她突然认出了这个耍流氓的人,认出了这双猥琐的跳跃着邪火的眼睛。这双眼睛几天来一直诡秘地跟踪她,和嚼过的口香糖一样,带着口臭粘在她身上。这种鬼鬼祟祟偷看花容的痞子见多了,她早已不在意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偷觑,没料到在故乡,在亲友中,会这么切近地看清这些不良意图。她的抵抗逐渐失效。
混战中心的白广文有点不知所措,他无意恋战,也觉得投鼠忌器。天将跑了,天然翻脸了,和那个阴沉脸的天合前后夹住他,纵容他们的孩子围打。白广文招架着靠近供桌,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火焰已经吞噬了桌面,灵棚开始塌落,电线烧断了,白宫漆黑一片,父亲的骨灰盒和牌位看不见了,两个黑影冲过来掀翻供桌,供品晃动跌倒摔在地上,发出乒呤乓啷的碎裂声,白广文心急如焚,却被天然天合前后纠缠,挤不过去,他愤怒地推开挡路的天然,几根棍捧就同时偷袭了他,他捂着脑袋大叫一声“阿爸阿妈——”趴倒在地,有人趁黑在他头上又敲了一棍……
白广文的叫声惊动了躲在人群外边的白广美,她放下林鸽,“文哥”“文哥”地喊着,不顾一切地推开幢幢黑影,奋力爬到广文身上,棍棒擂在身上,她浑然不觉,她不顾一切地撕开白广文的孝袍,抽出一把枪,打开保险,回头朝着向她举棒欲打的黑影喊:“别过来,我开枪了。”那黑影说:“吓唬鬼哩?和平年代。”挥棍要砸,白广美击发,黑影叫了声妈呀,滚到地下。
枪声终止了打斗。——徐家人万万没想到广州人身上除了别着钱,还别着枪,解放以来再没见过的东西,广州人居然还带在身上。
“白宫”里外一片漆黑,地上和墙上还有火光,徐家人都扔下棍子想拔脚,广美尖叫:“谁动打谁。”
武装弹压奏效了:没人敢跑了,谁也跑不过子弹,这是电影里说的。
白广美双手握枪,俨然就是堡垒,广州人聚拢到她周围,几个男孩子惊魂不定,白广美没看见广英。
中枪者喊叫挣扎着,富强用打火机照亮受难者的面孔时,大家无不惊骇,富强问:“怎么是你,你不是走了?”这是一句废话,袁善根就倒在地下。
这是又一个意外,谁也想不到,枪打倒的人会是他。
原来袁善根一直就没走,他在厨房门口和帮闲忙的人抽烟喝茶,诉说他受了的冤枉苦,花了的冤枉钱,还有刚才受了的冤枉气,聊得情绪都平复了,突然看见灵堂这边又放火又干仗,赶紧跑过来,开始他是帮着灭火,结果看见了广美,马上生出恨念,想起刚才蒙受了的不白之冤,顺手掂了个家具,看都没看,就跑过去,想趁乱敲这个妖精两下,人群乱五乱六,隔着好几个人,袁善根怕误伤别人,直到白广美爬着救她哥,他才举起铁火箸……
袁善根的毛衣和裤子上有湿漉漉的血,周围的人都叫起来,田锁粮顾不上自己的喇叭变成哑巴,跑过来先护住袁善根,袁善根是青桃的孙子,追溯起来,就和他沾亲带故,冲着死去的青桃,田锁粮是个软心肠,他把吃饭家具撇下不管了。
天将捂着脑袋,说富强:“帮你锁粮大爷送善根到卫生院包扎包扎。”
富强不高兴地说:“谁敢包扎,这是枪伤,出下人命谁负责!”
天将见儿子不听说,厉声呵斥。
富强怒了:“你跟我叫唤什么?谁叫你揽办这营生来?谁做下谁负责,谁屙下谁吃了!”他把窝在肚子里的火气撒出来了。说完话,见天将脑袋也有伤口,又缓了口气说:“要去你去,趁得给你上药。”
天将恼火地说:“你看看这摊场,我敢离开。”
富强说:“那就叫个救护车吧,救护车快。院里躺下两个人,先救谁后救谁呀?”
“叫!你叫!你去叫!”
富强狠狠地说“我叫就我叫!”他横了广州人一眼,出去了。
天将带伤善后,老有泰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接管了天将的权力,叫徐春燕先去分蜡点灯。办丧事准备了好几包大白蜡,很快分开点着。
染犀照水,可定风波。黑暗是厮杀状态,即便休战,精神和心里的恶意依然会纠缠不休。光亮带给人心的稳定作用是独具理性的,老有泰比儿子强,就是他会借光。
白广美迅速查看自己人,小林鸽的胳膊让谁踩了,伏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白广美这时也顾不上了,男孩子也伏在地上,无一幸免地鼻青脸肿,白广美叫白家驹看住林鸽,然后继续找人,广英在哪里?有人指给广美看:靠院墙墩着的六七节笼屉后面,广英在文法身下,文法的一只手伸在广英零乱的衣衫下面。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文法抬头看见院子里的人盯着他看,好像忘了自己在干啥。
白广美走过去,枪口顶住文法的脑门。
文法仰起脸,居然还能讪笑,说:“我护住她,怕人踩着。”
站在东房门口的女唱家闭上眼睛。人们齐齐看见一颗流星喳地没了,接着就听见文法一声惨叫。
人们睁开眼,看见文法的脑袋没有开花,白广美踢中了文法的下巴,文法已经滚在地下,脏手捂住嘴巴。
白广美搀起广英,广英勉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乱衣蓬发,就去照顾爬在地下的广文。
白广美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场面,她清楚自己应付不了,便想起报警,广文那部手提电话可以直拨报警,广美用广州话把想法给广英说了,广英在广文身上身边摸索一阵儿,电话放在广文那只不离左右的皮包里,现在,皮包不见了。两个女人慌乱地用广州话交谈,广美急促地叫了几声文哥,广文一声不吭,也不睁眼。白广英环顾一圈,看见东房门口鼓乐班的那几个局外人,请求他们帮着把白广文抬进他们东房。白家驹几个跟着撤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