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唯一一对尚未离开石头村庄的老年夫妇,他们告诉我,结婚的时候家里老人分给他们一间已经传承了十几代人的破窑洞。为了改善居住条件,结婚不久,男人便开始建造自己的新居,一生的骄傲全部倾注在三孔窑洞里。从几百米深的黄河峡谷,从湍急的黄河水里,将一块块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石头捞上来,一块一块背上城堡,历时五载,在老牛湾古堡靠北的墙根建起了自己温暖的家,几十年来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原来家是要用毕生的精力去建造的,家是要用满腔的热血去建造的,家是要用生命和意志去传承、延续、坚守和捍卫的。风湿性关节炎、骨质增生、腰椎盘突出……老人,在香火日渐黯淡的古庙旁渐渐模糊不清。我的镜头追踪着这位老人,一大段被阳光照射的刺眼的石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动起来,我注视着这个差点被忽略的黑点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仿佛游离在石头的阴影里一粒粉尘,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终于,我看清了他的脸,像我们仰望已久的悬崖,布满了纵横的裂纹,崖畔上瘦弱的蒿草像头发一样飘摇,整个身躯分明是一堆碎石垒起的墙,眼看就要倒下来,我试图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我知道我够不着。一双晃动的大手隆起的关节像高原上遍地的老树,粗壮、焦黑、干涩、扭曲,那是一位印象派雕塑家用石头雕成的大手……那双罕见的罗圈腿俨然两座倒立起来的石拱桥,不知道承担了多少负重。整个人就是一件出土文物,在他的肩上、头顶上、在他说不清颜色的衣衫上,尘土一片片掉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斑驳、粗糙、变形、干枯、坚硬、断裂、褪色、跨塌、疏松,我不敢相信人会老成这个样子,老也能达到如此极限。目前,老牛湾景区旅游开发已全面启动,夫妇二人也被确定为石头村里最后一批移民,我该为他们庆幸,还是为他们惋惜?
也许是由于石头的太过平凡,太过普遍,很难让人对它有清晰的感悟。花果山的石头可以化为石猴,大闹天宫,充满神秘色彩。青埂峰下的石头经道士点化,就成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遍布祖国大地的石窟艺术倾注了多少人类的聪明和智慧,寄托了多少童年的梦想与期盼。非洲的金字塔不也是一堆更大的石头吗?世界各地的伊斯兰教徒每年风尘仆仆赶往耶路撒冷顶礼膜拜的,不就是阿拉伯麦加神庙里的一块黑陨石吗?老牛湾这些数不清的石片,这些石片垒起的严谨而整洁的墙体,着实让我想到“犁铧的尖刀、父亲的骨骼和牛的蹄子”,让一个异乡人感到了一种挺拔向上的力量和信心。
谁抽去了梯子
望河楼,雄踞老牛湾北侧的黄河悬岸上,似乎依然在监视着河面上的一举一动。长条石砌基,大城砖砌墙,楼成方形,楼门南开,匾额上阴刻楷书“老牛湾墩”四个大字,细心的人还可辨认题头和署款中“万历岁丁丑夏”的字样。我估计楼身的高度至少也在20米以上,但没有直接的通道,我猜想着那些驻守在楼上的兵士如何进出。记得柴乃桢老师在最近的一篇关于老牛湾的散文中提到望河楼时说,当年的士兵上下只可乘绳梯。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因为使用绳梯,只要驻守的士兵上去便可切断敌方来路。旁边来了不少游客,都被这座没有通道的望河楼所迷惑,我不想解释什么,连我也在迷惑:是谁抽去了梯子。是谁从这四百多年的历史中抽去了我们自由往来的梯子,让我们在面对众多的历史遗迹时手足无措,只有追思和沉默。
我们需要一把这样的绳梯,把它系在古老历史的尽头,让我们一步一步攀缘,去见证我们的历史,去追寻我们的文明之根,去捡拾那遗落在风云中的历史碎片,去解开一个一个的谜团……谁抽去了梯子,是我们自己,还是时间……
河流的生命
从古栈道一级一级下到黄河岸边,宽阔的河面上晶莹的冰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峻的光芒。偌大的冰面在靠岸时明显隆起且张着道道巨大的裂口,竟让我没有胆量下脚。我根本无法断定这神秘的冰面能否承载得了我全部的重量。是不是我已被它无比的威力所震慑。我听见冰面上有人在喊:“大胆一些,认准了道就一直往下走,没事的。”这声音像来自远古的召唤,悠远而坚定。一位老乡在冰面上注视着我。按着老乡的指引,我终于走上了这巨大的冰面,感到了脚下从未有过的坚硬和厚实。我抬头四望,险峻的峭壁,巍然的护水楼,雄伟的长城,古老的栈道,崖畔上隐约的村庄,整个世界一下子高大起来,与我对峙,猛然间将我心中仅有的那点傲气消磨殆尽。
冰面上到处是一对一对的窟窿,老乡告诉我这是他们凿开来捕鱼用的。在两个冰窟窿之间的冰层下拉一张网,隔天再来收网,便有不少的鱼虾,这是他们冬季捕鱼的绝活。当我问及他们每天的收入情况时,老乡笑了笑,说他们捕鱼一是为了馈赠亲友,二是用来招待村里、家里来的客人,并不算作收入。我刚刚萌发的买鱼的念头丝毫未敢透露。此时我才听见冰面下传来剧烈的轰响,好像整条大河都在颤抖,仿佛隆隆炮声在峡谷中回荡,我担心黄河两岸那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就要塌落下来。又一声巨响传过来,像万钧雷霆在空中滚动,似乎朗朗晴空也在为之振荡。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等待那即将到来的声声巨响的不停的撞击。这声音分明来自亿万年前的远古,苍老而漫长,亲切而急迫。这声音又分明是从我站立的脚下拔地而起,激动而紧张,明朗而凌厉。远的声音,近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声音,雄厚的、清脆的、冰冷的、温和的、细碎的、柔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似千军万马,势不可当,仿佛要摧毁什么。那些声音向着我呼啸而来,从我的身上重重地压过来,将我团团围困,不等我回过神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市井里长大的人,一个孤独的游客,在这惊天动地的响声里,他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谁能阻挡得了那冰雪之下自然生命的暗暗涌动,谁能独自面对这无法抗拒的永恒的浪潮,谁能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惊惧和震撼,经久不息的声浪,一次又一次将我淹没,将我完全吞噬。
又一声巨响传过来,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灵魂在震荡。一个穿着厚厚棉衣,戴着长长围巾,口袋里装满诗稿的孤独的游子,笔直地站在黄河岸边,在一次又一次声浪中拼命挣扎。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捂在脸上,我摸到了我冰凉的额头,我意识到我和我自己站在了一起。山岗为我耸立,原野为我开阔,树木为我坚守,辈辈祖先的一次次呼唤穿过茫茫雪野吹动我的头发,漫漫历史的声声长叹跨过残垣断壁拍到我的肩上,山川草木的句句警示透过满眼烟云掀开我的衣襟。一片耀眼的寒冷的光芒之中,我背起所有的行囊,面向蓝天,高声呐喊……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如此高亢宏亮,瞬间充满了整个峡谷,在两岸之间久久回荡……
在老牛湾残雪覆盖的冰封的河面上,我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我分不清,我行走在冰层断裂的响声里,还是行走在我自己的声音里……
又一条裂口就从我的脚边裂开,令我猝然止步。老乡再三给我解释,是冰面下的河水在涌动,有河水浮着,现在的冰面汽车也开得过去。我就真的找到了还很清晰的辙痕,我惊叹于母亲河超乎想象的承载力。经过亿万年的隆起、沉降、断裂,经过无数次改道,现在河水被厚厚的冰层封住,但它的内心却从未停止过激烈的翻腾,也许这就是黄河母亲的生命所在。我由刚才的惊恐而渐渐留恋不舍了,也许是我真的找到了一块最适合摆放思想的地方。
长城啊长城
逶迤而来的长城,像一条长长的臂膀从山坡上伸下来,与这道黄河大拐弯紧紧地握在一起。一边是自然造化的黄河大峡谷,一边是人类智慧筑造的浩大工程,这是老牛湾的荣耀,还是我们的荣耀。我在心里悄悄地喊:我——来——了!我凝视着长城。风雨的冲刷、荒草的蔓延,使得它伟岸的身躯正一点点塌落。长城无言,但我听见了它的倾诉和呼唤。多少人赞颂长城在军事上的防御功能,“边境得用少安”成为人们赞颂长城的依据,“城头旆影晴朝见,柝里金声静夜闻。”(明诗《秋兴》)而我关注更多的是长城作为中华民族形成的标志,它将中原先进的农耕文明与塞外牧业文明水乳交融的伟大功绩。我想象着蒙古土尔扈特部万里回归的宏大气势、韩邪单于“事汉”的壮观场面,我想象着古栈道上商贾云集的热闹场景,不断地有皮毛、棉花、芝麻、花生、葡萄、苜蓿和骡马传入中原大地,不断地冶金工艺、铁具、陶器、育蚕艺术、精耕技术远播阴山脚下以至更远的地方。“秦人”为匈奴“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西域的胡床(马扎子)使得中原汉人凭桌坐椅,弯曲的双腿和膝盖终于离开了地面。从未间断的音乐、舞蹈、戏曲、绘画、雕塑和建筑艺术的交流与融合……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隐隐感到一种内在的、强大的、联合的力量,尽管长城一带充满了民族之间的战争记录:汉武帝征匈奴、魏武帝征柔然、高粱河之战、萨尔浒之战……但大一统的格局多次反复出现,且能够维持较长的时间,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已深入到各民族的心中。抗日战争时期“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成为中华民族的最强音,凝聚成中华民族的脊梁。“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这雄壮的歌声依然在长城脚下、黄河岸边久久回荡。
尾声
古老文明的灿烂与神奇,令我不能自已。不管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老牛湾都应该有属于它的文学书写。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文字介入这样一个厚重的历史文化的风险。对一种古老文明的指认,对一连串无尽的历史追问和文化疑团的开掘,这需要多么十足的底气和勇敢。写下这些文字,我的困惑更加重了,停止和放弃已经不可能,只能就这样不断地与这个世界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