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马悦然先生当然是大名鼎鼎,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见到他的一篇长文在《文汇报·笔会》(2012年10月22日)上发表,题目长得很,叫《1920年代的中国小诗与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是他本年10月在上海一次讲演的讲稿。他的短文与讲稿都不多见,我急忙读了。讲的问题很专门。谈“小诗”,小到一行、二行、三行的那一种。他先介绍了他们国家的大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然后及于中国上世纪20年代的小诗,包括郭绍虞的一首四行的小诗,还有当时的一大批诗人如俞平伯、朱自清、梁宗岱、冰心等等的小诗。他从日本的俳句谈起,说一般是十七个字音,以5—7—5的格式排为三行。马悦然真不愧为汉语言和汉文学的专家,他就讲到对日本俳句大家芭蕉的某一首俳句(写青蛙跃入水中)的翻译。他说中国有两种译本,一是译为“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跳水声”。他说,不好,因为“冷落一片寂”和“忽闻”,是原诗所没有的,多余。一是译为“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较好,但它押韵。而日本俳句是不许押韵的。他读得真细。而使我更受震动的是他注意到当年的这一批青年诗人,诗界的开拓者们的小诗,这些小诗大都被忘怀,也不为研究者们注意了。但他列举了这些诗人的“小诗”成就以及它们受到外来的影响。更使我感动的是,他举出四川的杨吉甫((1904—1962)和台湾的杨华(1906—1936),他们都经受贫病和坐牢,早早死去,名不显于世。但是马悦然注意,而且大胆肯定他们的诗作。马悦然说:“五四运动初期是小诗的黄金时代。……五四运动时期与瑞典1940年代的文学有些相同的现象:对传统文学的否认的态度。”像马悦然这样细心研究,充分肯定“小诗”作者的成就,我只记得当年的周作人这样做过。
周作人在1923年的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里也收有《论小诗》一篇,真巧,那也是一篇演讲,因为他在《自注》里说:本拟去燕京大学文学会去讲演,因临时生病未能去,就在晨报上发表了讲稿。周作人在那篇文章里也是广征博引,中外古今地谈论“小诗”,他的论说之广,之深,在八十年之后读来,我觉得,似乎更在马悦然此文之上。他说:“所谓小诗是指现今流行的一至四行的新诗。”这倒是与马说一致。周作人和马悦然所选择介绍的中国诗人,大体相同。周作人举出冰心的诗:“父亲呵,出来坐在明月里,我要听你说你的海。”真好呵,真正的“小诗”。他也说过中国当时小诗,有些受日本俳句影响。但也不都是。他论及俞平伯的《南宋六陵》一首:“牛郎花,黄满山,不见冬青树,红杜鹃儿血斑斑。”(分排四行)他说这“是真正的乐府精神,不是俳句的趣味”。这种鉴定能力,可以说是非凡的。我觉得周作人的这篇文章,现在还值得再读,它更高明。
发表于《山西日报·双塔》2012年10月29日
《羊城晚报·阅读》2012年11月4日
《开卷》2012年11期
以其道,解其诗,可乎?
陈寅恪先生的诗很难读懂,不单是难在古典多,更难在今典也多。今典也就是余英时说的“暗码”,从完全无关的某事上指示另一事。这真令人费解。是余英时先生的一系列论文,才使我略懂陈诗,知道古典的典故,而且知道“今典”的用法。后来得到一部胡文辉先生的大著《陈寅恪诗笺释》,逐首细解陈诗。我便从头读了一遍,得益不少。胡先生也说,是余氏的论文引导他深研陈诗。最近谢泳先生也来了兴趣,在一些报刊上谈论陈寅恪的诗。谢泳的解法应当说也是得余氏的嫡传,就是不单是从陈诗所涉及的当时时事来说明,更多的是从陈寅恪当时的交往事解诗,那也就涉及许多友人、学生、同事,他说,某诗某诗其实是指某个具体的人物和事件的。这种解法更引人趣味。不过,难以确认。过度的阐释或者是不可免的,甚至流于“猜谜”也难免。他自己也这么看。学术问题,能引起讨论,而且值得讨论,这就好。谢泳的思路,作为方法的一种,应该肯定。这使我想到,陈寅恪先生自己解读前人的诗,似乎就用过这种法子。我在《柳如是别传》(我用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陈寅恪文集》之七的版本)里就屡屡见到他应用这种方法解钱谦益的诗。
钱谦益的诗,以及当时相关的抗清人士的诗,都使用某种“暗码”,陈寅恪解之,索引其微,常常就是用这种方法。举个长一点的例子来说说。此书1135页有云:“云间诸人以其来松游说马进宝反清,略告一段落,将归长熟,公饯席间,子建赋诗并作致语,贺其成就,故牧斋次韵和答,寓有深意。”一群在清代建立十几年后还抗清的士人,写诗,能明言一切吗?就得“弯弯绕”,用古典,藏今典。那也就是必须使用“暗码”。正如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里解“落花”(1956年)诗中“林花天上落群芳,飘落人间共断肠”云此系指:斯大林死,共产党(共断肠之谐音)破产。这样的例子很多,是余先生深读后的见解。后来有胡文辉先生《陈寅恪诗笺释》出现。胡的著作是在余英时研究的基础上更近一步。胡文辉解陈诗,是逐题细解,笺释诗里的古典自不必说,重要的是笺释诗里的“今典”,也即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实指何事,讽喻何事,抒发何种情怀。他说他是“欲将新证补潜山”(余英时是安徽潜山人)。再以后就要说到谢泳先生。他在《东方早报》(2012年7月29日)发表《陈寅恪诗笺释八则》。这八则是开头,以后又在别的报刊上发了一些。他又有新招。他说,解陈诗不能一般地从他对当时政策的反应来说。有时他是针对某些熟人朋友的行为而发的议论,当然也包括领导者。以那《八则》的前三首为例。第一首《项羽本纪》(“左转前行陷泽中,沐猴方始叹途穷”),胡文辉以为晦涩难明,或为刺蒋。谢说,易解,此刺张东荪也。向左转,亲共;陷“泽”中,已明言入毛一边。说的是项羽,实指张东荪。第二首《钱受之〈东山诗集〉末附〈甲申元日〉,戏题一绝》中,“兴亡江左自伤情,远志终惭小草名”,亦是讽张东荪。古称江东为江左,示东荪。远志,即小草;荪亦小草。这也是讽张东荪。更有趣的是他解诗里暗讽章士钊的地方。因为章氏年轻时曾患过梅毒,又与陈寅恪相交甚久,所以以“梅”为“暗码”代指这位老友。
这些都应当视为“陈学”的深入和丰富。我说这话是因为陈氏自己解诗,也常用这种方法。现在就要转到正题上,说一下陈寅恪怎样解钱谦益与云间诸子相酬答的那一组诗了。比如人名。那次聚会间,有一位名彩生者。其人事迹不可考。钱谦益还有《彩生持扇索诗戏题八首》赠他。其中有句云“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并有“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之记事。陈氏解曰:彩生“似有拘束所致。岂彩生乃当日营妓耶?”但她是抗清士人里的一员。陈氏以丰富材料证明,(在相关人氏里提到的几位名“采生”“彩生”者)证明彩生其人,而且“牧斋以己身与彩生并举,其推重彩生至于此极,必有深意,非偶然也”。第二,在这次聚会上还有别人赠给钱谦益的诗,有一首云:“南朝事业悲歌里,北固衣冠怅望前。帐内如花真侠客,囊中有券自蛮天。”陈寅恪解曰:“下句‘劵’字即‘丹书铁劵’之‘劵’,借作‘诏’字,疑指牧斋实受有永历密旨。”这可以说又是一个解暗码的例子。第三,在《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里有云:“指示旁人混不识,为他还著汉衣裳。”陈寅恪解之曰:“末二句则谓己身已降顺清室,为世所笑骂,不知其在弘光以前,固为党社清流之魁首。感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矣。”
本文所举之例并不一定都合适、洽切,也只限于近来翻阅所及。有兴趣于陈诗者,如留心,所得当更多,以证明陈寅恪写诗藏古典与今典,是可以从他解钱谦益诗的方法上看出来其源有自的。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12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