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蕾
最近杭州西泠印社得到一部黄丕烈手跋题赠朝鲜使臣朴修其的《国语二十一卷附校刊明道本韦氏解国语札记一卷》,这部《国语》为嘉庆五年庚申(1800)黄氏读未见书斋的影宋刊本,亦即黄丕烈“士礼居丛书”中的第一部。书共两册,高丽装帧,封面与封底均用高丽皮纸,品相精好。每册扉页有“金羲淳”的钤印,印色殷红,略有漫渍。黄丕烈手跋一百单八字,题赠朝鲜使臣朴修其。报导称这是目前所知的黄氏题跋域外友人的唯一一种。笔者之前因受西泠印社杨柳女士之托在韩国查找有关朴修其、金羲淳的生平资料,有幸看到题跋文字及部分书影的照片。兴奋之余,进一步查阅中韩两国相关史料,梳理黄丕烈嘉庆六年(1801)在北京与朝鲜学人交往的史事,以飨学界。
一、黄丕烈的生平
黄丕烈(1763-1825),字邵武,一字邵甫,号荛圃、荛翁,晚号復翁,又自称宋廛一翁、求古居士、读未见书斋主人、听松轩主人等。
他出生于中国当时的人文重地江苏省吴县(今苏州市),喜好藏书,尤重宋椠本,为乾嘉之际当地著名的“藏书四友”之一,声明远扬。他的藏书大多为善本,宋版书达百部之多,因此曾名其室曰“百宋一廛”,顾广圻(1766-1835,字千里,号涧萍)为此作《百宋一廛赋》,并雅称黄为“佞宋主人”,名噪一时。宋椠本之外,他还收藏有上千种元、明刻本以及大量的旧抄本和旧校本。陈登原为此在《古今典籍聚散考》有评论曰:“昔人谓乾嘉以来藏书家,当以丕烈为大宗,而乾嘉间之藏书史,可谓百宋一廛之时代。允矣。”他的书斋室楼名极多,先是有学耕堂,以后又陆续有百宋一廛、士礼居、求古居、陶陶室、学山海居、读未见书斋、养恬书屋、听松轩等等,这些名称的由来多有一段佳话。
喜好藏书的同时,黄丕烈还专于版本的校雠、研索和订正,被誉为“校勘最专门名家”之一。他精心校勘有数十种重要和珍稀古籍,校勘时尽量广搜异本,并采用传统“死校”的方法,在大量明清抄刻本上保留了宋元版本的面貌。他考镜源流,研订版本,十分注重利用他人的成果,如在校勘《国语》时,就先把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崖)校本全部传录在上。他校读藏书所撰写的札记和题跋,不仅阐述自己校勘的过程和体会,而且还追述版本的流传,并传录他人的校语、校记,故所作题识尤为人所重。王芑孙《黄荛圃陶陶室记》称赞他藏书“非惟好之,实能读之。于其版本之先后、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及其授受源流、翻摹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敝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作为藏书家,黄丕烈认为,“秘本不敢自私,当公诸同好”,而藏书“意在流传旧本饷世”,他自嘉庆四年(1799)开始刊刻书籍,之后到道光四年(1824),共刻书28部,几乎每年都有刻书。而前述西泠印社得到的《国语二十一卷附校刊明道本韦氏解国语札记一卷》是他所刊刻的第一部。实际上,之前他对《国语》的校勘是和顾广圻一起完成的。自乾隆五十五年(1790)始,在购得一明翻宋刻本后,先借朱纨(1494-1594,字子纯,号秋崖)所临惠栋校阅本对勘,再以陆贻典(1617-?,字敕先,号觐庵)校本参校,最后又校以影抄宋明道本。
通过校勘,他认识到明道本在文字上更精于之前被奉为祖本的宋庠本。
1795年校勘完毕后,他在题识中自信“而今而后,《国语》本当以此为最,勿以寻常校本视之。”1799年他即以明道本《国语》开雕,又以据宋庠本和后世重刻本校勘之文字异同,别为《札记》一卷,附之书后。书于第二年刊刻完成,作为其刻书之举的第一部,这部《国语》本的重要意义不言自明。之后,黄氏还特别请钱大昕、段玉裁两位名家为之作序,亦可见其对此书的重视。
二、与朴齐家的交游
这部西泠印社得到的《国语》本因为后面附有之前从未见过的黄氏手书跋文,所以成为目前“黄校”、“黄刻”、“黄跋”集一身的珍贵文本。其手书跋文内容如下:
嘉庆辛酉,余计偕北来,与朝鲜使臣朴公修其相遇于琉璃厂书肆,笔谈半日,蒙制楹帖以赠,并索鄙制。余自惟浅陋,无所述学。近尝翻雕影宋本国语韦氏解略附札记,思举以相质。而箧中又未携此,遂丐诸友人陈简庄所携者赠之,所以见缟纻之风于斯未堕尔。吴县黄丕烈识。
文中可知书为黄丕烈在嘉庆辛酉年,即1801年到北京参加科考之际,在琉璃厂书肆和朝鲜使臣朴修其相交后而予以的赠物。当时书虽然是他借自友人陈鳝(1753-1817,字仲鱼,号简庄)所携,但是特别以此本《国语》相赠,黄氏对朴修其的见重之意可见一斑。
朴修其,即朴齐家(1750-1805),修其是他的字,他还有另外二字,即在先、次修,号楚亭、苇杭道人、贞蕤居士等,是18世纪朝鲜北学思想的代表人物。他出生于官宦人家,父亲朴坪(1686-1752,字天寿)官任承旨,不过虽然如此,因为是庶出,所以地位颇为低下。朴齐家擅长诗文,诗歌大多描写自然景色和抒发胸怀,19岁时便出版诗集。他与朴趾源、柳得恭、李德懋、李书九、徐常修等多有交游,之后更是与柳得恭、李德懋、李书九一起有“朝鲜后四家”之称,在朝鲜半岛的历史上享有较高的声名。1778年,正祖(1752-1800)允许录用庶孽身份者为官,朴齐家因此才得以被任命为奎章阁首任四检书官之一,负责图书的收集、编纂和刊印等工作。
朴齐家任检书官后,曾作为朝贡使臣四次出使清朝。1778年与李德懋一起作为书状官随员入燕,此行李德懋撰有《入燕记》;1790年与柳得恭一起作为万寿节进贺行副使徐浩修的随员第二次入燕,先到热河,后到北京,此次“燕行”,副使徐浩修留有《燕行纪》,柳得恭写有《滦阳录》,朴齐家则留下一些“燕行诗”,收录在其《贞蕤阁诗集》中。
朴齐家第三次出使在1790年10月回国不久,“复以赍表官,升军器正,再赴燕京”,《贞蕤阁诗集》中也留下了此次出使的部分燕行诗。1801年,朴齐家又一次与柳得恭一起作为谢恩使团随员赴燕。这是他最后一次入燕,虽然没有留下专门的“燕行录”,但他的燕行诗作在《贞蕤阁诗集》中也有收录,而柳得恭对此行则著有《燕台再游录》。
四次燕行,朴齐家与清朝许多文人有交游,其中不乏名士。上述燕行文献中有记录到他和纪昀、李鼎元、李骥元、罗聘、翁方纲、陈鳝、张问陶、黄丕烈、潘庭筠等人交往的情况。另外,李调元、潘庭筠、陈鳝也都为其诗集或文集作序。其子朴长馣(1780-?,字香叔,号贞碧、小蕤)后将他们为清朝文士所作的小传以及朴齐家燕行期间与清朝文人往来的诗文和笔谈资料编纂成《缟纻集》6卷2册,该书是研究18世纪中朝文人交流的重要资料。《缟纻集》中可知朴齐家四次燕行与多达70位清朝文人有直接交游,1801年燕行期间诗文交往的中国文人则有18位,黄丕烈与之交游的内容也在其中。
根据柳得恭《燕台再游录》的记录,这一年谢恩使团三月初三渡过鸭绿江,四月初一入京,在京师滞留32日,于五月初三踏上回国的路程。故黄丕烈与朴齐家的相交便是在使团留京的四月间。这一年,正值清朝举行大挑,所以京城云集各地文人,黄丕烈也是因为参加此次大挑而入京。黄氏早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以第三名的身份中举,但是在之后十几年的会试中,都未能考中进士。他参加这次大挑名列一等,以知县用,签发直隶。但却不愿赴选,而是“纳赀议叙,得六部主事”后不久回了老家。此乃后话。然而此时的他虽还未断入官场之意,但已是颇专注于古籍的收集和校订,大挑期间亦常往来琉璃厂书肆,收访图书,并因此与朝鲜使臣结缘。
黄氏手书跋文中提到双方笔谈半日,朴齐家“制楹帖以赠”,此处“楹帖”未有发现,不过《缟纻集》以及朴氏的《贞蕤阁诗集》都记载有其所作的一首《黄荛圃祭书图歌》:
晒书浇书俱涉矜,未若称神不居能。
谓书为灵还自可,中有千季言语凭。
缘情起义广祀典,奚异血脉传高曾。
江南汲古久消歇,荛圃黄氏方代兴。
匪直收藏自善读,九流七略镌心膺。
朅来端坐结一想,如丹九转神内凝。
豺獭之微尚报本,何况大道遥相承。
诹辰伛偻向四壁,书城九级纷降登。
旁人大笑问何事,君乃作图为之征。
小帧漠漠开秋色,江干欇欇鸣秋灯。
五月都门揭此卷,四座忽惊无炎蒸。
劝君脯酒讲斯礼,春秋不嫌书再烝。
吾其祝宗君主鬯,虽非其鬼无庶憎。
黄氏对书的痴迷在藏书史上享有美名,他将书作为奉祭的对象,每年岁末举行专门的典礼,还请人做《祭书图》,此种雅举多为时人所称道,之后更有一些人仿效。这首诗便盛赞黄氏对古书的情义,认为他的祭书活动如同祭祀祖先,所谓“奚异血脉传高曾”,是对传承“大道”书籍的崇敬和感铭。他同时还对黄氏《祭书图》所绘制的秋色和书楼情景做了一些描述,并誉其可以拂去五月的炎热。
《缟纻集》中有关黄丕烈的内容,除了上述朴齐家的《黄荛圃祭书图歌》,还写道:
黄丕烈,号荛圃,吴人。癸丑除夕得宋刊单疏《仪礼》,遂为《祭书图》,盖取贾岛除夕祭司书鬼长恩故事也,又取顾秀野祭书行,见《元诗》。
这里“宋刊单疏《仪礼》”是黄氏在《百宋一廛书录》中所言“于癸丑岁除”得到的“单疏本《仪礼疏》”。此《仪礼疏》在黄氏收藏的宋椠本中也极为稀罕,因为该本不录经注,仅有贾彦疏文,对《仪礼》的校勘具有重大意义。黄丕烈在《百宋一廛书录》中写它“于宋椠书籍中为奇中之奇、宝中之宝,莫与比伦者也”。之后他又“因思得陇望蜀,欲再得《仪礼注》,以为双璧之和。越明年春,果得《仪礼注》于书船友”。后“士礼居”之书斋名也是因此“双璧之和”而来。
以上《缟纻集》对黄氏得书、祭书的记述想必是朴齐家在和黄氏半日笔谈的过程中得知。现今中国史料中没有发现黄丕烈在“癸丑年岁除”,即1793年除夕得到单疏本《仪礼疏》后而绘制《祭书图》的记载。不过叶昌炽在其《藏书纪事诗》说:
先生(笔者注:黄丕烈)得一奇书,往往绘图征诗,有《得书图》、《续得书图》、《再续得书图》,今皆散佚。其名之可考者,曰《襄阳月夜图》,得宋刻《孟浩然诗》作也;曰《三径就荒图》,得蒋篁亭所藏《三谢诗》作也;曰《蜗庐松竹图》,得《北山小集》作也。余所见《玄机诗思图》,为得《咸宜女郎诗》而作。
所以,黄氏在得到这部珍贵的单疏本《仪礼疏》后,很有可能绘有《得书图》。不过这应当并非前述朴氏在和黄氏笔谈时所见并赋诗的《祭书图》。黄氏的祭书活动,沈士元《祭书图说》记载:
黄君绍甫,家多藏书,自嘉庆辛酉至辛未,岁常祭书于读未见书斋。后颇止。丙子除夕,又祭于士礼居。前后皆为图。夫祭之为典,巨且博矣。世传唐贾岛于岁终举一年所得诗祭之,未闻有祭书者,祭之自绍甫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