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命先生还说：“八字里年份和时辰相冲，犯了马星，离家远。”我从小就离开父母，跟着老奶奶在遥远的大西北生活。虽然我7岁回到北京，可我感到大西北和那浩瀚的天空才是我的家。大城市里那间温暖的房子，不过是我的临时居所。瞎子还说：“属相相冲克父母。”妈妈太同意这句话了，如果不是为了生我，她根本不会受那么大的罪。我这一辈子的内疚，就起源于那么艰难的出生。“7岁，29岁，火见火，水见水，比肩暗藏不喜欢，或者走破财，或者走身体欠安。要么劫财，要么破产。”我7岁时候回到了大城市，生了一场大病，29岁由于一本书而一夜走红，似乎瞎子算得并不准。可是，随后第二年发生的事情，比“破财欠安”还严重。
老奶奶给我起名、看面相、算生辰八字，她所说的一切，都符合赵教授所讲的道理。赵教授认为在出生地出生的一刹那，就决定了人所吸收的那个地点、那个时刻的宇宙能量。人生来就有不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生的最早阶段，就像一粒种子在发芽期，这种子所在的土地、环境，决定了这种子怎样成长。
我的银河、女娲补过的天
和老奶奶在西北的那一段生活，有点像孔夫子所说的《大同》，又有点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那时候，我好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天、地都大得望不到边际，天蓝得透亮，放眼一望，地大得望不到边，没有任何东西障碍视线。那地方大得到哪里都要开上几个小时的车，你看到雪山就在眼前，可是，开出去几个小时，雪山还是在眼前。夏天，一出门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黄花，那是油菜花，云彩在头顶上无声地飞过，你感到一伸手就能抓到一片云。如果换个方向，开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再换个方向，再远一点，就会遇到戈壁滩，地上有黑黝黝、红彤彤的五彩石，再远一点，就是大片大片的胡杨林。
晚上，满天繁星，夜空就像个大碗一样，把大地扣住了，星星眨着眼睛，就像在相互说话，流星一个接一个地划过。月亮好像特别地近，一伸手就能摸到。夏天的夜里，我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看着天空上有一条光带，闪闪发光，宛如流淌在天上的一条河流，将天际划开。这条河流明暗不一，宽窄不等，老奶奶说，那就是天河。在那里，我们一年四季都能够看到天河，到了夏秋之交时候，天河横贯天空，气势磅礴，无与伦比的壮观、美丽。至今为止，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绝美的景色。
天上的星星随着季节或隐或现，在北方的那些永远在闪烁。老奶奶教给我辨认北斗七星，她说，在晚上迷了路，只要看见北斗星，就知道那是北方，就能找到回家的路。长大后，我知道了北斗星有多重要，在拉丁文中“北方”一词就是源于“七个牛”（septentrio），那就是北斗七星。有了北斗，就有方向，就不会迷路。老奶奶给我讲那天上的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牛郎和织女鹊桥会，嫦娥奔月。天河两岸最亮的两颗星，就是织女星和牛郎星，是王母娘娘狠心地把天划开，把牛郎和织女隔在了两岸。只有到了七月七，牛郎和织女才能相会。
老奶奶说，老天有无上的威力和神灵，要敬天敬地。在辽阔的西北大地上，我感受着大自然强烈的性格，也难怪老奶奶说：“四季天地都有情，三尺之上有神明。”当天气骤变，暴风像尖刀一样扫刮大地，雷电像愤怒的天神在大吼，大雪无情地剥夺太阳的温暖，月食遮住夜里的亮光。广袤浩瀚的宇宙，神秘而威力无穷，它笼罩着我们的大地，它不禁让人心生敬畏。看到过那样的星空，就不难相信为什么古人相信天上的星辰和人间的命运有关，就理解了为什么全世界各地文化，都有描述天上世界的神话。
长大后，我知道，不仅老奶奶敬天敬地，东西方的古人都认为天地有神灵，都密切注视着天上的动向和地上的变化。在尼尼微（Nineveh）废墟里所发现的亚述石碑，有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1000年，那时就有了日食和月食、行星运动等天体活动的记录。公元前2000年，埃及人也发现，天狼星偕同太阳东升以后不久，尼罗河就会泛滥。埃及的金字塔就和天相呼应，大金字塔的北方主要隧道正指向天龙α星。位于马耳他岛上的公元前3000多年前的庙宇石门，春分、秋分那两天东升的阳光穿过石门，刚好透射到庙内的祭台。
后来，我喜欢上了星座，知道了天穹上星星形成的永恒的结构就是星座。在银河系中有十二星座中的射手座、天蝎座、金牛座、双子座，还有古怪的其他以动物名命名的天鹅座、天鹰座、狐狸座、天箭座、蛇夫座、盾牌座、天坛府、豺狼座、苍蝇座、麒麟座、猎户座、蝎虎座等。我不再去想象，我不再惊叹银河之大，在宇宙中，类似银河的星系有30多亿个，这么巨大的银河，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沙而已。宇宙之大不可测，远不可限，已经超出了我可以想象的空间。那宇宙星空似乎有股无法形容的摄魂力量，哈勃望远镜拍摄的银河系的照片中，有星团、星云，还有星际气体和星际尘埃构成的景象，是地球上任何东西都难以比拟的、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美丽。
我也懂得了用一堆数据描述银河：太阳就在银河中，银河中有1200亿颗和太阳一样的恒星。银河像个大涡流，银河的直径就有10万多光年，有一个银心和两个旋臂，旋臂相距4500光年。我们的太阳系，仅仅在银河一个支臂上，从地球到银河中心的射手座26°的距离大约是26，000光年。想到那里去，是不可能的了！即使我们人类以光的速度旅行，也要千秋万代才能到达。让我迷恋的是银河系的中心，那里是一个大黑洞，位于射手座26°，那正是我出生时候月亮所在的方位。
奶奶是语文老师，教给我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还给我讲女娲补天的故事。奶奶说，原来天上有大柱子支撑着，后来，两个神打架，把擎天柱撞断了，“轰隆隆”巨响，惊天动地，顿时，天盖不住地了，塌了下来，山崩地陷，大火熊熊燃烧，海把陆地淹没了，乱蹦的石头砸死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被水淹死了，没死的就拼命往高处的山林逃去。山林里有凶猛的野兽，山林是它们的乐园，它们可不允许人来占领。九死一生地逃出了海水的人，又遇到了野兽，他们不是被咬死，就是被吃掉，天上的大飞鸟也扑抓地上的人，没有剩下多少人了。女娲炼成五彩石把天补上了，又拿黄土捏起泥人，这才有了咱们今天！
女娲补天的故事，使我第一次知道天塌地陷，第一次知道死亡。我有了焦虑，问奶奶：“天神还会不会再打架？擎天柱还会不会断？天会不会再塌，地会不会再陷？”奶奶说：“天神不会打架了，天塌不了。”老奶奶回答：“就是天塌了，还有女娲呢！”我相信，天塌不下来，有女娲能补天，有老奶奶撑着我的天，我也不会死。
西北是荒凉的，但是那里却有着浩瀚、灿烂的夜空。听着老奶奶的故事，背着奶奶教的诗，我的心灵上早早地就种下了种子：天上和地上相关。在我的记忆里，夜空是一个神秘的世界，那里有王母娘娘、玉皇大帝、织女、嫦娥，还有李爷爷。将来，我、老奶奶、奶奶、爸爸、妈妈都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我仰望着夜空，想象着，“我将会是哪颗星星？我没出生的时候，是哪一颗星？在那里看着地上会是怎样？天上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吗？有房子吗？有草原、有黄色的油菜花地吗？天曾经从哪里塌下来？哪一块是被女娲补过的天？天还会再塌吗？”
望着天空，我就失去了目标，那浩瀚的天空让我的童年幻想自由地飞翔。今天，我无法想象，没有了幻想的童年，今天的我会是怎样？
“世道，人说了算！天道，走哪都一样！”
隔壁的李爷爷，原本和爷爷是战友，后来和爷爷一起留在西北农场，李爷爷是河南人，小名叫二狗，他们家和我爷爷家一样，全家都随着他从河南来到了农场。李爷爷性情急暴，动不动就和人争吵，有时候还动手打人。他喜欢蹲在地上吃饭，碗里是又宽又长的面条。李爷爷每天抱个大玻璃瓶蹲在场部的大院里和别人下象棋，那瓶里面是浓郁的茉莉花茶。两家人好得和一家人一样，李爷爷也称老奶奶“干娘”。李奶奶是我奶奶的朋友，李爷爷的孙女甜甜大我一岁，是我小时候的伙伴。
李爷爷曾是农场保卫部的部长，也负责看着农场里好多的政治犯劳改。有一天，李爷爷来家里看爷爷，老奶奶正带着我在床上剥泡好的大豆。他困惑得很，他手下看管的政治犯一个个都平反昭雪了，场里还得敲锣打鼓地欢送。有几次，平反昭雪的政治犯还回到农场，找到李爷爷“秋后算账”。我就看到过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他脸色黑黑的，还一脸伤疤，有半边脸都被切掉了，太阳穴处有个深深的洞，脖子上有个吓人的疤。我吓得闭起眼睛不敢看他。那人来到李爷爷家的门口，破口大骂：“李二狗！你就是条真正的狗！你迟早要遭报应！”
原来，这犯人被李爷爷打过，他自杀过几次，每次都让李爷爷发现救活过来。出院后，李爷爷又找人把他看起来，让他写检查改过自新。有一次，这人用铅笔扎进自己的太阳穴。铅笔的毒感染了他半边脸，只好把感染的那部分脸切掉了。
李爷爷对他当然格外“照顾”，听说还扇过他几个大嘴巴。他问我爷爷：“我不明白了，这几十年我都干了点啥？我也是服从组织安排啊，我是想让他好好改造，让他重新做人！你看看，现在一个个坏人都成了好人，我倒成了恶人了！这些年，是我把好人当坏人了？”他不明白，那些人昨天还是敌人，今天就成了受迫害的人了？
爷爷闷头一杯一杯地劝酒，爷爷总是听从上面的安排，但是，他也听老奶奶的话，“做人做事都别做绝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千万别遭万人咒。世道说变就变，说不准明天啥世道”。爷爷读过书，性格比李爷爷温和宽厚，平日里帮助的人也多，甚至私下帮助那些有重大问题的政治犯人。爷爷的下级后来都比他的官大，就连爸爸被推荐上大学，都是爷爷的部下帮的忙。在一次次的大运动中，爷爷总是有惊无险。
李爷爷含糊不清地对老奶奶说：“还是您老人家有远见，到底是经历的比我多啊！我咋就看不出世道变了呢？”原来，老奶奶早就劝过李爷爷。老奶奶看到李爷爷看管的政治犯人，有的还是来自北京的干部和文人，一转眼，就变成了犯人。老奶奶劝李爷爷手下留情，李爷爷还说老奶奶立场不坚定，这些都是定案的犯人，罪大恶极。
老奶奶说：“当年我咋说你着？我见过坏人当道，见过好人掌权！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天杀人，明天被杀的事多了！当年在山东，那韩复榘可了得？我看见韩复榘杀人，我也看见韩复榘被杀了！皇帝呢，咱古时候还叫天子呢，说杀谁就能杀谁，不也是说倒就倒了！崇祯皇帝也自杀了，人间的事啊，说不清楚，都是人说了算。世道啊，哪有个对不对的。今天对了，明天就错了，后天又对了。可天道啊，走到哪都不变。”
我的老奶奶不是看书本、读经文、讲大道理，她是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参悟了天道。她走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生于清末，成长于民国的军阀混战时期，亲历了八年抗战、解放战争、新中国抗美援朝、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她看到了人间变化无常的现象，她也看到了天道之有常。正如《易经》，易，就是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可是，万变又不离其宗，就是道。
李爷爷醉醺醺地哭泣着问老奶奶：“那天道是啥呀？我就是不明白啊！”老奶奶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天地四季都有情，三尺之上有神明！要是有心人，就知道啥叫天道。拍着自己的心窝，问咱自己的良心，就知道了。”李爷爷更是悲伤了：“干娘啊！我问心无愧啊！我和他们都无冤无仇，我也不是为自己才对他们那样啊！我是有良心的人啊！”
李爷爷确实不是残暴的坏人，可是，那个平反昭雪的人也不是坏人。好人也打好人，好人也骂好人。这良心到底是什么？怎么就和天地、四季、三尺之上的神明有关了呢？多少年之后的今天，我看到了康德的一句话，我才知道老奶奶这个老灵魂看到的宇宙智慧。老奶奶的眼里就没有那么多的好和坏，老奶奶心中有“良心”“神明”“天道”。老奶奶原来和哲学家康德有一样的思想：“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时常、反复思索，它们就给人心灌注时时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这两种东西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刚刚读到这句话，我也不明白，康德为什么会对星空与道德准则持久地思考，又为什么会把它们同类相比？当我在西北的荒漠上，仰望那浩瀚的苍穹、美丽和深邃的天空、灿烂流畅的银河、璀璨的群星，那里好像有一根魔法线牵动着我的心，震撼了我的灵魂，我知道了自己的渺小，有了谦卑之心。谦卑，就知道对宇宙和神明敬畏，就知道有多少不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真正地知道宇宙，我只有用充满敬畏的心灵去仰望、去洞悉。奇妙的是，这时，我才发现那宇宙也是我的心，我的心直通宇宙，每当良心不安，那是宇宙天道在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