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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爸爸的手机里,存着一个叫作“段知明”的电话号码。说来烦人,明明不想看见这个名字,却偏偏因为段字排得靠前了,他打开电话本翻电话,多而不少总要瞟到一眼。有时候他看到也就看到了,但有时候他看到就要发无名火,有一次,他差点就下手了,要把“段知明”改成“知明”,让它狗日的从D开头变成Z开头,图个眼不见为净——但是他终于没有下手,要让他把“段知明”存成“知明”,好像他和这个人的关系变得亲热了,他也就宁愿吃个亏,多看这白脸鸡儿的名字几眼算了。

至于姑姑,爸爸倒是不敢像对大伯这么对她,他规规矩矩地把她的名字存成了姐姐。每次要给姑姑打电话了,爸爸都规规矩矩地走到人少的地方——走廊上,阳台上——翻出姑姑的号码,打过去,响几声就接通了,姑姑接起电话来,清清淡淡地叫爸爸的名字:“胜强。”

从爸爸有记忆以来,姑姑都不说平乐镇上的话,而是说的普通话,就凭这一点,爸爸从来都尽量轻言细语地和姑姑说话——电话通了,姑姑的声音传出来,就跟在电视上听到的一样,她说:“胜强,家里有什么事啊?”

爸爸就收敛了他满肚子的怪话,端端正正地,跟向大队长汇报工作一样,说:“也没什么事,就下个月不是妈要过八十大寿嘛,她想把大家都喊回来给她过个生。”

“噢!对,”姑姑的声音听来有些惊讶,“我差点忘了,是的,的确也是应该回来了。那你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我回来。”

“嗯。”爸爸答应着。也是姑姑了,如果是其他人,爸爸肯定要在心里骂几句怪话,比如:“段知明,老子定日子,定酒席,你带起嘴回来吃饭喝酒,老子把你打到了!

“一切都好吧?”姑姑问,“安琴还好吗?兴兴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都好,都好。”爸爸嘴里热,心里虚,反正应着。

“都好就好。”姑姑说。

姑姑这一问,堵住了爸爸嘴里的话。别人不知道,包括奶奶都不一定清楚,可是爸爸心里明明白白,没有姑姑,就没有他和妈妈的今天——劝住他不和妈妈离婚的人不是奶奶,而是姑姑。

那次真是破天荒了,姑姑主动给爸爸打了个电话,问他:

“胜强,你是不是铁了心要跟安琴离婚?”

爸爸不说话,他前一天自然是口口声声答应了奶奶,可是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爸爸不说话,姑姑自然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开口接着说:

“胜强,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要离婚,谁也不好开口劝你,可是我这个媒人还是想着再和你说两句,姐说话,你还能听得进去吧?”

“姐,你说。”爸爸老老实实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直勾勾看着门厅尽头的防盗门。

“我和安琴啊,好歹做了两年同事。她是个好女孩子,不然我也不会介绍给你。我也算是看着你们在一起的,真是不忍心你们就这样散了,所以今天姐帮她求个情,不知道你能听得进去吗?”姑姑说。

“姐,你说嘛。”爸爸还是看着防盗门,那天。

“姐也不说安琴对了,也不说安琴错了,姐只想跟你说,你要是和安琴离了婚,你以后要怎么办?兴兴怎么办?眼下她才生了病,你不要以为娃娃不懂事,你和安琴吵架,她心头肯定难受,你要真跟安琴离了婚,到哪儿再去找个人来照顾她?当然了,你这个年纪,这个能力,要再找也简单,你能再找一个老婆,可是去哪里再给兴兴找个妈?你要找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的,那肯定也是有过去的,问题一大堆,你要是找个比你小的,那怎么像话?姐知道你,你现在厂里生意做得好,人也吃得开,年轻女孩子多是多,但都是玩玩就算了,哪能带回家?你想想啊,胜强,那个家里,你还能找谁回去?”姑姑说话的语气让爸爸想到了他在电视上看见她的样子,她好像在对着提词机念这段台词。

爸爸看着防盗门,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姑的问题。姑姑她不愧是靠说话挣钱的人,句句都捣在爸爸的心口上,哪个他都答不出来:“怎么办?哪去再给她找个妈?这个家怎么办?”

爸爸找不到问题的答案,老婆再不对总还是要心疼娃娃。

“我知道了,姐。”爸爸终于说。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爸爸挂了电话,妈妈就刚好用钥匙窸窸窣窣地开了防盗门走了进来,她提了一手的菜,期期艾艾地,也不太敢看爸爸,低着头往厨房里走。

“安琴。”爸爸叫住了妈妈。

“嗯?”这一声叫得妈妈浑身一抖,似乎被吓破了胆,她转过头来看着爸爸。多年了,爸爸知道妈妈徐娘半老,姿色犹存,一张白生生的鹅蛋脸上镶着一只精巧巧的鼻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晚上吃啥?”爸爸问,一边问,一边往沙发后面靠去,拿起遥控器就要开电视,好像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

那个晚上过去了好多年,妈妈终于重振旗鼓,坐直了腰板,占定了大房的位子,从贼变成了捉贼的,就算如此,纵便这般,家总算还是家,窗明几净,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和和睦睦。爸爸知道这一切都多亏了姑姑当年的那番话,他就真的不忍心把包在嘴里的话吐出来。

“妈还说了,把大哥和刘星辰他们都叫回来。”他还是说了,实在不能不说。

“妈这么说?”

“是啊,老太太一心就是想着要把家里人都叫回来,谁都不能少。”爸爸说,“她说,八十岁了,要热热闹闹过个生。”

“我知道了,那你就早点定下日子告诉我,最好是周末,星辰和小赵平时上班都忙,点点平时要上幼儿园。”姑姑交代了家里人的行程。

“好,我明后天就定一下告诉你。”爸爸赶紧说,“姐,你如果为难,我可以跟妈说一下……”

“没事,”姑姑打断了他,“胜强,你别管这事了,一家人就一家人。”

朝夕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爸爸当然知道姑姑的倔,他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准备挂了电话。

倒是姑姑问起了大伯:“知明呢?你给知明打电话了没?”

“我知道打。”爸爸说,“姐你就别管其他的事了。”

于是爸爸挂了电话,重新翻开电话本,第一页就能看见大伯的号码。爸爸看着它,看了几秒钟,几乎就要按下去了。

但是他终于没打。“现在时间不合适。”爸爸想,“明天打吧。”

他就在电话本上一路翻了下去,不远万里翻到了钟师忠的电话,然后他打过去:“喂,老钟,出来吃饭嘛?……正在吃?甩了筷子出来就是了嘛!屁话多!飘香!我请客,我喊朱成拿三瓶茅台来,今天喝高兴!”他知道钟师忠这个酒虫子一定抵抗不了这个邀请,他果然同意了,但是他提出要叫高涛。

“喊嘛喊嘛!”爸爸知道钟师忠卖的什么药。高涛盘算着让豆瓣厂把明年的广告都承包给他的广告公司,又是打电话又是来家里送礼,已经折腾了两个星期,钟师忠和高涛亲家里道,自然要帮这个顺水人情。

“大家弟兄多久不见了,今天一起吃高兴!”爸爸在电话里说,虽然他清楚自己的心思:“鸡巴大个门面,还好意告公司,也好意思跟老子做生意!”

“不醉不归!不醉不归!”爸爸念叨着,这样走出了那一扇防盗门。

这天晚上,爸爸和高、钟两个人,喝到第三瓶茅台,正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眼见着包间的女服务员越来越像哪个仙女,电话忽然就响起来了。

已经是将近晚上十一点,钟师忠吓了一跳,对爸爸说:“是不是嫂子喊你回去了?”

“她!”爸爸哼了一声,还是拿起电话。

电话上清清白白地显示着“老钟”两个字,爸爸瞟了钟师忠一眼,拿着电话走出了包房。他站在走廊上,把电话接起来,粗声粗气地问:“半夜三更,哪家死人了?”

这句话说出来,爸爸自己吓了一跳,他忽然怕是奶奶出了什么事,一肩膀靠在墙壁上。钟馨郁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都给他自己唬得没了声音。他想到奶奶一死,这一家子人不知道要怎么出乱子,自己又不知道要怎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就吓破了胆。

还好,他定了定神,听电话那边说了话,并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钟馨郁忽然在夜里发了痴,哭哭啼啼让他过去。

“在外头的嘛,喝酒的嘛,怎么来嘛。”爸爸轻言细语地哄着这个瓜婆娘。最近钟馨郁不知道被什么鬼迷住了心窍,有些不安分起来。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来!”电话那边的婆娘说。

“真的来不到啊,明天来!明天一起来我就来好不好?”爸爸维持着温柔的声音,想着,钟馨郁毕竟还是太小了,动不动用什么“必须”,还“我不管”,简直不知道是被谁惯坏了。

“不嘛!我就要你今天过来!”钟馨郁居然丝毫不领爸爸的情分。

爸爸靠在墙壁上,看着对面的墙壁,仔细观察着墙纸上一块卷起的边角。这个场景让爸爸觉得无比熟悉,这就是每次奶奶打电话给他的情况。

这么一想,爸爸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小小的钟馨郁也敢骑在他头上撒泼了,那穿着一套紫红色的工作服在龙腾通信城低头哈腰这个哥那个哥地招呼客人的小钟如今安在哉!

爸爸把火和浓痰一起卡在脖子里,正准备一口气撒出来,就听见钟馨郁说:“你不来我就下去敲你妈的门,你看嘛,我做得出来,我把她喊起来把我跟你的事都说给她听,我看她要怎么说!

就跟要做爱却拉了个手刹般,爸爸一下子就蔫了。上了年纪,难免会有这样英雄气短的时候。

进了包间,自然免不了被高和钟两个人洗涮了一番,说:“家头扯警报了嘛!要回去灭火了嘛!”

爸爸只有搂着包房小姐的腰,大声地说:“走了走了,带我去埋单!

小姐意思意思推了推爸爸的肩膀,说:“薛哥,高哥买了。”

虽在意料之中,爸爸还是客客气气地“哎呀”了一番,顺手在包房小姐腰上捏了几把。这位小姐穿着连裤的丝袜,弄得腰上鼓出了一坨肥肉,爸爸就把这坨肉捏在手里,心中竟是分外怜爱的。

趁着这股性子,爸爸披星戴月,奔赴庆丰园钟馨郁的床上和她云雨了一番——也只得如此,不然深更半夜,心头又一股无名火,实在不知道怎么下台得好。

因为喝多了酒,爸爸明显感到自己状态不佳,不过钟馨郁倒是哼哼唧唧叫得欢畅,爸爸说:“小声点,大半夜了。”钟馨郁在他身下乜了他一眼,说:“怎,怎么,你是怕谁听见?”

爸爸遂狠狠地戳了钟馨郁两下,万般委屈在心头。做人难,做男人更难——古来只有累垮的牛,不见犁坏的地,难道他薛胜强真是受气包的命,为了让老母亲睡个安稳觉,包个二奶都弄得这么卖命。古来圣贤皆寂寞,为谁辛苦为谁忙。

“等到天亮以后吧,”爸爸在最后一次和他的情妇钟馨郁做爱的时候想,“等到天亮以后把事情都解决了,给段知明打个电话,安安心心给妈把八十大寿操办了,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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