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茱萸所做的一次访谈中,叶丹曾直言对于蝙蝠的喜爱:“我喜欢蝙蝠的原因是,我经常把自己比作蝙蝠,因为我所有的写作都是在晚上进行的。是一种黑暗的状态,这让我很容易的联想到蝙蝠,这样的一种动物。我们的共同特征是:日落而作。”当然,除了“作息时间”上的相似外,这种似鸟不是鸟,科属难以归类聚的小东西,和诗人一样处于边缘地带。有冯梦龙《笑府》中的一则笑话为证:蝙蝠拒绝为鸟类或兽类的头目纳贡。正如蝙蝠对黑夜的降临采取一种闲暇的睨视姿态,诗人也相应地居于一种骄傲的边缘,独自领受酸辛但自由的异类命运,主动地“与黑暗结合,好像永不开花的种子”(西川:《夕光中的蝙蝠》)。
这也意味着,不同于天鹅、夜莺向着高处和圣地的翩然,黑暗的生存拉住了诗歌,诗人叶丹采取的是一种蝙蝠式的,盘诘和缠绕的飞行姿态。它不会飞得再高些,僭越天鹅们的座位,也不会降得很矮,混迹于蚂蚁的行列,更不会过分地招惹象征绝对真理的“密涅瓦的猫头鹰”。蝙蝠只在蝙蝠的高度,带着黑透了的孤独,解释着时代褶皱里的偏见和“特殊知识”,成为“地图上的失踪者”——
你将手伸进早晨的雾,伸进早晨的寒颤,
伸进一只笼鸟的尖叫,去拨开你内心
深处的雾和贴近脊骨的冰凉。那是一颗子弹
都无法穿透的雾。你往前走,前瞻后顾。
你适时主动地成为了地图上的一名失踪者。
2
叶丹诗歌中的“蝙蝠”,奔突、升腾、俯仰、冲刺,但高潮似乎是缺席的,着一切变幻的“飞行实践”在一种平静的睨视中进行,安详,又隐隐让人不安。它的“翅膀”并不轻盈,反而反常地有着弯曲的、复杂的长椎状骨,当它扇动时,我们看到和听到的是一种迷人,但同样令人不安的骨节间的“咔咔”声,但却不会怀疑它的柔韧性和牢固性,如在《水棺》中——
影子比夜色模糊,你在阴影里成为纸般轻薄的
巨人。被共和国流放在一艘沉船的破旧甲板上。
这种独特的断句方式颇有传统戏剧中顶真回文的意韵(即上句结尾的词“巨人”,同时也是下句起首的词)。或者在徐徐的飞翔中猛然完成致命的一跃或飞行的“崩溃”——
你日日途径苏州河,两岸的河堤比你高。
“它,日夜崩溃着。”
同样也能无限放慢飞翔动作的每一帧,诗歌的漂流瓶“被潮汐推向细小支流的更深处”——
伞架之下,带火星的烟蒂燃烧得多少有些犹豫。
……水洼由浅入深,蔓延向
海。漂流瓶被潮汐推向细小支流的更深处。
叶丹的诗歌从不预设地和批评意识发生关联,至少诗人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似乎有些天真执拗地迷信着技巧和形式。这会不会让他的诗歌沦为“一只缺少指挥的乐团,在几行五线谱上小心地爬上爬下”(《纪夏书》)?在这个意义上,叶丹更像是那种善于表现诗歌瞬间的诗人,不难发现他的每一首诗,且不论质量高低,总会有几个令人惊颤的句子。我们这一代对于灵感的力量持有一种夸张的情绪,要么以为灵感万能,并以灵感的名义给予自己含混、堕落的“个人风格”以先在给定的包庇,要么过分强调灵感的危险性,给诗歌套上智性的冰冷外衣。“条件是熟练、方法和外部的才能;灵感是内部的源泉,是来自伤口的歌,是天赋。”叶丹的诗歌,那些根据几何学规则制作的语言物体,在思维的空间转动时会微微转向逃亡的曲线、令人晕眩的领土、行骗与被欺骗,以及模糊却郁郁葱葱的脸,“在两排不洁的毒齿之间翻找,你失去的一切”(《一个阴郁的上午》)。在笔者看来,这种转向多少有些神奇的性质,而正是这种神奇拯救了它们。其中的不安或许来源于诗人的一种双重的、困难的忠诚:钟爱完美,却忠于生动,因而具有了迷人的成份。
首先,叶丹的诗歌存在着一种场域,这种场域并非仅仅指诗作近乎苛刻的外形,或者其诗作所经常指涉的地点,如公园、岛、医院、皖南等,而是指在结构上,心灵不同角隅的散点共振,于一个暧昧的范围或舞台之内。场域的出现,既激发出密度极大的意味,又有效地防止了想象力或文字游戏的过度膨胀和奔涌——毕竟发挥想象力和玩弄文字对于叶丹来说太容易了,以至于在某些时候,纯熟的技巧如同“一团不休的枯草”,将气喘吁吁的诗作“死死困住”,使之沦为单纯炫技的语言实验。其次,叶丹的诗作中充盈着一只幽灵——如果说那喀索斯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那有趣的是,叶丹诗作中的最纯粹的那喀索斯却能够将镜子打碎掉,“打碎那些在镜中浮动的白云和鸟鸣”(《洄游》)——那只幽灵似乎和自以为是的智性无关,而是一只蘸满个人私密的,无望解脱,似蝙蝠一样独自领受揪心的异类命运的幽灵。诗人企图这只幽灵能够让自己在破碎的生活世界里重获经验的统一性,如《洄游》中的“返程车票”——
它是医治你思乡病的药瓶标签,它引导你
如何把浓稠的乡愁摇匀,防止内心深处的
拥挤的列车失去重心。
但诗人最终发现,这种维持重心努力无外乎“用无效的证件捕鱼”(《岛民谣》)——现实处境总是将这种和解打破,把经验的统一性粉碎。
……“所有有效的鳍印
都会被碾碎,一如所有的孤儿一般的理想。”
没有水,你便无法留下洄游的可靠证据。
萌芽正在枯萎,你无力带来足够多的水分。
因此,在叶丹的诗作里有着太多的自我“洄游”的同时,自我“解魅”、打碎镜子的成份——
你是个不合格的证人,第一时间逃离死亡
的现场,搭载在平行且蜿蜒的铁轨上方。……
你捂着化脓的伤口,是唯一可耻的人。
一个多雾清晨,你继续着昨天的,郁郁寡欢。
但最让笔者欣赏的是,叶丹在绝望的“枯瘦的影子”里,总是力图达到一种内心的赞歌式的平静,一种痛苦的勉励,一种“坚强的灰烬”。这是首肯磨难,并从中提炼出自身的经验范畴的勉励,是消瘦的灵魂的“互相窥视,互相安慰”,而不是简单地说“我不相信”而产生的貌似存在的勇气,于是——
“在云端,孤独的人重新举行包扎伤口的仪式。”
诗歌的蝙蝠旋转的形体,生成了由完美而生动的旋律和回声组成的幽灵,留下的是平静、持久、温和,却又让人不安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