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学已经走过了不平静的10年,由于受到市场经济、电子媒介、生产体制和物质文化的多重影响,而呈现出混乱而繁杂的景象。“流行”、“时尚”似乎成了文学追逐的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诸如“美女作家”“躯体写作”“80后”青春文学,“网络作家”“口水诗”“下半身写作”“反腐小说”“官场小说”“穿越小说”“玄幻小说”等各种旗号都纷纷出笼,浪起潮涌,被媒介炒成吸引人们眼球的文学热点。可以说是新时期以来从未有过的乱象丛生,有的赞叹为是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也有的认为是“价值立场的退却与乱象”,不无忧虑和批评。
那么,应该如何把握和评价新世纪以来这些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呢?在我看来,这对一般的文学读者乃至研究者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周娜的《边缘化文学风景》则用全新的视角扫描新世纪文学热点,审视了隐藏“热点”背后的社会、文化和审美等复杂问题,既客观地勾勒出边缘化文学的发展轨迹,叙述客观,言简意赅,又冷静地分析了它的历史动因和现实走向,评析精当而准确。既还原了文学现场,又不乏理性反思,为学术界提供了一幅精彩有益的新世纪文学地图。
在我看来,新世纪文学与新时期文学一样依然是社会时代的产物,并且也是新时期文学的延续和衍化。在文学与社会时代的联系,它是一个被作家和理论家说熟透了的老话题,堆砌在它上面的繁多言词常使人们产生逃离问题中心的冲动和欲望。但又必须承认,无论是作家的生命体验与创作实践,还是作品的传播与读者的接受,文字的意义世界与表达方式都与社会时代相关涉,问题是如何面对和理解这种“关涉”,是直接的现实比附和意义移植,还是叙述的超越和个性转换?新时期文学的出现是以叙述过去的日子,叙述自己的伤痕起步的;改革文学叙述了一个个现实英雄的故事,充满了浪漫而理想的英雄气质和个性;到了寻根文学和新写实文学,主要从“精神重建”的叙述目的出发,叙述眼光逐渐下移,回到传统和民间,走向了个体性写作阶段。后来出现了先锋文学,“先锋”作为文学的一面旗帜,鼓噪和奖励作家们的冒险行为,同时也使文学阅读疲于奔命、穷于应付。“先锋”是一个缺乏统摄性的概念,写作也成了“不及物”动作,作家们蜷缩于个人的梦呓与感觉,游戏于语言的聒噪与自足,不同欲望和想象生长出不同的风格。先锋作家作为“文革”后的“新生代”,已经没有历史的负担,也缺乏理想主义的浪漫,充满在他们笔下的是性与暴力,是历史颓败以后的自我迷失和逃亡。经过90年代文学的突围,先锋文学已占据了文学大片疆土。到了90年代中后期,面对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文化商品化潮流的裹挟,文学也失去了原有的激情和理想,开始出现分流和转移,其间还流行过“新体验”和“新状态”文学。
反思文学、伤痕文学和改革文学是在强烈的情绪化与政治化背景中产生的,它批判和反思了历史与现实的种种不人道、不合理现象。新写实文学从抒情走向叙事,标志着各种理想、幻梦破灭以后而面临“日常”生存的自然与真实。高悬于文学之上的种种理想和理念轰然倒塌,真实,甚至可说是残酷的“自然”开始裸露出来,呈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如同海底的冰山,地下的墓穴。揭开所谓的理想与浪漫,敞露的却是现实本身,新写实文学的策略就是一个语词:下降、再下降。这样,生活的细节充斥着文本空间,诸如起床、上厕所、吵架、做饭、打开水、给小孩喂奶、洗衣服等等琐碎事件皆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以至于出现了粗糙而不加修饰的文本风格。文学的高蹈独语没有了,俯视生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随风远去。作家们变成了真实生活中的人,既不在阁楼亭子间孤吟陶醉,也没有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沉重和悲壮;作家不再扮演启蒙和战士的社会角色,也不用担当思想启蒙,为时代鼓与呼的重任,只是“叙述者”,“见证人”,“记录者”,“语言魔术师”,甚至被王朔称为“精神的扒手”“玩文字的人”。覆盖在作家身上的神圣与庄严忽然间变成了咒语,避之而唯恐不及。角色的后撤和价值的下降和隐藏,有益于叙述心态的转换,也同时为文学反崇高提供了可能,当然也带来了负面效应,走向颓废、疲软的状态,出现了欲望宣泄、玩弄文字的文学现象,出现了作家对现实生活表象的过分依赖,对物质性事物的迷恋,对下半身欲望的放任。文学写作不再是情感提升和思想深化的审美需求,而是各种欲望的宣泄,或者是谋取物质利益的手段。要么为了获得主流意识形态的奖励,由此获取无形的社会资源;要么为了得到社会市场和大众消费的利益,完全掉入了“欲望”和“利益”的陷阱。
由此,可以说“新世纪文学”就是新时期文学结出的酸“果”。它并不是中国文学新旧模式转换的标志,也不是主流文学的终结,或者说文学危机的病症,也不是中国文学新的疆域和新的生长点的标志。它不过是中国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阶段而已,一个拥有独特性和复杂性的片段。它不需要被拯救,也不需要被祭拜,而是冷静而客观地描述和分析。这样的态度和眼光也就是周娜《边缘化文学风景》所持的立场,这样的方法也是《边缘化文学风景》所采用的研究方法。比如木子美和她的《遗情书》曾遭到了社会各界不同层次的评头论足,甚至是谩骂和攻击,但周娜却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木子美的《遗情书》描述的确是一种生活方式,另类的,非主流的,远离传统的,疏隔道德的。她用逼真的、激情的文字告诉人们,她和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文明、宽容、纷扰、多元的社会中存在着。当风波已经平息,当热点也已逐渐冷却,我们对木子美及其《遗情书》的思考,就不仅仅是一味地谴责和批判,而是看它背后出了什么问题”。在我看来,只有这样的眼光和立场才能呈现新世纪文学真实的“风景”,而不是哈哈镜的变形和批斗会上的誓言。
周娜将新世纪以来出现的“美女文学”“‘80后’文学”“下半身诗歌”“垃圾诗”“梨花诗”“网络小说”和“官场小说”等现象,称之为文学的“边缘化”,显然并不否定文学主流、中心和经典的存在,这也是作者持论的依据和自信,也是选题的巧妙和新意。作者认为,文学时尚化是新世纪边缘化文学呈现的第一道最绚烂夺目而诱人的风景,且是新世纪边缘化文学关键词中的关键词。如“美女文学”的浮华和喧嚣,“青春文学”的叛逆和另类。文学活跃在时尚中,时尚无处不在。这准确地抓住了新世纪文学与时尚结伴而行的重要特点,当然,文学的时尚化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社会的中心,特别是对读者和市场而言,更是占据了重要位置。边缘和中心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周娜的行文很有特色,清新、自然,有文采。《边缘化文学风景》的内容新颖,文笔流畅。既在引文、注释上严守学术的规范,又没有学术文章的死板,把理论文章当做散文、随笔写,这需要对所涉内容烂熟于心才能产生举重若轻的效果,更需要有批评的灵性和语言的感悟和熟稔。读这样的著作,一点不让人有枯燥之感,如同读文学作品,也应证了书名中的“风景”二字。周娜偏居一隅,但并不影响她对新世纪文学的敏感体察和准确分析,也许正因为有着边缘人的“身份”和“立场”,反而让她对边缘化文学特有的风姿和景色看得更加清楚。
周娜嘱我为她即将出版的大作写几句话。我们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领域的同道者,另外,她曾经来我所在的大学攻读过硕士研究生,有过一段共同探究文学、切磋学理的日子,虽然时间不长,但记忆的印象却非常深刻。于是,就欣然应承下来。以上算是我阅读书稿的一些个人感想。
是为序。
王本朝
辛卯年深秋于西南大学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