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开启《三重门》
一位自称“一块上海的大金子”的高中生韩寒在作家出版社抛出了他的骇世之作《三重门》,不仅震动了文学这片热土,也使整个社会在越来越多的低龄儿童纷纷加入文学、出版的大军这样一种态势下失去了平衡。怎样评价从教育界杀出的这匹黑马,对认识目前热炒的低龄化写作现象十分有益。
在《三重门》里,韩寒以一种偏激的行为、狷狂的方式、放肆的语气、个人的姿态,向绝大多数同龄人或成年人不堪忍受却不得不遵循着的教育和考试制度清楚无误地表达了他的坚决的不合作。
韩寒桀骜狷狂的形象一开始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他狂妄,除了书里面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为“金子”外,还有舆论炒作说韩寒不屑于上大学,说大学老师和学生都没他念的书多。他还善卖弄,书里面的古诗文、名言警句频频露脸。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的尖酸刻薄,逮着谁都要咬一口,刺一刀,如父亲如何固执迂腐,母亲怎样庸俗空虚,老师马德保又多么虚浮可笑,补课老师要么有气无力,要么自视过高,要么老朽冥顽,同学也个个不顺眼,沈溪儿长得平庸却又好吃醋,罗天成嘴尖皮厚腹中空,梁梓君却有一肚子的坏水,等等。市南三中的校长、主任以及同学在他的无情刺杀中无一幸免。
但当你把一层层的铠甲给韩寒卸下后,你会沉痛地发现一个受教育者内心深处的伤痛。《三重门》中的主人公林雨翔有从始至终的率真,万劫不回的对真爱的执著,以及不向强势妥协和对真诚和理解的渴望。而面对教育体制对其个性品质的制约和干预,家长、学校、社会对其“畸形”的关爱,林雨翔深受其困,痛苦万分。而林雨翔的痛,也正是韩寒的痛,而韩寒的痛也就转化成了弥漫全书的轻蔑和嘲弄。在他看来,父母只关心他的分数,老师只在乎荣誉,同学之间互不关心只有嫉妒和幸灾乐祸。所以,他用戏谑调侃的语气写到了作文获奖的滑稽,补课的无聊,教育者空洞的说教,升学的虚假,规章的无理,学生的幼稚可笑,以及同学关系的每况愈下,并对学生道德的混乱和模糊,早恋的虚狂和戏耍做了无情的讥讽和嘲笑。韩寒由切肤之痛引发的对中国学校教育的种种问题的鞭挞在他的《穿着棉袄洗澡》这篇文章里得到了更为理性地表述:“如果今天的学习只为了明天的荒废,那学习的意义何在?如果我们为了高考还要不得不一把一把将时间掷在自己将来不可能有建树的或者有接触的学科上的话,那么拜托以后请不要来说教时间是什么金钱银钱之类。”现在我们有“太多的人正穿着棉袄洗澡”。这是一个妙喻,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有相似的感受,只是韩寒他真诚地说了出来。
《三重门》也是一本有关教育的另类小说。它得以流行,并不是作品本身有多么吸引人,而是它集中体现了应试教育许多的误区和症结,由此赢得了对现行教育充满反感的人的普遍共鸣。但应该看到,韩寒带给我们的是反省和思考,而不是模仿学习的榜样,“六盏红灯”照出了教育的阴影和韩寒在阴影笼罩下的无奈。
少女写真《正在发育》
低龄化写作在韩寒之后成为时尚,并在文坛潮起浪涌:17岁的河北学生王柏著有长篇武侠小说《战羽连雄》;北京16岁高中生金今创作了20万字长篇小说《再造地狱之门》;15岁初三女孩微妮写有13万字的长篇小说《为你重生》;12岁的成都女孩古立坤写了《魔法士传奇》;9岁的张蒙蒙出版了小说《告诉你,我不笨》;8岁的高靖康出版了8万字的新童话《奇奇编西游记》;6岁孩子窦蔻写作《窦蔻流浪记》……
9岁就以《打开天窗》引起关注的湖北襄樊女孩蒋方舟12岁推出新作《正在发育》,这部因为涉及早恋、同性恋等敏感话题,让大人们大惊失色。小说讲述了自己的心理和身体的发育过程。12岁的少女以幽默的笔法为掩护,调侃了给她重压的成人世界,讽刺了包括她父母在内的所有成年人。在她眼里的父母:“一个是老得泡不动妞的,一个是老得没人泡的妞”;父亲唯一的突出之处是椎间骨(椎间骨盆增生),母亲则既长得不好看,又特别媚俗;甚至两人“鱼水缠绵”的私密场面,也被她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作为商品中的精品来展览。其他在书中露面的成年人也都只获得了展示负面形象的机会:她的老师,除了“唐老鸭”(一个姓唐的男教师)还具有暗恋价值外,几乎个个都滑稽,人人可笑。而且我们在阅读《正在发育》时会发现,她专挑人的缺点和世界的可笑处来写,对世界存在的另一面即真善美不感兴趣,她只在揭露人和世界的缺陷时才表现出智慧和创造力,一旦直面正常的世界和人生,其文字就变得平庸干涩。针对蒋方舟被引用得最多的一段话:“人一结婚,不出5年,男的就不去仔细地完整地看自己的老婆了,即使看了,也不会仔细看第二遍。然而,我找男朋友是大大地有标准的。要富贵如比哥(比尔o盖茨)、潇洒如发哥(周润发)、浪漫如李哥(李奥纳多)、健壮如伟哥(这个我就不多解释了)。”有评论家惊呼:“她才12岁。我本来想说读了这段话大惊失色,但想到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就不去招人讨厌了。然而这位小朋友的话,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老手的宣言。这里表现的人情的练达,对金钱和男色的痴迷追求,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真是一位风情万种,令人想入非非的旷世才女。”这段早熟的文字暴露出少女发育过程中被扭曲的方面,也折射出教育的某种失误和弊端所导致的青少年不能正常发育的可堪忧虑之处。
因此,问题不在于蒋方舟这个小女孩可否表达她的早熟和极端,可否宣泄她的不满和需要,关键是蒋方舟以成年人的言说方式和对时下调侃戏谑话风的追随,使其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发生了严重的错位,既失之油滑,又欠缺真实。
低龄化写作虽然给当代文学的多元格局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更多的兴奋点,但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少年写作的成人化倾向,这种倾向使他们的写作显得虚浮和为赋新诗强作愁的空洞,而他们青春期的心理情绪却没有真正反映出来,他们对传统的反讽也失之油滑和做作,最该确立的对抗精神却压根就没有。这就使得他们的表达和生活积累发生了严重的错位。其次是商业化炒作使低龄化写作无法得到自然的发展,以韩寒带头的文坛神话,宣传成名迅速致富,因而在青年读者中确实产生了非常消极的负面影响。而且由于太多文学之外的东西的介入,使许多年少甚至年幼的作者逐渐失去自我,而沦为文化快餐业的童工。
三
时尚文化与时尚小说,千姿百态,异彩纷呈,给生活带来了奇观,也给文坛注入了活力,但彩霞能遮蔽乌云,奇花下埋着陷阱。如何甄别精品和垃圾,如何在时尚大潮中不迷失自己,需要培养我们具有理性的鉴别眼光和把握时尚的一种基本的价值尺度,少些模仿克隆,少些附庸风雅。当我们被时尚风潮所诱惑的时候,我们要留一份清醒给自己,使自己不至沦为时尚的奴隶。先哲苏格拉底曾说:“没有经过审视和自审的生活不值得过。”时尚也不应该例外吧!
(原载《泸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写在学问与谈资之间
——评《明朝那些事儿》(二)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历史是有趣的。历史的演绎,也就借着人们的好奇,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和荧幕、舞台上的主题。学问家们自是瞧不起这些属于茶余饭后的爆料的。但学问家们的执著,却又使得那些不乏爬梳、论证、阐述和洞见的著作,或过于正襟危坐,或失之偈屈聱牙,很容易就把人们的好奇和兴趣给挥霍掉了。
这便是学术探讨与日常认知之间常见的裂隙。由此我们看到,历史特有的普适与广博,把这个裂隙很明显地摆了出来:似乎人人都关注历史,史籍却是图书馆中最生僻的读物;似乎人人都好谈历史,以史为鉴却只是学问家们热衷的事;似乎每个历史学家都载着满腹学问,草根社会却并不仰慕这样的精深……于是,在艰涩的史料与大众的偏好之间寻求平衡,成了一个需要仔细思索的问题。《明朝那些事儿》的出现,算是一种有益的探索和突破。
《明朝那些事儿》是一部移植于网络博客的历史作品,据说,其作者“当年明月”博客点击量屡创纪录,俨然红极一时的网络写手。虽然近日又有人指出这些点击系造假得来,但该书自2006年第一卷出版以来,已陆续出版6册,在不少图书销售榜中皆名列前茅——“畅销书”的名头,总该是真的。
畅销的历史类书籍,不外三种:一是披露公众渴望了解的历史真相的揭秘作品;二是思想深邃足以成为人类文明引导的经典作品;第三类则是以大众文化的笔调写出历史故事的通俗作品。而《明朝那些事儿》,无疑属于第三种。
作为中国最后一代汉族王朝,明朝的故事倒真是可以拿来说一说的。与中国历史中所有颇具气象的王朝一样,三百年间的大明王朝,自有它的盛衰之变,自有它的宠辱之争,自有它的古今之思,自有它的华夷之辨——如此丰富的内容,是这本书耐读的基础。《明朝那些事儿(贰)》所涉及的,又正是大明王朝特别波澜起伏的一段:《永乐大典》、郑和下西洋、仁宣盛世、土木堡之变、北京保卫战、夺门之变——哪一个不是趣味盎然的词条?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文韬武略的朱棣、命途多舛的解缙、意气风发的郑和、力挽狂澜的于谦——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把这样的事件和人物从历史的故纸堆中牵出来,让浮躁的现代人群饶有兴味地看他们粉墨登场,演绎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剧,领味“其实历史本身很精彩”,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
写明史的书历来不少,其中不乏畅销者,黄仁宇所著《万历十五年》,阎崇年所著《明亡清兴60年》,都可作为代表;至于如樊树志这样著作等身的大家,亦为不少读者所推崇。
以学术水平而论,《明朝那些事儿》当然无法与这些作品相比。但应该承认,它对历史的态度基本上是端庄的、严肃的。此书主要依据《明史》和《明实录》这两种明史学者公认的重头史料,也参考了一些事件当事人的笔记;对一些长期存疑的问题,作者直陈其惑,以避偏枯。其基本写法,则是将生涩的《明史》与《明实录》,用网上流行的方式表达出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创见。就拿这本书的谋篇布局来说吧,一帝数章,一章一事,先帝后臣,一人一转,这便是纪传体的影子;先言事再表义,以后人之姿喜之哀之,习之鉴之,这便是春秋笔法的神气。作者自述其立意,并非新论卓识、垂范后人,不过是“以史料为基础,以年代和具体人物为主线,并加入了小说的笔法,对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权贵和小人物的命运进行全景展示,尤其对官场政治、战争、帝王心术着墨最多,并加入对当时政治经济制度、人伦道德的演义。”借于此,可说它基本上是忠于历史的,但也可说它基本上是囿于成说的。
所以,《明朝那些事儿》的成功之处,并不在史学架构,而在文学演绎。可以说,当年明月成功地把明史改编成了故事,伏笔、悬念被信手布下,而且情节生动,引人入胜,环环相扣、高潮迭起,让你不往下看都不行。例如作者描绘的每一个人物,从解缙、郑和到于谦,莫不是用的说书人的套路,起笔于懵懂之时,伏笔于发迹之前,直至读者耐不住了性子,才大大地写一番人物的千古故事。例如作者叙述的故事,从修书、远航到篡位,莫不是放下史家纵横捭阖的优越感,而将“人物决定故事”的小说路子,一直走到底。除了充满戏剧性冲突的内容结构,此书的文字也饶有趣味,只言片语,亦颇具创意。例如作者在谈到篡位的朱棣和隐匿的朱允炆时说:“坐在皇位上的那个,解脱的是精神,藏身民间的那个,解脱的是肉体。”对照互文,意味深长。在叙述朱祁镇的祖母因失去丈夫即从皇后擢升为皇太后,失去儿子后又从皇太后擢升为太皇太,为之总结:“每失去一个亲人,她的级别就提升一次。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提升。”寥寥几句,也得见作者智慧的闪光。
至于作者自己似乎不乏得意的“对政治、战争、道德和帝王心术的用墨”,委实罕有深刻之处,不管是对内阁建制的结构分析,还是对朱棣远征的战术探讨;不管是对于谦平行的褒贬,还是对英、代二宗的权衡,议论多流于芹曝之献,行文也有些乖张无稽;基本风格因刻意迎合读者而太过流俗,故事结构因史实的制约而略显生硬。于是,有人说它既不沾学术的边,也未入文学的门,但在笔者看来,这倒正是它的独特之处:故事化的叙述和草根化的文字,给大众不易接受的史籍、学理换了身便装,再推上街头巷尾,让它们游走在学术和谈资的交界处,无论其瑕疵如何刺眼,总不失为一朵文化之花。通俗和学术的杂交,意义与谈资的兼顾,正是它的优势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