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夏龙是老陈他们见过的有史以来最不靠谱的少族长,甚至于在开这个会的时候他们都有一个想法:如果老族长还在的话一定会狠狠地甩他二三十个耳刮子。但如今老族长不是不在了么……所以无论此刻夏龙的发言有多提神醒脑他们都只能保持沉默并遵从。
会在夏龙单方面的激情演讲下散了,与会者都各回各家,只是临走前老陈挨了两记肘击:“下回再有这种事情千万别通知我们,就是通知了我们我们也绝不会来的。”
老陈苦笑着送走了老伙计们。
外头已是夜深露重,半轮月牙挂在铁皮屋的顶上,如刀。
老陈对月祈祷:“老族长啊,若你在天有灵请千万保佑少主安康。”
……
夜很快便过去,在这个晚上有人安眠整宿,有人奔走达旦。
谁人安眠整宿?
谁人奔走达旦?
周云不清楚,他见过太多太多这样那样的人,也做过太多这样那样的事,而如今,他已没有兴趣成为任何一种人、搀和进任何一件事中去。
他想逃,趁夜在陌生的公路上飞奔,没有路灯,他不断与护栏发生亲密接触,到了最后一瘸一拐。
他并没有一具良好的身体,长期缺乏营养供应让他孱弱不堪。
于是很快他就跑累了,视野中一切都转为黯淡,他靠着护栏坐在一半是柏油一半是泥土的地上昏沉睡去。
天空中,冷月如刀。
梦境中,刀如冷月。
刀从何来?
刀是手的延伸,握着刀柄,就像是握着另一人的手。
周云的手是滚烫的,但他温热不了冷月的冰寒。
他见过这把刀,可能是在某某架空了的玄幻作品中、也可能是在血腥淋漓的现实里,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们彼此相熟。
他不奇怪刀从何来,他只奇怪自己握着刀是为了什么。
冷月清辉,照亮了周遭天地,周云发现自己立足于齐腰深的湖水中,他手中的刀正贴在水面,像月的倒影或者分身。
拨动手中的刀、将之提离水面之际湖水中波纹横生,冷月的影子被扭曲,荡漾中,渐渐变化成了如蛇如龙的怪样。
那如蛇如龙的怪影逐渐从水中隆起、脱出,像是于空气中撕开了无形的幕布一般,庞然大物从深堪齐腰的水中骤然现身。
“吼!!!”
即便是在梦中也足以令人产生反胃感的恶臭扑面而来,臭的可能不止是口气,而是周云所听不懂的,属于龙类的语言。
毫无疑问的,这条龙在破口大骂。
他确实有理由、有立场破口大骂,他是针对侵扰了死者安眠的夏龙而降下的七劫中无相劫的执行者,身份合法、办事合规、手段合理,但偏偏就糟了暗算被封在了周云的体内,更糟糕的是他还被迫变节地对抗了自己的老东家。事到如今他的身份已不再合法。
他已被他的老东家厌弃、开革,成了流民、黑户。
而面对自己被卑鄙的算计而身陷囹圄之事他所能做的仅有破口大骂,因为无论他自己的意愿如何,他的性命、他的存在已与他此刻的容器、他的宿主息息相关。
他一口气不知道吐出了多少个脏字,吐完后他重新一头扎进湖中,被他巨大身体掀起的浪花狠狠地拍在了周云的身上,周云试着用刀抵挡,但这把冷月般的刀似乎只是徒有其表,在周云的手中它连湖水都挡不住。
“噫!”
湖水扑面,周云受激而醒,而此时的东方已有天光浮现。
“刀。”
周云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此刻的睡姿已从靠坐进化成了侧卧,而在梦中他握刀的右手则习惯性地被他夹在两腿之间。
他的手中根本没有刀,但却有着一样比刀更要命的东西——当然了,这玩意儿要的不是别人的命,而是他的命。
于是挣扎着坐起,野外露宿让他鼻头发塞,糟糕的睡姿更是让他半身酥麻。
爬起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追忆梦中的巨兽与神锋,而是火速地检查了一下怀里的信封与信封里的钱。
还好,钱没丢。
揣着钱,周云远望天光,肚皮瘪瘪的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用上半身的某样器官吃下什么,而是用下·半·身的某样器官吐出什么。
而此时此刻他的耳边似又响起了梦中巨兽带着恶臭的大吼,于是仅仅三秒他就软了。
“猝!”
对着路边的田野吐了一口痰,周云背对着柏油路解开拉链放水。
他的这泡尿,黄的可怕。
顺路而走,晚上或许不好说,但在白天,有柏油路的地方就有车,周云走了没多久就遇上了三四十辆车子,其中一辆城乡公交在他的招呼下停了下来。
“去车站。”周云递出一张有点潮的红票子,睡眼惺忪的售票员接过之后换给了他一沓零钱,早上第一班的汽车里总会有大把的座位空着,周云接过钱后数都没数就坐到了最后一排上。
他又再一次地踏上了跑路的旅程。
只是这一次他又要往哪里跑呢?他又能往哪里跑呢?
路不在脚下,路在车轮下。
他没得选。
……
在这世上能选择、把控自身命运的人本就是少数,随波逐流并不丢人,窒息于急流中更是常态,每天、每时、每刻沉到水底的人成百上千,谁能拍胸脯保证自己能一直是个幸运儿、谁又敢自大地表示自己是这天地间的主角?
“叔叔,你感觉怎么样了?”
夏龙在同老陈他们开完会出来之后一直都睡不着,于是索性就守在老者床边,不知不觉间一夜已过。
“天人五衰,还能感觉怎么样?我跟你说,要是我年轻的时候……咳咳咳……”老者面容枯槁,嘴唇发白,此刻初醒话说得急了便咳嗽不止,夏龙连忙将他扶起递上一杯温水助他饮下。
良久,老者才理顺了气。
“叔叔……”夏龙欲言又止。
“小龙,无需多言,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撑过去,也一定能撑过去。”老者的眼神坚定且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