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恐怖的母爱
跪在哥哥的病床边，东方驿梨未语先哭。
东方荼蘼拍拍他的肩膀。
东方驿梨埋头哭道：“兰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给你做了绝育手术，断了你的子嗣，也就等于剥夺了你的继承权，让我成为唯一的继承人，让我再也没法把责任推给别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回去？我们两个人中，她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执着，连这种偏激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东方荼蘼拍拍他，默默无语。
东方驿梨抬起头来，“李朝颜要怎么办？女人都是想当妈妈的吧？”
东方荼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一切，到时再说吧。”
朝颜来，驿梨走。
李朝颜半跪在床边，指尖轻轻抚摸着他的伤口，“痛吗？”
东方荼蘼笑笑，不予回答。
李朝颜幽幽地道：“你相不相信，当年我爸也曾遭遇过和你同样的事情？”
“是吗？”
“我爸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可连生三胎都是女孩，他把我们三个分别寄养在亲戚家，然后和我妈到外面去一边当超生游击队一边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很顺，所以让人眼红，有人便匿名检举他违反计划生育，某一天下午，他突然被一群人架走了……他跟我们描述当时的情形，就和你今天的情形一模一样……我爸一时想不开，在回来的路上跳了河，又从河里爬起来，到医院处理伤口，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后来，他总是教育我们，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不强求……”
“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不强求？”
“虽然‘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但‘求得了’又怎样？时光证明，有儿子不见得好，没儿子不见得坏，我们姐妹三个给他争的光还少吗？而且，二十年后，当我们开始谈婚论嫁时，社会形势大大变了，女人们越来越珍贵了，男人们越来越难讨老婆了，如果我们家有一个男孩子，我爸那把老骨头还有得累呢！”
东方荼蘼笑了起来。
李朝颜拍拍他的脸颊，“所以，凡事要想开一点。”
东方荼靡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继续我们的一千零一夜吧。”
“好。”
山顶别墅，黑灯瞎火，失去了以往的热闹。
清铃子用钥匙打开大门，按下门边的所有开关，大厅里的灯全亮了，一室的金碧辉煌，宝光流转，富贵逼人。
沈夙兰懒懒地躺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懒懒地抓过一只枕头盖在脸上。
原来在家啊，打她手机都不接，还以为他们全在公司里陪着丝丝排练呢！
只要沈夙兰在家，那么丝丝一定在家，这个家中，沈夙兰对每个人都有保护欲，尤其是丝丝闯下了这么大的祸，而这个家中，丝丝走得最近的，就是沈夙兰了。
这个家，沈夙兰是灵魂一样的存在，有着强大的凝聚力与号召力，大家都是因为她而走在一起的，因为有她在，他们这些性格各异的人才能聚在一起像家人一样温馨开心，只要她不在了，这个看似密不可分的让外人羡慕不已的团体，会立刻四分五裂！
这个有着奇特魅力的女人总能让他想起另一个女人，一个，其生存的使命就是将尽可能多的人凝聚在一起的女人……
“丝丝呢？”
沈夙兰指指楼上卧室。
清铃子准备上楼去，沈夙兰翻身坐起来，叫道：“清铃子！”
“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孩子？”
“……”清铃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微微苦笑，“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
“一种悲哀的本能反应，来源于对母亲的恐怖回忆！”
“什么意思？”
“丝丝的母亲叫闻人蕊，闻人蕊对两个儿子的控制欲特别强，尤其是长子闻人花药，闻人花药离家出走后，她拼命地催他回来，可闻人花药不肯回来，她便开始借酒消愁，酗酒发疯，稍不顺心就拿闻人花丝发泄，日复一日的折磨，年复一年的虐待，辱骂、耳光、木棍、皮鞭、到学校闹事、精神恐吓、关黑房子、不许睡觉、性侵犯、******……”
“啊？！她疯了吗？！”
“她没疯，但闻人花丝疯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拿起了墙角的斧头……”
“他杀死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不是酒精中毒死的吗？”
“为了给周围人一个交代，是我把她的死因换成了这个。”
“而闻人花丝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所以，他深深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虽然埋葬记忆逃避现实，但有些东西是他逃无可逃的，他看到叶幽铃那么不择手段地怀上他哥哥的孩子，孩子还没出生就把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上面，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那种恐惧是深层次的，是经过他的身体反复酝酿之后形成的一种反抗本能，他当时并没有感到明显的恐惧，甚至连为什么要反抗的原因都没有想到，他的身体便不受大脑控制地采取了行动——杀了那个孩子，那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人伦悲剧不要再重演了！”
任何一种情感都有一个度，必须把握好这个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之后，感情就会变质，再美好的爱也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沈夙兰深深吸了口气，“现在该怎么办？”
新仇加上旧恨，现在的叶幽铃处于一种疯狂的复仇状态，心心念念的就是如何亲手杀了闻人花丝！哪怕是同归于尽！
“我决定将她终生幽禁起来。”
“终生幽禁？”沈夙兰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你有权力终生幽禁她？！”
叶幽铃是谁？她是赫赫有名的叶家公主！
而且，她是清铃子的姑姑，是长辈；而且，在叶家，叶清铃的地位不如叶幽铃，他的儿子有权力幽禁叶幽铃？
不过，她很快想起了那天叶幽铃挨耳光的情景——
清铃子笑了笑，“我们那个家族，是个很特殊的家族，在家族里，我算是君，她算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也保不了她。”
我算是君，她算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的确，叶幽铃与清铃子相处时，在姑侄关系之上，似乎还有一层特殊关系，前者关系是表面的，后者关系是深层的……一个极度骄傲的长辈必须对晚辈恭恭谨谨，的确有点类似于封建王朝的君权大于父权的伦理秩序……
他的那个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你不是问我姓什么吗？”
“你说，你不姓叶。”
“我姓天珠兰图，我母亲的姓！”
“你跟你母亲姓？”
“是的，我母亲的身份远远高于我的父亲，是天珠兰图家族的现任当家人！”
天珠兰图……显然是比叶家更显赫的一个姓氏……怎么从来没听过？
“天珠兰图家族，其实是个联合家族，由九个不同姓氏的大家族靠几百年来形成的盘根错节的血缘关系联合起来的，由天珠兰图家族的嫡系血统继承本家，其余八大姓氏为分家，我父亲所在的叶家，便是分家之一。”
一直以来，天珠兰图本家拥有着至高无上的领导权与支配权，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中央机构，行使着纽带的功能，将几大家族分散的力量紧紧凝聚在一起，但本家的行事历来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它的存在只有分家知道，外人看到的是一个个显赫的独立家族，根本看不出几大家族之间的真正关系。
这个古老的联合家族同时又是一个庞大的经济王国，在这个金钱主宰一切的经济时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族成员很善于运用金钱的力量在社会上建立各种各样的关系，九大家族一联合，每个家族原先建立的大大小小的关系网便组成了一个更为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繁复交织，面面俱到，有了这些关乎社会各阶层利害关系的网牢牢保护着，家族成员逐渐成了社会上的特权阶级，逐渐凌驾于国法之上，无论他们犯了什么样的错，总有人瞒天过海地动用关系为他们找到替罪羊，将大事化小，将小事化无；如果社会上某些正义感特别强的人非要与他们斗一斗以匡天地正义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惩罚到某些不怎么重要的家族成员，只是正义者付出的代价会相当大罢了。
真正能约束住这群不受国法约束的家族成员的，只有本家！
天珠兰图家族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地下王国，为了家族的平静与继续发展壮大，所有的成员们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本家的调遣，将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视为天经地义，将当家人的意志奉为金科玉律！
家法凌驾于国法之上，作为社会公民的家族成员得不到国法的保护，当然就出现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奇怪现象了。
清铃子笑问：“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这种怪事？”
“不，我没那么天真。”沈夙兰轻笑，“这个社会上，就是有那么一群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就是有那么一群人连法律都保护不了！”
“哦？”
“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强者，一个是弱者！”
清铃子含笑看着沈夙兰，示意她说下去。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并不是法律的本质，只是人们提出的一个理想，一直在努力贯彻着的理想，却很难达到理想的境界！法律面前，无法做到人人平等，因为，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法是由人制定出来的，也是由人来实施的，人们不会把自己变成游戏规则的奴隶，而在现实社会中，人有强弱之分，强者与弱者在游戏规则面前无法平等对话，强者若执意不肯遵守游戏规则，弱者又能拿他怎么样？所以，无论哪朝哪代哪种经济关系，都会有特权阶级的存在，都会有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人们追求平等，呼吁平等，把平等当作社会正义来维护，那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这件事实！”
“那你痛恨这种事实吗？”
“我不恨，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不平等，人一定要分出胜负强弱来，否则，这个社会就会失去发展动力，就不会有进步——人类有好逸恶劳的劣根性，人类的生物进化远远赶不上人类文明的进程，如果什么努力都不用做就可以与别人享受同等待遇，谁还会拼死拼活地想出人头地？有些人看起来的确是什么都不做就享受到了比别人更好的待遇，那是因为他们的父辈祖辈已经把他们的那份努力提前尽到了，换句话说，如果父辈祖辈们不思进取、不懂得比别人更努力的话，他们的子孙就别想生活得比别人的子孙更舒服！皇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那是因为他的老子是皇帝！人人都想做皇帝，可皇帝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皇位的夺取呢？牺牲了那么多换来了这个皇位，如果自己儿子的命还是与那些庶民的命没什么两样的话，他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清铃子笑意更深了。
沈夙兰重重地道：“所以，我最讨厌那些大声嚷着这个世界多么丑陋多么无奈多么不公的愤世嫉俗的人！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只不过，你很不幸地处于劣势地位罢了，如果你处于优势地位，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与其那么到处乱嚷嚷，为何不踏实努力一点，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尽可能把自己由劣势变为优势？现实就是这样，你只有先做出一番成就，才有雄厚资本强调你做人的高贵尊严！”
闻人花药显然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年仅十四岁便背井离乡，在外努力打拼人生，只是，不幸地遭遇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自己的离去导致弟弟成了母亲的发泄工具，备受虐待的弟弟精神失控杀母，然后……
“闻人花药到底为什么要刺伤闻人花丝？”她若有所思地问清铃子，从时间上看，兄弟俩自相残杀的事情就发生在闻人蕊死后不久，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清铃子也是若有所思，“我想，应该与丝丝杀母有关吧？”
“为什么？”
“《百合》，你记得闻人花药的那部《百合》吗？”
“《百合》？”
除了每年推出一部传统舞台剧之外，闻人花药每年还有一部现代舞台剧，《百合》是这个领域的首部作品，非常经典，开启了他的变态之美的演艺生涯。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百灵的男子入赘名门温家，夫妻感情还算融洽，育有一女，取名温灵，在当地，跟女方姓的男人地位相当低微，所以百灵不再与亲戚村人来往。
三年后，百灵的弟弟来看望哥哥，弟弟叫百合，百合花一样美丽的、干净的、我见犹怜的少年，温家小姐对之一见钟情，为了乱伦之爱，名门千金逆天而行，杀夫弃女，不惜一切代价与百合少年私奔！
背负罪恶的爱情不会幸福太长，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良心的谴责，百合时时刻刻想着解脱，他很快堕落了，最后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带回来一个孩子，名叫百合子。
温家小姐容忍了一切，她有她的骄傲，她不想否定自己当初的心情。
不过，爱做梦的柔软女子不在了，她成了商界女强人，心狠手辣，富可敌国。
同时，他们的爱情更加满目疮痍了，她最爱的那个男人，整天肆意挥霍着她的金钱，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她想拯救他，于是，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于是，两人反目成仇！
当商界女强人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时，果断地先下手为强！
雷雨之夜，小小的百合子不敢独自睡觉，下楼来寻找母亲，门缝里，看到了母亲手刃父亲的一幕，还看到了哭泣中的母亲掩埋了父亲，埋在屋外的百合花丛中。
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不喜欢那个放荡懦弱的父亲，他喜欢这个坚强美丽的母亲，如果母亲杀了父亲后，再让他消失，他也不怕。
但是，母亲没有杀他，而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来到他房里，看他睡得怎么样，她知道，这个孩子怕打雷。
岁月无惊，百合静放。
孩子渐渐长大了，百合花一样美丽的、干净的、我见犹怜的少年。
母亲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
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变质了？
是了，掩埋尸体的那一刻，这孩子变成了她的唯一寄托！
可是，没有结果的，无论如何都没有结果的！
她是坚强的，骄傲的，她不能再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这个家需要第三个人来维持平衡，于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温灵来了。
两个相同的孤独的年轻的灵魂，温灵与百合子，很快相爱了。
很快激发了母亲的独占欲！
因爱而变态的母亲，终于逼得百合子带着温灵逃离那个家。
母亲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挽回儿子的心，不得不动了最后的杀心！
千钧一发之际，温灵亲手弑母！
疯狂一幕结束后，浑身鲜血的温灵怔怔地看着百合子，突然凄惨地大笑起来——
“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探知母亲对你的执着程度！你是个游戏人间的疯子！你追求与死亡挂钩的爱情！你希望母亲用最深刻的感情来爱你，爱你爱到杀了你！你觉得你父亲其实是相当幸福的，那样子被母亲流着泪亲手杀掉，那样子的爱才叫深刻！”
百合子承认了，十年前的雷雨之夜，那些鲜血将他的心完完全全地腐蚀了……
“姐姐，你知道吗？感人至深的爱呀，是一定要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温灵付出了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一个温润灵秀的少女，在暗无天日中渐渐苍老枯萎，在狱中时，传来百合子自杀的消息……
刑满释放后，雷雨之夜，苍老的女人潜入废园，挖开百合冢。
生前那么美丽的少年，美到令她迷失了心魂的少年，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纯洁而妖娆，如今，不过是白骨一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超越母子情分的恐怖占有，令人窒息的牢笼之爱，百合子表面挣扎反抗，其实心里却觉得极端幸福，毕竟，世上有个人，这么重视自己啊……我想，闻人花药一定也觉得很幸福，他爱闻人蕊，所以他要惩罚弑母的闻人花丝……”
是这样的吗？
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呢……
当哥哥的利刃猝然刺进自己的肚子里时，闻人花丝有怎样的感受呢？他会不会想起《百合》里的那个最经典的逆转镜头——温灵在百合子的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地狱，百合花的凄美温柔转眼间变成了地狱的阴冷残酷，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对闻人花丝这么好？”沈夙兰与清铃子并排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漂亮得不可思议的侧颜，“甚至，为了救他，宁可将自己的亲姑姑幽禁一辈子？”
“……因为……”
“因为什么？”
清铃子侧过头来，嘴角的笑意小小，忧郁如花，“因为，闻人花丝，是我的舅舅。”
“啊？！”
“舅舅与姑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以这种方法保全他们两个。”
“闻人花丝是你的舅舅啊！”
“十九年前，权力交接之际，他们的母亲被我的母亲逐出了九大家族。”
原来，是一场封建王朝司空见惯的手足争位的戏码！
“我妈妈很忌讳我这两个舅舅……她是九大家族的第一位女君主，女人当权，史无前例，一直到现在，分家中的元老们暗地里还在讨论不休，我和我的舅舅，究竟谁拥有更正统的继承权？”
“闻人花丝与闻人花药……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试探过，但他们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你去梨花镇是？”
“我想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想改善他们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有改善了吗？”
清铃子慢慢摇头，“不可能……我的母亲，是个冷酷如神的人，没有人能轻易改变她的想法，她是摆明了要压迫他们三个人一辈子！”
“……”
“舅舅他们一家的悲剧其实是我妈妈一手造成的！”
“怎么说？”
“本来，闻人花药用不着因为贫困而离开梨花镇的，因为闻人蕊是个医学天才，她完全可以提供更好的生活给那对双胞胎，可是，我妈妈就是要用最艰苦的底层生活来折磨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