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涛涛而涌,醉生梦死。
上头仰躺着一个和尚,呼呼大睡,如痴如醉。
而那淀入江底的清梦中,少年负剑而行,面朝花海。
草履布衣,束背长发,江湖过客。
这就是少年将行的一生。
偶遇大盗,剑鸣而起,饮血而归,三尺长剑,却似千军万马握于手中,这也是少年理想的一生。
只不过,悲催的是,少年的理想还未远帆,便已然断桅。
秋风起,黄叶摇,枯马悲嘶,却是已无粮草,那花海,原来是片残花海。
少年随手挽了朵剑花,神色落寞。
他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马屁,轻轻梳着马鬓,用从来都只会对他的爱剑那般温柔的语气说道:“小黄,你走吧,我已养不起你了,希望你能碰到一个好心人吧。”
“希聿聿~”
似乎是听明白了少年的意思,枯马俯下头来,蹭了蹭少年。
紧接着,风沙扬起,马尾随风荡漾。
少年这才将脸上和煦的笑容收起,扫了扫四周,抱剑于胸,不屑道:“出来吧!”
刷刷刷!
四周的阴影处,凭空立起一柱柱彪壮大汉,手持缺了几角的大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少年,如同欲扑食的豺狼。
一个貌似领头的枯瘦汉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少年,用阴沉至极的语气说道:“少年郎,把那东西交出来,那不是你应该拿的。”
少年撇撇嘴,不想搭理他。
枯瘦汉子嘴角抽了抽,再次说道:“小子,我再说一遍,那本佛经,不是你应该拿的东西。”
少年不做言语,只是缓缓抽出了他怀中抱着的那柄剑,嗤嗤嗤,并非大盗们想象中那种晃到眼睛睁不开的雪亮长剑,少年抽出来的,是一把如同沉沙多年的生锈长剑。
剑上,隐隐约约地刻着两个字:星河。
“啊?哈哈哈哈!”
刺耳的声音响彻在周围,大盗们指着少年手上的生锈长剑,笑得不能自己。
“这个小崽子,是想把我们笑死吗?就凭这个生锈的破烂东西,也想跟我们拼命?”
大盗相互看了看,又是一阵大笑。
然而,少年与那首领都是静默着,一个是感觉到了危险,另一个,则是……
在准备着杀人!
就在那一泻火红色的霞光坠入树下的阴影的时刻,一柄剑,骤然擦起了夜色中第一抹亮光,比那浅白的银月更早到来,剑光,在倏忽之间斗转了七次。
待到剑光款款而暗,七条血线,才悄然浮现,血色的雨,勃然而发。
啪啪啪……
同样是七道沉闷的响声,笑语,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讥俏的神色还留于眼角,然而,那向来自大的眼瞳中,恐惧如猛兽出笼,一发不可收拾。
“怪……怪物?”
有人喃喃自语道,神情早已化作一片扭曲的狰狞。
少年持剑而立,瞳中风雪如燃,冷寂静默,寒霜如画,下一刻,剑光又似泼墨般铺天盖地而去,凛冽的风雪在这秋寂的霞色中大作,首领下意识地环视一圈,才发现,那浩荡的风雪中,不知何时,已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怒吼着拔刀狂劈,刀出,风狂,凛冽的刀气席卷炸出,炸得风雪悲啸。
然而,嘀嗒一声水滴落地,首领恍惚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片如水银泄地的风雪原来是假的,他那一刀,自然也是假的,只有那一炸剑光,是真的,生锈的铁剑挥舞出来的程亮剑光止于其胸前,他的刀,约莫出鞘一寸,就已再无出鞘之日。
然而,少年的神色还是冷漠,就如同凛冬未解的如石冰面一般。
他也不拔剑,只是将眼神冷冷地注视着夜色下的崖巅。
片刻后,一声叹息自其上顺着月色隐隐约约而来。
一个老丈,竟自半空踏月而落,双鬓微飘,笑脸如狐。
少年微微俯低了身子,反握剑柄,眼神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
待到老丈落地后,少年才看清了老丈的衣裳,似僧袍,又似贫苦人家缝缝补补的衣裳而成。
老丈微微含笑,说道:“施主,别来无恙?”
少年漠然地摇摇头,生锈的长剑微微轻颤。
“把佛经还给老衲吧。”
语气平淡至极,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少年挑了挑眉:“还?”
“不是么?难不成,施主真以为,随便在路上就能得到本佛经不成?”
“不能么?”
少年缓缓闭上双目,手腕微转。
老丈却是凭笑而立,不惊不怒:“施主不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要一个剑客放下他手中的剑,谈何容易?”
少年深吸口气,眼帘低垂地说道。
“是啊,世人都说佛祖不公,好人不积千善,难以成佛,可坏人却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可是,二者的难易难不成就天差地别吗?”
“我没空听你讲这些道理,只不过,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打败我,修佛,我便随你。”
少年嘴角翘起,换上笑容。
“看来施主,是失了锐气了,不信自己能赢老衲,也罢,既如此,随施主便是,请。”
老丈抬手示意。
少年嘴角的微渺笑意骤然消失,手中长剑恍然而出。
“居合!”
如梦似幻,剑已掠过老丈的身躯,老丈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随后,他又抬起头来,冲少年微微一笑,少年瞳孔微微放大,剑光,再次亮起,照亮月下的流萤,在短短几瞬内,剑光斗转十数次,然而,每一剑过后,少年的脸色都愈发深沉如水。
片刻后,少年收剑死死地盯着立于原地几乎一动不动的老丈,他深吸口气,看着老丈脚下连成一片的脚印。
身形再动,剑光的狂风躁乱,剑芒的暴雨大怒,然而,任凭风吹雨打,老丈的身影都如磐石无转移。
许久,许久。
风雨停,少年拄剑而立,布衣早已被汗水打湿,那头发的束带也早就随风飘扬,不知所踪。整个人的面容都被那似黑布的头发遮掩这位,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认输。”
少年如星辰般发亮的眼瞳从茂密的黑色发丝下投出,随之,黯然近乎无衷的冷然声音传来,少年垂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几乎断裂的生锈长剑,面无表情。
老丈这才笑容满面地说道:“既如此,算是为师给你看个小灶,你把佛经打开来,背完它。”
少年死死注视着长剑的眼神沉寂了片刻,随后才将藏于怀中的佛经拿了出来。
那本令得无数武林中人闻风而动的佛经,倘若被他们看见的话,他们定会大失所望,因为,那仅仅只是一本简单到甚至有些朴素的寻常书本。
少年的嘴角微微抿着,他同样注视了很久,随后,他才突然松了口气似的说道:“我看过,没什么东西。”
“唉,是吗?”
老丈略有些失望的摇摇头,走了过来,眼中带着些许怜悯:“痴儿,你先再看一眼吧。”
少年闻言,先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后,将其打开,他的身躯猛地一震,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奇异的东西一样,眼神的冷静破碎,化作一片陶醉。
老丈这才走了过去,满意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头,与此同时,他手里拿着一把剃度刀,似想要帮他剃度。
嗤的一声,刀剑划破布衣,铁皮嵌入骨头。
少年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早已恢复成曾经的冰冷。
老丈却似乎并不讶然,他只是沉闷地笑了笑,就如同他数十年来苦闷平静的生活一样,他这样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只是,把刀放下好吗?”
“……”
“……这不是刀。”
许久,少年才冷冷地憋出这么一句话,眼眶微微泛红湿润。
老丈仰头看着他,摇摇头,遗憾地笑了笑,声音如同在寒冬死去的老树那般无力:“孩子,何必……这么累。”
他的头颅,终于如萎靡的花朵般垂落,鼻息敛尽。
他的生命,终于如暴风中挣扎的星点烛光般熄灭,得以安详。
少年伸手将他推出剑身,啪嗒一声低闷的响声,能证明他又杀了一个人的,就只有斑点在长剑铁锈上不多的血迹了。
真是令人作呕啊。
少年闭目,再次睁开时,眉眼间,又带上了那抹熟悉的冷漠。
“臭老头,竟然让我再次想起那时候的生活方式。”
他的眼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连那泪水,都如风中的朝露般,转眼即逝。
……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些许躁火吞吐着猩红的火舌窜出,舔祗着铁皮。
一个面目寻常的中年男子,在动乱的火气中静静地打磨着剑器。
这是一家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打铁铺。
许久,起风了,夜色暧昧的光晕逐渐套上了火炉滚烫的火焰,男子沉默不语地收拾着东西,打算打烊。
就在此时,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剑客从漫着干燥沙尘的古道上徐步而来,男子沉默地停止了动作,转过头来,静默地看着他。
许久,那个剑客才握紧剑柄,缓缓抽出。
滋滋滋。
如同火焰炙烤的杂乱无章的剑鸣低吟。
然而,下一刻,黑衣剑客忽然停了动作,他看着中年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本书,丢了过来。
他震惊无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看完它了,不行吗?”
“既然这样的话,你就不怕我们……”
黑衣剑客的眉头微皱,语气错愕。
“不管你们信不信,它确实只是一本佛经罢了,当年,放出那个它是武功秘籍的人存的什么心思,我着实琢磨不透,不过,现在我也不想去追究那么多了。”
“滚吧,我不希望有人再来打扰我了。”
中年男子冷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利芒掠过,竟刺得黑衣剑客的双眼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他狼狈地转身离去,脚步仓促。
中年男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藏于夜色的某处阴暗之地,说道:“你所求的不是佛经?”
“不。”
一个老丈,忽然自深暗中生出,面带慈祥地看着他:“我所求的,是你啊,孩子。”
中年男子眼神闪过一丝意外,除此之外,他对这个突然复活的老丈,居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是。”
男子嘴角浮出一抹浅笑,随手抽出一把利剑,潜伏数十年,他其实一直在等的就是此刻,只要杀了他,那么,自己自然能从这个梦见中脱离出去。
“看来,你还没明白啊。”
老丈遗憾地摇摇头,转身漏出一个空当,仿佛在引诱着男子的杀意。
忽然,男子嘴角那道浅笑僵硬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躯,宛如生锈一般渐渐泛黄,一道道裂缝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沐浴在牛乳般的月色下,男子的眼神倏忽之间映出一丝了然。
他挣扎着回头望去打铁屋里的最深处,那里,随意地堆放着一把生锈的铁剑,喃喃说道:“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啪的一声脆响,生锈的长剑与人,都碎成细沙,在月光的滚动下,如天河里的星沙般流动。
老丈低眉,微叹:“你还是没有明白。”
……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个少年拄剑而立,望着远方徐徐远去的帆船。
血色的夕阳缓缓沉浸在层层荡漾的海水中。
又是数十年过去,曾经满怀志气的少年已成了低头念经的老丈。
泉声叮咚。
在无数的轮回里,少年持剑的次数逐渐减少,修佛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直到,某天夜里,少年沉沉醒来,眼中忽有剑火自生。
他走到朦胧月光罩着的古镜下,细细端详。
忽然,微微一笑,并指刺入心脏。
……
往后无数岁月,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每当少年将要修佛之际,他都会如先前那世般醒来,自了于寺前。
直到他在某一世里,生于寺中,于是,他没有醒来,他沉闷着修了几十年的佛,不动声色,不惊不怒。
再后来,寺里被盗出了一部佛经。
随后,故事平淡无奇地发展下去,少年遇见了不知多少年前的自己。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他像那个老丈一样杀死自己的时候浮现,直至追溯到第一世的记忆,他看着打铁屋内已经斑驳破碎的长剑,久久的沉默着。
直到他再次转过头来,一尊大佛忽然自他背后浮现,一手竖起,一手结印。
老丈低眉,看着另一个老丈在他面前突兀而现,他问道:“你明白了吗?”
他回道:“还有点不明白。”
“问。”
“为什么?你要帮我?”
“一个人情。”
“好。”
老丈走到斑驳破碎的生锈长剑面前,并指刺入心脏,任凭涌出的血液染上铁片。
他这样说道:“我思,故我在。”
于是乎,天上无数闪耀着微弱光芒的星辰群涌自此,浩瀚无垠的星宇骤然淹没世间,一个个人,自光怪迷离,交错映辉的时空碎片踏空而来,他们齐齐低吟着:“我思,故我在。”
他,也终于记起自己的身份了,他是,剑主斩破穹顶的第一柄佩剑之灵,也是其剑。
清梦之外,和尚隔着的天与河,再次融为一体,就如同肉身与灵魂的再次结合一般。
和尚看着满天繁星,眉眼皆是笑意:“剑灵,还记得那个人情吧。”
“说!”
星河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平淡无奇的佩剑以及依附其上的一道虚影。
和尚的眼底深处,一抹隐藏极深的金光闪过,他说道:“帮我杀死一个人九次。”
“什么意思?”
剑灵冷冷地问道。
“我要你,先让他陷入生死绝境八次,然后再在最后一次杀死他。”
“为什么?我不想做这么麻烦的事情,杀他,一次就足矣。”
“为什么?”
李修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现在的你,和诸天万界的道已经相差甚远了么?”
佩剑骤然躁鸣一声,凄厉的剑气发出阵阵嗡嗡。
“……你们的道,或许才是正确的。”
过了许久,剑灵才这样缓缓说道。
“哦,为什么?”
“在无数自我中寻求真我,以真我为核心,将无数自我化作一体,这便是你们的超凡入圣吧?融于无数的自我,找寻真我。”
“错了,”
李修缘毫不犹豫地说道,“自我,本就是真我,倘若如此下去,你道心必崩。”
“是吗?可惜,虽然我是一把剑,不会玩什么心机,但我还是明白你们所谓的道心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守自身之道的道心,而是欲见大道之心。”
长剑上,剑意化作流水静静洗刷着它,剑灵却是昂首说道:“每个人的道心都是一样的求道之心,仅此而已,这才是元古神界的修道者。”
“那么,道是什么?”
李修缘露出一个阴谋得逞般的笑容。
“每个人的道,因为每个人的理解而不一样,所以,所谓的道,不过就是规则在自我眼中的具现,仅此而已。”
“错了,错了。”
李修缘看着他,眼神高高在上如神袛俯看世人:“道为常在之物,映于人心各所不同罢尔,人心不可穷尽道之数,岂可说是道有不同。”
“那么,倘若道为常在之物,那么,何为道?”
剑灵沉思了很久,才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你将要杀的那个他,记住,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那么,他一定能告诉你答案。”
“是么?那么,他又是谁?”
“你去诸天万界里等待,他自会过去的,也不必刻意去寻找他,在看见他时,你自然明白他就是他。”
“明白了。”
剑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纵起飞剑化作一道虹光破开黑暗,冲天而起,顺着一道金光而离去。
待到破晓的剑光带着曦月落下,李修缘这才踏步而出,他出去一看,才发现影众寄身的那片无尽黑暗,而自己,此刻正立于一只细蚊翅间的影缝。
他边摇扇,边摇头哼声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佛一菩提,一世一大道,李修缘,你可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