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边初现微光,晚晴悄悄起身。紫苏、浣绿早已守候多时,听见动静便似往常般轻轻推门而进。浣绿打了水,晚晴洗过脸便坐在镜前由紫苏替她梳妆。铜镜里,三千青丝在一双灵巧无比的手上被梳成精美的发髻。
晚晴不过十五岁,因身量略为瘦削,看起来更加小些。紫苏特意为她盘了一个繁复的发式,簪上碧玉钗,再配以少量珠饰,整个人显得清丽脱俗却又不失庄重典雅。晚晴见那碧玉簪周体通透莹润,料想必是价值不菲。又见脸上粉黛比平时敷得厚了一层,便知紫苏心意,只由着她去了。
直到浣绿挑了一件正红色绣满花纹的衣裳,晚晴皱了皱眉,道:“这件不合适。”这样一件锦绣华服,过于醒目。浣绿不解:“小姐今天第一次主事,全府丫鬟奴才都要来拜见主母的,自然是越隆重越好。”晚晴笑着摇头。
紫苏将那锦服收了,另取了紫色暗纹的来:“昨儿早上那情形你不也见了,庄重就好,不可太张扬。况且,老夫人还病着,于情于理,这颜色不能穿。”浣绿吐了吐舌头:“我只想着今天小姐万不能被那些小人小看了去,竟没想到这一层。”说着,两人替晚晴穿好衣服,又整了一整,见再没有差错,才放下心来。
这一切都是在轻手轻脚中进行的,不多的几句话也压到仅能听见的细语。只因为低垂的纱帐后,睡着的人仍未醒来。天边渐渐泛白,红烛仍在摇曳。晚晴看了看天色,熄了蜡烛,便同紫苏、浣绿一同出来。
才出房门几步,便见安儿走来道:“夫人,翡翠姐姐来了。”
“见过夫人。”翡翠行礼。
“恩。”晚晴颔首。卯时,不早不晚。赞赏的瞧她一眼,便道,“走吧。”
翡翠依言跟上。途中几欲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夫人,香儿姑娘的事……”。她也是回去后才听说香儿被责罚了。按理说,老夫人已经将楚家交给夫人掌管,饶是那婆子再浑,也该知道凡事必要先禀报当家主母知晓再做决断。她怎能私自处罚。何况,虽说是被调去了厨房,香儿也还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丫头。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不能与家生的奴才相提并论。
还是,这其中有什么隐衷?她可是听说,那厨房的管事孙婆子是王瑞大管事的姻亲,而那王管事对二夫人可谓忠心耿耿。当小丫头将此事报于老夫人的时候,她的眉心便是一跳。可老夫人却早有预料般,只淡淡道:不必理会,晴儿自有决断……
有时,她也不禁疑惑,老夫人对夫人究竟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凭她对老夫人的了解,她知道老夫人并不信任二夫人,当初只是迫于无奈,才将楚家家权交给二夫人,专注于大公子的成长。如今,大公子长大成人,娶了亲,可老夫人本来给予厚望的孙媳妇儿却依然是云家的女儿。
造化弄人,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老夫人,真的妥协了么?
“我已经听说了。”
翡翠心乱如麻,却听到走在前面的夫人微微侧过脸,轻轻笑道。那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睛,令她心神一震,点了点头。夫人,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
厅外,早整整齐齐罗列了一排排的婢女奴才,丫鬟婆子。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院中黑压压的一群人时,仍不禁讶然。一眼扫去,足有两百余人。而她之前所见,不过区区十数人,与眼前相比,可谓冰山一角。再有,她的好姨母曾委婉的告诫她,楚家人丁不多,均有定制,才把玉儿和香儿裁了去……。
她眼中浮现一抹冷笑,转瞬即逝。
立于正厅之上,阶下鸦雀无声的众奴仆俯身,行礼:“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动作一致,声音齐整,宛如事先排演过的一般。
眼光扫过脚下,她却并不说话。
许久听不见声音,一些大胆的奴才忍不住抬头,开始打量。昨天就已经见过这位新主母,可谓是瘦弱堪怜,胆子又小,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吓坏了。再看那脸庞,分明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嘛。一个孩子,怎么当得了主母呢。老夫人是不是病糊涂了,二夫人为人和蔼,行事大度得体,接管楚家十几年把府里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只是个妾室,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怎么能过河拆桥,说让二夫人交权就交权呢?昨儿早上的情形,他们可看得分明。老夫人,有点……逼人太甚。
退一万步讲,大公子不能主事,三公子浪荡不羁,是个靠不住的主。就连大公子的婚事,也是二夫人和二公子操办的,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哪一点不尽心了?可是,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特别是二公子,温文有礼,是个多好的人啊……
若不是二夫人特意交待,第一次拜见新主母不能失了楚家的体面,坏了规矩,他们如何打得起十二分的精神,陪一个压不住阵的小主母玩。虽然,她是二夫人的亲侄女,也是楚府将来真正的女主人。可是将来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只是,当肆无忌惮的眼神对上那双沉静的目光时,他们竟发觉那双清亮逼人的眼眸中散发出来的威严令他们无法直视。清晨疏朗的天空下,临风而立的女子端庄优雅,遗世独立。哪里有半分畏惧之态,只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就让他们震慑不已。这还是昨日那个胆小怕事的小女孩么?暗暗对视一眼后,俱都重新低下了头。
晚晴见底下众人凝神静气,神情肃然,才道:“都起来吧。”
“谢夫人。”
一阵衣物轻响后,管家来福上前禀道:“禀夫人,老奴是府里总管来福,拜见夫人。”他深深行了个大礼,这才接着说道,“府里丫鬟奴仆共两百三十一人,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的奴才一百一十人,平日由老奴领着做事;内院的奴才七十二人,归王管事分派;余下五十人皆是护院,由楚护卫掌管。虽然护卫不归老奴指派,但是分在外院里的。如今除了随二爷去办差的二十人,外院剩下的一百四十人皆在此列。这是所有人的花名册及卖身契,请夫人过目。”说着,便双手递上来一个匣子。
众仆婢请过安后,紫苏、浣绿等竹居里的丫鬟便上前来侍立于她身后。管家禀报时,她便在众婢女的簇拥下到正厅中坐了。此时,她朝翡翠微微示意,随后便站起来,向管家轻施一礼,恭谦道:“福叔有礼。听闻福叔早年侍奉祖父,常得祖父夸赞。如今更是深得祖母信赖,府里多仰仗您老人家照料。若以后晚晴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福叔多多提点。”
老管家惶恐不已:“夫人使不得。老……太爷对老奴恩重如山。为楚家尽力本是老奴份内之事,夫人行如此大礼,可不折煞老奴了。”
晚晴笑道:“福叔跟随祖父多年,对相公更是疼爱有加,是相公尊敬的长辈。既是相公的长辈,便是晚晴的长辈。长辈受晚辈一礼,是使得的。”第一次见这位老管家,便觉他面容慈祥,是位和善可信之人。加之一次无意中听说,老管家对楚玥甚是爱护,更怜他幼年遭难,平日里凡是力所能及,无不精心照拂,生怕他受半点委屈。因此,心中便又亲近三分。何况,她以前对楚玥的种种不好,恐怕早传到了这位心细的老人耳中。她以后若要在楚家便宜行事,必然要取得他的信任和帮助。但是,首先要取得他的好感。她刚才可是清楚的感受到,老管家眼中只有冰冷的恭敬之态,毫无喜爱之心。
果然,老管家在听到她提及楚玥时,恭谨的面容便柔和下来,道:“如此,老奴便生受了。”
翡翠得到示意,早伸手接过匣子,打开来放在晚晴面前。晚晴看了一眼,便笑道:“有劳福叔。”
“少夫人,老奴便是内院管事王瑞”,王瑞婆子上前,一指院中道:“站在最前边的四排是内院的仆婢,共七十一人。”说着,便炫耀似的说道,“昨儿二夫人就说,少夫人初来,必认不得府里所有的人,嘱咐奴才将老夫人、各位夫人、公子爷、小姐院里的丫头们都叫了来,一个不少的拉到少夫人跟前,好让少夫人认认脸,免得以后见了认不得可要闹笑话了。”她说完咯咯一笑,笑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这话说的……,甚是无礼。
翡翠不禁朝王婆子看去一眼。她在府里多年,不该这么不知轻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