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难得——终于能够饱餐一顿了。”
“灵魂状态……不是不用进食的么？”
“这你就不懂了代行者，民以食为天，如果连吃东西的权利都要剥夺的话那岂不是很悲哀？”
太阳最终还是没有出现，这一天迎来了落幕，我、胡安、纯芝、韩欣吃完大排档后走在浏河一旁的小路上，眼睁睁的望着天空暗去，上海市区的高楼大厦逐渐亮起灯光。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浏河的水面倒映着对岸昏暗的街灯，在风的带动下，居然泛起了鱼鳞般的涟漪，一片接着一片，调皮地闪动着。不过由于其中充溢着奢靡与浪费，难免不让人对这景致产生一些油腻之感。
要知道许多作家喜欢将上海描绘成一个没有黑夜的城市，因为车辆的喧哗和路灯无边的耀眼，把关于乡村黑夜的回忆都遗忘在了狂奔不止的时光里。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大致只有圆满时的一半，暗淡的光辉和地面上霓虹散发出的光遥相呼应，互诉着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繁华。暗淡的月光把天幕也衬托得灰蒙蒙的，由于视觉的影响，感觉我所站的位置天空最高，视线远处的天都消失在地平线上，让人错觉整个天空好像一个巨大的蒙古包，严严实实地罩着大地，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远处的群山也隐没在夜色里，把山上的点点灯光勾勒成了天空中的繁星。一阵风吹来，透过树丛，顺着远处的公路望去，霓虹一闪一闪的，像儿时母亲深夜为我缝衣点燃的烛火，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怀念和难过。
孤岛文学么……我曾经有过了解，但是却不怎么深入，要和音乐家比起来的话，我觉得作家在某些方面对世界的感受度更上一层。
纯芝和韩欣走在前面，饶有兴致的讲着什么；而我则是依偎在胡安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对我来说，完全没有说话的必要，因为正在此时此刻，陪伴往往比起话语更加能够让她感到心安。
“如果可以的话，韩雪最好能够被说英文的人给收养……”
突然，走在前面的纯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其实……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只要不是国内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韩欣问道。
“因为竞争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啊，咱们现在可是一个人口大国，而且咱们国家处于并且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距离我想要看到的乌托邦还很远呢……至少韩雪这一生是见不到了。”
“咱们可是灵魂……想留在世界多久那都不是问题么？”
“你别说烂话了，臭小鬼，以这样的方式永生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各种意义上的。”
纯芝顿了顿，突然停下脚步，他站在河边，抬起右手指了指河对岸的废墟、垃圾山，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
“看来你是对文学这方面实在是不了解——”我拍了拍纯芝的肩膀，“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求知若渴，谦卑若愚；通俗的讲，就是大智若愚。你这么说出口，弄得自己像是个愤世嫉俗的愤青。”
“可是我看到的难道不是这样么？又饿肚子又很愚蠢的家伙，不是乞丐那是什么？居然说这种蠢话，你这小鬼。”
纯芝继续向前走去，我回头望去，胡安在那里偷笑。
“人活着！绝对不能够相信吃饱喝足的人说的话，那都是为了死守既得利益而胡乱编造的鬼话！所以，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我会同意让韩雪的收养提议了吧。”
“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希望能够有更好的生活。”
“差不多吧，你这个代行者也开始有两把刷子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走到了回家必须要经过的桥，过了桥之后再走两公里就是垃圾山，虽然能够报餐确实是高兴的事情，但是绝对不能够被这种事情冲昏了头脑。少福多难这才是人生的基本常态，还得和纯芝一起商讨接下来的收养计划以及留学计划，至于那个韩淑华失踪的大女儿，虽然很痛心，但是她已经不在我们的计划考虑范围之内了。
“喂——你看，是那个小子。”
突然，我们的前方驶过来了两辆面包车，它们打开的远光灯开的我真不开眼，但是我却能够勉强分辨得清楚，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将一只手伸出窗外，叼着便宜香烟的家伙。
“加速！加速，我可不想再被打一顿了，快跑啊！”
怎么回事？这些人，就好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可是周围除了我们四个人，并没有其他人啊——突然间我想到一个细节，那两辆面包车没有挂牌，而且刚刚坐在副驾驶上的家伙，好像是认识我一样……
拆除业者——他们是刚刚从垃圾山驶出来的。
“不好！屋漏偏逢连夜雨么？”
纯芝和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示意身后的胡安和韩欣，紧接着四人朝着垃圾山的方向跑过去。可是即便这样，我心里面早已经明白，这已经是亡羊补牢了，为什么那帮家伙偏偏挑选在这种时间？还是说原本他们就一直在附近监视我们么？该死的，我应该早一点意识到的……如果我是拆除业者，遇到一个强悍的钉子户，肯定会派人在附近监视……
“妈妈——妈妈——妈妈啊——”
还未进入院子，韩雪的声音便从那两颗枯黄的枣树旁传来，那被白色的大雪压弯的、早就已经枯死的枝干，在用它早已经死去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整体。可是现在不是借景抒情的时候了，我率先破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散落得满院子都是的日常用品，韩欣这几天的打扫卫生全部付诸东流；被用钝器捣毁的院墙，枣树也被人砍去了一半；被弄得乱七八糟，像是被洗劫过的唯一一间屋子。在屋子门口，是倒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韩淑华，以及在她身旁哭泣的韩雪。
“妈妈——快起来啊——纯芝叔叔——胡安姐姐——韩欣姐姐——”
胡安和韩欣跑过去查看情况了，而我则是因为惊讶愣在原地。就在我回头准备和纯芝一起去查看周围情况的时候，他却像是一根没有依靠的竹竿，笔直的倒在了地上。
“不行——已经没有气了……胡安你帮我按住这里，我需要心肺复苏……虽然代行者没有教过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灵体治疗奥术……”胡安用石块在地上写字。
“没用的！那种东西只对持有符文之力的奥术师有效果！否则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每天有这么多人死了，求求你了，帮我按住这里……”
没有了呼吸这不是代表——
“纯芝，喂纯芝，你怎么了……”
我想要抱起倒在地上的纯芝，却发现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纯芝的身体正在变得模糊——或者说，他已经有了消失的预兆。一旦灵魂出现这样的征兆，也就意味着宿主的死亡，因为我本身也是灵魂体，所以对于这种事情是十分清楚的；一般来说，灵魂只要在宿主死亡之前更换宿主，那么就可以避免随着宿主的死亡自己也会消失，就像是病毒寄生在细胞里面一样。
“纯芝，你可以换一个人啊，趁着现在还有机会……”
“不……我不想……在当一个寄生虫了——虽然很可惜，变成灵魂状态的我，仍旧没有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进入盘古大陆……我究竟在这个世界上，缺失的是什么东西？”
“纯芝！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啊，那些坚强的东西不是你教给我的吗？怎么在这种时候打退堂鼓？你是灵魂啊，符文之力呢？”
“抱歉了小鬼，我之前一直有一件事瞒着你。”
“你说。”
我弯下腰，将耳朵凑近他的脸庞。
“我其实……没有办法保护韩淑华和韩雪，我和你一样，只是为了欺骗事实……满足自己拿无所谓的虚荣心，因为说到底……我原来也是一个人类。”
“纯芝，你等着，快想个办法啊，不然你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哪又如何？我之所以会成为灵魂……并且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吧，没有能力让重要的人幸福……因为我的符文之力……只有对持有符文之力的奥术师有效果……对普通人而言我只是一个木偶。”
纯芝这么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在那些拆除业者上次来家里的时候，纯芝会被那种普通的钢管打倒在地的原因。否则的话，连我都可以轻松拿下的纯芝，怎么会奈何不了那些拆除业者呢？对那种家伙低三下四的，换取韩淑华一家的幸福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得那么凄惨呢？为什么在变成灵魂之后，也不让自己得到安宁呢？你是有什么自虐的倾向么？
“小鬼……”
“纯芝你别说话了……”
我能够感受到，纯芝身体的重量正在慢慢消失，脸部的轮廓也渐渐消散。
“拜托了，请你……请你一定……让韩雪，让胡安……让她们的人生，不要再像我们这些人一样了——虽然你一直自称自己是‘音乐家’，但是我也多少猜到了你的真实身份——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执着于信念这种东西……拜托了……请你……一定……一定……”
话还没有说完，纯芝便消失在了我的手中，几分钟之前还在和我争论市场经济和人生未来的人，就这么消失了，而且是永远的消失。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得知纯芝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但是至少，他的印象一定会在我心中长存，因为活了这么久，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家伙，我一直想要对他说这句话，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灵魂体消失，最终是回归盘古大陆还是从这个世界消散，我都不得而知。暗紫色的符文之力像光柱一般射向阴霾而黑暗的天空，在云层之上迸溅出光芒，最后消失……
“纯芝叔叔呢？”
突然，韩雪拉着没有呼吸的韩淑华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回头望去，却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看着她疑惑而又悲伤的表情，心想为什么这种只有在成年人身上才会出现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却未曾料到穿着中山装的家伙包围住了院子。
“我们是盘古议会嘉定区代行者，侦测到灵魂奥术反应，所有人！马上束手就擒！跟我们去分部接受审理。”
“你们是谁啊！你们又是谁啊！纯芝叔叔呢？纯芝叔叔去哪里了啊！”
我迅速隐藏了自己的实体，同时给韩欣和胡安打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代行者们已经武装到了牙齿，现在又是特殊时期，随便的一个动作都有可能触动他们心里那一根敏感的神经。这帮该死的代行者，关键时刻不出来，现在这种时候倒是来得挺勤快。
胡安再次确认，韩淑华确实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蹲在地上，对我摇了摇头，我则是叹了口气，望向她身旁的韩欣，不知为什么，韩欣捂着自己的脸，一直哭个不停。
“这是谁的小孩！”
而韩雪则是蹒跚的走向那些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代行者，面对警告，她没有任何的畏惧，只是想要寻找到那个曾经为她画画，为她争取幸福生活的一个画家。
“纯芝叔叔！纯芝叔叔！妈妈她……妈妈她没有动静了啊……纯芝叔叔你在哪里啊……纯芝叔叔啊——纯芝叔叔——”
“吵死了！让你乖乖趴下！”
可是代行者们并没有理会她的求助，其中一个人将双手对准了韩雪，施展了某种睡眠奥术，韩雪不是奥术师，面对这种对普通人来说的奇迹，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普通人……怎么回事？”
“带去进行记忆消除就好了，其他人都给我抓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