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坤爷就寝后,张亮风与费解相谈甚欢,前者对国安部第十九局甚是仰慕,后者对坤爷的外甥颇为好奇。
张亮风为费解倒了半杯威士忌。“费科长,你的工作一定面对很多神秘的事情,应该充满了刺激。”
费解将酒杯放在吧台灯前微微晃动,酒色和灯光融合在一起。“在吧台灯和浮雕水晶杯的衬垫下,酒水散发出梦幻而神秘的特质,可它实质上只是一杯酒,不论它曾经在哪,有过哪些经历,喝进肚子后都一样,不过是让人迷醉的酒精。”
张亮风小酌一口,辛辣入喉,不禁发出“嘶呵”声。“我非常喜欢富有挑战的工作,喜欢尝试、喜欢刺激。”他指着吧台里花花绿绿的酒瓶说:“这里都是我亲自选的酒。老爷子独爱茶,不喜酒,我却喜欢尝鲜,恨不得尝遍天下美酒。正如费科长所言,酒肉入肚都一样,但我追求的是入喉之前的味道,甜、酸、辣、苦,每一种味道都让我兴奋。”
费解浅抿一下,发出一声惊叹:“这酒真辣,后劲很足啊!”他自嘲地说:“我对品酒不在行,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每次跟进案子时,我都莫名的兴奋,有时会预设结果,有时会体味过程,有时需要抽丝剥茧,有时大刀阔斧……不论如何,我都会很享受,就像猫捉老鼠一样。”
借着酒劲,费解失笑出声。
张亮风附和着浅笑一下,语气显得有些压抑,“与之相比,我的工作过于枯燥和按部就班。”
费解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奇道:“刑侦工作,很枯燥?”
张亮风撇撇嘴,“刑警,说白了是经验工种,没什么新意,警情——研判——破案——收尾!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全都是这些,换瓶不换酒,怎么喝都是一个味。不像费科长的工作,每个案子都充满挑战,富含新意。”
费解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与其碰了一下酒杯,“追根溯源,咱俩算是一个系统的「战友①」,本质上都是酒精,内服而振奋人心,外敷则消毒杀菌。”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过后,费解忽然问道:“张队应该认识易经吧!”
张亮风一愣,随即答说:“我们大队有一个叫易经的,不知道是不是费科长说的易经?”
“易法医……”
“你们认识?”张亮风问。
“不算认识,有过一面之缘。”费解的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下把张亮风问住了。
两人碰了一下酒杯,酒液摇曳,脆响声中,费解问:“他应该是一个内敛的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不容易评价。”
张亮风喝了一大口,用以掩饰自己的失态,接话道:“的确,易经平时话不多,状态有些低靡,甚至是颓废,听说是大学时恋爱失败的后遗症,但纪律作风还行。费科长认识他?”
从费解嘴里听到易经的名字,还真让张亮风出乎意料。后者不知道费解是何用意,不能做定性言论,只能说些中性评价。
“我不认识他,一面之缘,不过他拿着警察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刚好记住了他的姓名和单位。”费解说。
很短的时间里,张亮风迅速地把费解的话脑补了一下,呈现出并不和谐的画面,忐忑不安地问:“应该是有些误会吧,以他的性格,不像是无事生非的人。”
张亮风才说完就后悔了,易经与费解发生误会是既定事实,如果易经没有无事生非,那便暗喻费解无事生非了。
但费解似乎毫不在意,而是若有所思,低头沾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是哦,他这么内敛低调的人,为什么会急着上来‘亮身份’呢?”
张亮风没有听清前者的叨咕,“费科长说什么?”
费解吧嗒几下嘴,脸上现了酒晕,“张队,我酒量不大,这酒劲有点大,再喝就要醉了。”
张亮风起身走到吧台后面,一边调制鸡尾酒,一边道:“易经是我们大队的法医,有十几年警龄,现在还没成家,一直单身,工作上肯干,生活上有点懒。”
费解饶有兴致地观摩张亮风调酒,打趣说:“他可不是单身,据我所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年轻漂亮的女孩?”张亮风失笑出声道:“我到刑警队四年多了,他一直单着身,这是公认的事实,从来没见他追过姑娘伢,单位组织集体相亲他都不去,别个姑娘伢都笑他老男人,若不是他那胡茬满面的模样,都得被人置疑性取向!”
费解笑了笑,没多言,接过张亮风递过来的鸡尾酒吸溜一口,“这个味道柔和多了,张队真是多才多艺!”泛着金色光晕的酒杯与吧台相碰发出脆亮的响声中,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易经有一个女朋友,叫李茹萱,是一位专栏作家。张队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张亮风娴熟地把酒瓶分门别类,台面显得整洁很多。“真没想到老树开了花,我回头问问,帮费科长了解一下情况。”
费解笑说:“张队体恤下属便是,我与他只是一面之缘,用不着替我了解,但凭你我的情谊,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说,心里过不去,说了,又怕你误解。”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张亮风充满豪情道:“我们兄弟伙的,正是铁打的衙门,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费解挪了挪位置,向张亮风靠近了一些,道:“过河卒子横着走,力威奈何无退路。”
张亮风瞪着眼睛,琢磨了一会,没有听懂。“此话怎讲?”
“过界的卒子能横着走,横冲直撞,所向披靡,若是自家的还好,但若是对面的卒子,又会怎么样呢?”费解一字一顿地说:“轻则别马,重则毁车!”
张亮风的脸上疑云密布,“你是说,他是别人的卒子?”
“流水的兵还不如墙头草,墙头草至少还有根,可水流嘛,流到外人田里便成了别人的兵。”费解的金丝眼睛反射着灯泡的黄晕,仿佛悬挂的两颗太阳,眯着的眼睛正像是日落而息的深渊。“不怕与张队直说,这次来汉,主要与7·3长江沉船案有关,虽然我只是个打杂跑腿的,了解的层面不是很透彻,但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易法医可能牵扯其中。”
“易经,与7·3长江客船事件有关?”张亮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着酒杯的右手抖了一下,充满震惊地盯着费解道:“长江客船事件不是局部龙卷风引起的吗?与易经有什么关系?”
张亮风此刻的心境是复杂敏感的,他忽然意识到费解是国安部第十九局的人。超自然现象侦查局,对很多人而言是神秘的,越是神秘,其背后便越充满了不可预测的能量。就连叱咤风云的舅舅都对这个年轻的组长礼遇有加,似乎也佐证其特殊的身份。
某一个瞬间,张亮风的神经递质忽然连锁式爆发,一个又一个闪现的点,一条有一条交织的线,一面又一面禁锢的墙,令他顿悟,使他惊悚,让他恐慌。
他甚至认为,打一开始,他就被圈进套中,如一头懵然无存的牛被拴住了脖颈。或许,并不是他主动地费尽心思地与费解攀上关系,而是他早已成为别人布下的一颗暗子,用来别马毁车。
费解避开了前者复杂莫测的视线,抿着嘴盯着面前排列玲琅的黑胡桃酒柜闷不做声。
良久,他终于扭头与张亮风的狐疑不定的眼神对视,说:“张队,咱们是系统内的人,都必须遵守保密制度和保密守则,有些事不是不想透露,而是不能透露。我能说的有两点:第一,7·3事件不是简单的翻沉,以你的身份,闲言碎语想必听过一些;第二,根据已知的情况,易经牵扯其中。”
一个小声说,一个凝神听,默默地碰杯对饮。费解咂嘴又道:“多说无益,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张队,流水的兵一旦演变成山洪,也会把铁打的衙门冲垮。”
①1983年7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由原中共中央调查部整体、公安部政治保卫局以及中央统战部部分单位、国防科工委部分单位合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