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北晃了晃季明泉,“兄弟,这是人…”
季明泉回过神来,冲着地上的女孩问,“你谁啊?”
女孩的恐怖造型此刻倒显得十分狼狈,罗北扶起她,“还是站起来再说吧。”
女孩站起身,把头发撩到两边,清晰地露出了脸蛋,她抓起其实就是纯棉的白被单围成的白裙子,把烂眼睛狠狠抹了一把。
我们这才看清她的脸,大家都呆住了。
“雨欣?”童正上前拉着她的手。
“是我!”雨欣哭得像个泪人,觉得丢人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勤工俭学不行呀!”
“你为什么在这儿?”我也纳闷地看着她,刘雨欣可不是个会缺钱的姑娘,莫不是体验生活?不,她最怕脏,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罗柔,你肯定觉得我特别好笑吧!”她抽泣着,“我没钱,没钱也不用你来假惺惺!”
“我!”我看着她可怜的模样,把话憋了回去,闷在一旁。
“恐怖医院”里遇见熟人,这下恐怖氛围都没了,邓冬组织着大家先出去。
通过老板我们得知,雨欣的确是在度假城勤工俭学,“恐怖医院”不好招工,所以工资比较高,她就在这儿装“女尸”打零工,晚上再回去。可是姑姑家或是她爸爸留下的小房子都很远,邓冬看天色已晚,极力劝她留下来,和我们两个女生同住。
雨欣咬着嘴唇,犹豫不决。
我拉着雨欣说,“你可以跟我和童正住一起,没事的!”
雨欣情绪更激动了,“你觉得我很需要可怜对吗?”
季明泉冲着她说,“别不识好人心!”他总是会维护我。但因为打了她一拳心中愧疚,便立刻换了笑脸,非拉着她,“仙女,你要是走了!我一辈子良心也不安了!”
的确,不识好人心!我心里的火上来了,正想和她理论,罗北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咬了咬牙又憋了回去,我知道罗北总有罗北的道理。
雨欣被季明泉三步两步地哄回了公寓楼,也就同意了留下来。
无助的雨欣这个造型的确不太体面,童正带着他去洗澡了,邓冬和季明泉去准备晚上的烧烤食材。我趁没人问罗北,“你干嘛不让我说,本来就是她辜负我一片真心!果真这种富家女就是娇生惯养,都这样了,脾气还这么大!我就不该可怜她!”
罗北坐在窗边的飞檐上,饶有兴味地看我抱怨,也不打断我。我连珠炮弹轰了许久才想起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呀,说呗,我听着。”
看着他的笑脸,我无话可说,没趣地哼了一声。
罗北跳下窗沿,斜靠在我面前的墙上,“你有没有问过人家是否真的需要可怜?”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又说,“罗柔,我知道其实你很善良,但你不要总是太由着主观想法去臆断别人的需求。而且,没有人会比你想象中过得好多少。当然,也不会糟太多。”
“我主观臆断?”
“是啊,你只是觉得刘雨欣需要可怜,所以你送上了一份同情。但你从实际出发了吗?你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吗?不是每一个看似落魄的人都需要可怜、同情或者帮助。”他平静地说,“雨欣从小生活条件就很好,是很要面子的女生,你们曾经有过矛盾,现在你当众可怜她,你觉得她能不生气吗?”
我沉默地低着头思考,罗北又补充道,“我觉得换作是你,你也会激动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呢!你呀。”
“我知道啦!哥,我会改的!别说啦!”我感到羞愧地阻止罗北。
罗北知道我明白了,很温柔地不再提这件事。他拉开淡黄色的窗帘,柔和的灯光一下子倾泻进来,暖暖地充斥着整个屋子。门口的草地上支了两架大灯,邓冬和季明泉正在摆烧烤架,灯光晃着金属架子反出好看的银光。他们看到我们探头出来,笑着摆手招呼我们,“别偷懒了,赶紧出来摆肉!”
“得嘞!”我披了件外套跑出门去。
雨欣脸上的彩妆有些难洗,打了好几遍泡沫后白嫩的脸蛋微微发红。她围了条小方巾,略带尴尬地走到我们身边坐下。罗北叮嘱我不要太热情,所以她走到我身边时,我给她把凳子挪得近了些,并未多说话。
邓冬把加好炭的烧烤架往中间抬,朝罗北吆喝着,“哎,罗北来帮我抬一下。”
罗北和邓冬把炭点着,金属网格架在了炭锅上。邓冬拿起了几串鸡翅刷了油,笑着说,“等着吧!烤鸡翅我可有秘籍。”
“故弄玄虚!”童正白了他一眼。
邓冬左手扑了下耳朵,笑而不语,拿起蜂蜜罐,往鸡翅上刷着蜂蜜。几分钟后他举着一个鲜黄甜嫩的烤鸡翅递给童正。童正半信半疑地闻了一下,大快朵颐起来,邓冬只是笑着说,“别烫着别烫着!”
雨欣因为觉得陌生所以一直不说话坐在凳子上看我们,或是低头搓手。我赶忙调侃邓冬,“喂!凭什么就老黑有,我们俩也要!”
邓冬拿着刷子往鸡翅上抹了蜂蜜,“二位大小姐,说来咱就来!”他翻烤了一下鸡翅,一把抓起两个铁签子,递给我和雨欣一人一串。
大家围在烧烤架边,手里拿着几串小食边烤边聊天,那夜月色真美,门口的小树林也好看,每一条树枝都是青涩的模样。有些冷,冷才更能让人记得住。
美食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甜食更能使心情变好。雨欣吃了几口邓冬烤的鸡翅后,终于不再沉默。
“我爸…他的公司出了事,坐牢了,全部家产都拿去抵债了。然后…我妈呢,她去看我爸时,出了车祸,去世了。”她努力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看大家,但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
这种笑容看着实在难受,我扯过两张纸巾地给他,她默默地接下了。大家惊呆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她。我突然也因之前对她的偏见懊悔起来,她轻轻碰了碰低头愣神的我,“罗柔?”
我摇了摇脑袋,“恩?”发生过的事已经过去,懊悔也无用,我定了定神看着她,“怎么啦?”
“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讨厌我吗?”她脸上因为风的缘故留下了浅浅的泪痕。
“讨厌啊。”我看着她,“我特别讨厌你们这种生来起点就很高的人。所以我在心里给你下了个定义,令人讨厌的败家女。但我发现,其实你也不完全如此,是我自己一直活在自己设定的脚本里去讨厌你。”她茫然地盯着我,我咬了一块牛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但我现在不讨厌你了,你来‘恐怖医院’是为了挣钱吧?”
她点了点头,“恩,姑姑让我去她家生活,但我不想。爸爸很早之前就给我留了一个小房子,如果我不想去姑姑家住,就必须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那你…大概还需要一个人生活多久?”罗北小心翼翼地问。
“我爸大概还要七年才能放出来吧,他是被人陷害的…”雨欣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童正搂着她的肩,“别哭了别哭了,雨欣,我们都知道你的难过和无助,你要相信,同学和老师都会在你身边的啊,还有很多爱你的人呢!天这么冷,再哭脸就要冻花了啊,你可最爱惜自己的皮肤了!”
雨欣停了哭泣,抽噎着说,“那,那些,现在,现在对我来说,根本,就没太大意义了…”皮肤?人的生存需求是第一需求,有饭吃的人才会想着怎么把生活过得更好,处处讲究,流浪的人只想着吃饱。
我突然觉得那些名牌在我的眼前失去了价值,好像在我心里一直在和刘雨欣比较。她穿迪奥,季明泉送了我一条香奈儿的裙子,在她面前穿一穿,我就觉得我比这个富家小姐生活得还要精致。她用纪梵希,我也希望季明泉送我一条巴宝莉。有一天我用着最新款出现在她面前,而她却没有时,那种胜利感和优越感在我心里升腾爆发。但可能其实都只是虚荣心。雨欣被迫“投降”了,一下子我仿佛觉得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都没太大讲究,只要食可果腹,衣可蔽体就是最简单自然纯粹的生活基础状态。
那一刻,我心里对她的讨厌竟一下子消失了。我拼了命地去抓,也留不下丝毫痕迹。好像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一般。
那天吃到很晚,大家不去提及雨欣父母的事,只是纯粹地逗她开心,邓冬故意做些蠢事逗得大家不顾形象地笑。季明泉倒是对这件事很淡然,他自嘲道,“命运呀,没准哪天我也出去要饭了。”
那些突然蹦出来的想法纠缠着我的脑袋,我回到屋里暖手,罗北看我沉着脸便也跟了进来,“怎么了?”
“没怎么呀。”我笑了笑,“我手冷。”
他扯下手上的手套,拉过我的手套上,手套里还有他手掌的温度。他的手很大了,手套超过我手指的部分随意耷拉着。
“我还是能看得出来你在想什么的。”罗北笑了笑,澄澈的眼睛里漾出一湾水。
我撑着脑袋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他说,“你在怀疑自己。”
“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我笑着看他。
“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
见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我便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看人这么不准呢?之前因为你,我觉得陆榆很讨厌,雨欣曾经那样也让我觉得她很讨厌。但是,陆榆用转学来捍卫自己最后的一点自尊时,当雨欣那些外在的东西全都没有了的时候,我又觉得她似乎也挺好的,我…”
“罗柔。”罗北微微张着嘴,终于打断了我,“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儿吗?”
我看着他,他把玩着一本书,接着说,“你总是太急于下定论,看问题不全面,稍微有点感觉了,就急着下定论。然后就带着自己设置的印象去看那个人做的所有的事。”他用书的一角轻轻敲着下巴,“只会越看越讨厌对方。”
我若有所思,却突然仰着头问他,“你比我大多少岁…怎么像个老儒生一样,什么都懂似的!”
“并不是啊…喏,”他挥了挥手里正把玩的书,艾思齐的《大众哲学》,“没事多看书呗,你找别的小朋友玩去了,我总不能闲着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又看书!”脸一红,想赶紧岔过去我和季明泉的话题。
他倒也没有深提,只说“这世上人和事都是有矛盾的。对于不同人来说,有好人也有坏人。对于一个人本身来说,他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有让你喜欢的一面,就一定会有让你稍微讨厌的一面。”他皱着眉咬下了一块干裂的唇皮,“重要的是,正因为有了不好的一面,才能让你更鲜明地看出他好的一面,而你总是不自觉地把不好的一面在心里放大,作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
罗北又开始上课了,我不知道他这些感悟都是从哪学来的。但罗北说过,儿时他就被一些人称为傻孩子,不爱说话,不会说话,也不喜欢和同龄小朋友玩。每次大人讲话时他就静静地在边上听,像个小大人似的,能听一下午,不哭不闹。再稍微大一点时,他就学会了失眠,失眠就时常想家里的事,爸妈吵架时失眠尤为严重。
我扭了扭已经发酸的颈椎,“太麻烦了…怎么这么多面呀。那你就说到底怎么办?”我噘着嘴看他。
“有什么复杂的,辩证法知识!”他用书拍了下我的头,“其实,也不必很清晰地去界定人的好坏面,我只求你别再急于下定义,多观察多思考就好了…”罗北无奈地说。
“观察啥?思考啥?”我实在受不了罗北老师课了,不满地敲着桌子。
“听其言,观其行,思其品。”他看着我,“就是品格的意思。”
我还想问个究竟,“怎么区分好坏品格呀?什么…”
季明泉提着两桶没喝完的饮料冲进屋里,打断了我和罗北的对话,“你们兄妹俩,别偷懒,赶紧收拾!”邓冬也跟在门后端了个大烧烤架进来,罗北见状忙上前帮他。
“外面太冷了,拿到屋里洗吧。”邓冬穿着红色围裙,上面沾了油腻和炭灰,今晚他没少忙活。
我和童正带雨欣上楼,好在床够大,三个女生也正好能睡开。我不敢打草惊蛇,悄悄问童正,“还要不要再和她聊聊,安慰安慰她?”
童正说,“先别了吧,她挺累的,大家都早点睡吧,明天就走了,后天就开学了,日子还长呢。”
返校时,天气还有些冷,但已经回暖了不少。上海的路面没有积雪,倒是环卫工人随处可见,天蒙蒙亮就起来清扫城市。我心里生怕雨欣不来上课,托着罗北早早就来到了学校,北晴姨拦都拦不住。
可雨欣竟然比我还早,已经收拾好床铺放好行李了。她的箱子比来的时候少了两三个,床底下显得空旷不少。想到在度假城里已经“同床共枕”过了,我便吸了口气,熟络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嗨!”
她回头看了看我,扯了扯嘴角,面色冷漠,并不作声。
我心里一股寒意。
“这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