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弯身捡起刚才被大胖和尚丢在地上的另一个馒头,拂去薄土,真心想吃。但又想起师父平日的教导,却悭贪意,向前一步递还给小伙计。
馒头店的小伙计瞧见张宝儿递还的馒头,忙伸手接过,并招呼道:“劳烦客官了。客官可是来买馒头的么?两文钱一个。”
张宝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又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忙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钱……”声音低得尚盖不过腹内的咕咕叫声。
小伙计看了看手中的两个脏馒头,又看了看张宝儿脏兮兮的衣服和干瘪的嘴唇,已然明白了大概。小伙计回头瞧了一眼掌柜的,掌柜的没搭理他,径直进屋了。
小伙计一扭身便把这两个馒头推到张宝儿面前,说道:“客官,实在不巧。今个被那大和尚一闹还没开张。如果您不嫌弃,这两个馒头您看……”小伙计会来事儿,看张宝儿不似乞丐,却又落魄还一脸矜持,便不言施舍二字。
张宝儿听了小伙计的话惊喜无比,双手接过馒头,连声道谢。
张宝儿攥着馒头,小心翼翼地剥着馒头皮儿,沿着集市往前走。走了几步远来到一个大勾阑跟旁,勾阑的戏台上灯炬辉煌,锣鼓声走着点儿,台上正唱得热闹,底下希拉地坐着几桌人看戏,戏台旁边却围着一群人,透过人群见是一个老丐盘膝而坐,大声地讲着什么。张宝儿看他神情样貌,抑扬顿挫,倒跟茶馆里面说书先生有几分相像。
那老丐围着一圈儿的人,有纶巾折扇的书生,有背着大筐卖瓜果的农夫,有托着捧盒卖社糕的小贩,竟然也有顽童听得如痴如醉。讲到好处,不时地有人顿足跺脚,高声应和。
张宝儿本就是一个孩子,率真烂漫,且下山无多,看到这么热闹儿的地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到近处,那老丐的声音断续入耳,依稀是在说着什么“假丞相”和“真丞相”的段子。张宝儿心想:“这倒是件怪事,戏台上灯火明晃的蟒帔铠甲没人瞧,却都来围簇着这位老乞丐。”
张宝儿无意听他说书,正待离开,忽见斜刺里冲出一队兵丁,身着铠甲头盔,张牙舞爪地吆喝着驱散围观人群,跑得慢一点的就挨上一脚。霎时间围观老丐的人群四散而去。这队兵丁直奔那老丐面前,打头的那名兵丁伸脚踢翻了老丐跟前的残钵,几枚铜钱滚落一地。紧接着又窜出两名兵丁伸手去捉拿老丐的双肩。
只见那老丐慌忙着去捡地上的铜钱,向前一俯身,抓向自己双肩的手便落了个空。地上的铜钱还未被老丐捡起来几枚,身后面又有两名兵丁伸手按来,老丐就势一滚,双腿乱蹬。这一滚便躲开了身后兵丁的双手,无意中一只脚还踢中了左侧一名兵丁的小腿,左侧那名兵丁小腿一软便摔身在地。其他兵丁见老丐倒身在地,胡乱踢腾,一时也按抓不住,便围成一圈,伺机而动。勾阑畔顷刻间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从外围走来一名军头。这军头虎背熊腰,一脸横肉,踉跄着大步,老远便闻到其身上酒气熏熏。那军头一把扯下来身上斜帔着的铁皮铠甲,甩给身旁的跟班,嘴里呵骂着“一群饭桶”。言语间便走近前来,伸手撑开左右兵丁,抬脚就往那老丐身上踏落。
张宝儿只看得大吃一惊,心道:这许多兵丁倚强凌弱已是不该,这个军头更是过分,看那老丐身材枯瘦,这一脚下来岂不被踩成骨裂肚穿?
张宝儿此时身在众兵丁外围,想要立时施救却是力不从心、鞭长莫及,不由得暗暗气愤。就在此时,只见那老丐也不知是何胡乱翻滚踢腾,军头的一脚竟然踏了个空,而老丐却顺势抱住了军头的脚踝。
军头讶异,酒便醒了一半,忙运力抽回,却觉那枯瘦老丐却力大无比,脚踝恁地使劲也收不回来。军头不觉狂躁,稳住身形,连连运劲却依旧不能移动半分。军头大怒,抬起另一只脚复来踏落,便似一招“剪刀脚”。岂知另一只脚方才抬起,直觉得被老丐抱住的这条腿陡地一麻,身形不稳,扑翻在地。
那老丐本身就衣衫褴褛,再一打滚,更是污浊不堪。嘴里更是喊着“救命啊!杀人啦!踢死我啦!打死我啦!”之类的话语。老丐来回翻滚,直累得那军头也翻来覆去。
军头平日里跋扈飞扬,此刻被一个老丐抱腿摔倒已是颜面丢尽,弓身过来,双臂运力,想将老丐扭住,却不料猝然觉得腰间一阵酸麻,竟使不得半点力气。
这一下军头惊出了一身汗来,扯着嗓子吆喝兵丁赶紧上来帮忙。
外围的兵丁见头儿被摔倒在地,邀功心切。一起涌上,叱呵挥拳,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老丐身上。
张宝儿已是忍无可忍,把馒头往怀里一揣,紧接着拳打三中,左搬右冲,三拳两脚便将其余兵丁都挡出圈外。张宝儿但觉举手投足之间,顺畅无比,便如“背书上山”,此刻就算不“背书”也能感觉身体轻盈,双手有劲。张宝儿总归学到些少林寺的入门拳法,对付几个兵丁还是绰绰有余。
这些兵丁平日里尽是欺行霸市,欺辱一些老弱百姓,此刻被打翻在地也都愤愤不已。被摔到的兵丁赶紧爬起来,肩并着其他的同伴,互相瞧觑,跃跃欲试状,却不敢再贸然上前来。
张宝儿忙将那老丐搀起,退后一步,将老丐斜靠在戏台一侧的一根柱子上。细看老丐身着百家衣,衣服污浊不说,尚有恶臭阵阵;头发蓬松凌乱,胡须稀疏杂沓;满脸褶皱,牙齿黄黑,双眼惺忪。
此时地上的军头但觉腰腿无恙后,猛地跃起,看着身上污脏不堪,甚觉颜面扫地,不由得恼羞成怒,“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钢刀,大声呵道:“小子找死么?也敢来管爷爷的公事。你自闯鬼门关,须怪不得别人。今个非教你脱层皮不可,兄弟们,一起上。”军头言语着指挥其他兵丁上前,自己却缓步后退。
十几名兵丁见军头发令,不敢怠慢,纷纷掣出钢刀,将张宝儿团团围住。各人心有算盘,均不敢争先出手,各自捋臂张拳,又要一拥而上。
张宝儿看这阵势,心犹一悸,听那军头言语今个非要将自己捉进监牢不可。打架倒是不怕,若是进了监牢,自己伶俜无依,怕是送饭的都没有一个啊。
军头有意恐吓张宝儿,时下那公堂之上,监牢之中,犹如鬼门关一样,任你铁打的汉子,转得一遭不死也得脱层皮,是以老百姓提到公堂、监牢均胆战心惊、诚惶诚恐,故以鬼门关相称。
那老丐连眼睛都没有翻一下,兀自说道:“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小兄弟,你得罪他们,难道就不怕去鬼门关走上一遭么?”
张宝儿瞧见这些兵丁手中闪亮亮的钢刀,心里面也是没底,说道:“这些兵丁欺辱你一个老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我岂能见死不救。”
老丐道:“英雄好汉?这驿州城又哪有什么英雄好汉?我看你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免得遭受牢狱之灾。”
张宝儿见众兵丁已经纷纷掣刀而上,自己又手无寸铁,顾不得多言,忙将老丐推在柱子后面,把心一横,凝神应对。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若见死不救,当非男儿所为。既然做了,那就要一无反顾,义不容辞。
张宝儿顾不上施展什么拳法,只记起来杨小妖教给自己的那几道口诀。当下步随手变,身如舵摆,左挡右格,竟毫不费力,心下大为安宁。张宝儿撂倒两名兵丁后,更加胸有成竹。再顷刻间便将这群兵丁摔得横七竖八。
少林寺的罗汉拳是初祖达摩所传,拳理亦是初祖达摩留下的禅法:“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意思就是这套拳法只有招式,没有心法,立为少林寺的首项入门功夫。初入少林寺先学此拳,由招式中参悟武学拳理,悟性较高者可从此套拳法上“见性成佛”,可以继续得传其他高深武功,悟性差的就编入其他堂院,不再专职习武。
这套拳法流传甚广,张宝儿孩童时候就已经将这套拳法熟练于胸。所谓天下武功皆是由简入繁,张宝儿从熟练罗汉拳,再到忘掉罗汉拳的招式,不知不觉间武功就已经颇有进展。
张宝儿也是练武奇才,随意使出几招便是轻车熟路、如臂使指。但总归是缺乏临敌经验,陡然见兵丁们钢刀霍霍,自己一双肉掌岂能硬接,不免略有忐忑而已。然这几名兵丁甚是脓包,如何敌得过张宝儿,倒成了张宝儿练拳的靶子。
料理完这群兵丁,张宝儿对自己的武功也越发有了信心。高兴之余忽感觉腹胸之间沉闷无比,心想还是赶紧填饱肚子吧,饥饿的滋味终是不好受的。
张宝儿尚且不知道:原本智行禅师传授给他的“背书上山”,那“书”便是一门上乘的内功心法。张宝儿原先因为体内脉络与常人有异,体内徒有内力积累却不能为己所用。而服用十香返生丸之后,便越发窥得门径了。此刻张宝儿对这些兵丁演练一番,也只是小试牛刀,但依旧没能融会贯通。
若是张宝儿得名师指点,任凭他的内力充盈脉络,气随力行,力随意至,就算是浅显的几招罗汉拳足以将这群兵丁折骨碎心、曝尸当场了。
那军头见张宝儿出手不凡,酒登时就醒了大半,细端详张宝儿年纪甚轻,面黄肌瘦,越瞧越不肯相信他能打退这十几号兵丁。军头想要自己上阵,心里却还犯嘀咕,不敢冒险一试,揉揉刚才被老丐摔痛的屁股,挥挥手将其他兵丁招呼回来,挺着肥肚腩,说道:“臭小子有种,军爷我今天酒没足饱,懒得与你较量。你小子若有种,半盏茶刻我就回来,咱们再分个胜负,你敢是不敢?”
这军头没吃公家饭之前是个泼皮,经常在集市酒肆里打架斗殴。若斗输了,便是如此叫嚣,大声喝问你是敢与不敢?你若回答不敢,那他便觉得占了上风,讥讽你是熊包;你若说敢,那言外之意是暂且停手,他就能脱身先走。
张宝儿初出茅庐,不谙世事,正闷头寻思胸腹间似有鼓胀感觉,怕是饿坏了,便想随口答应了一句“等你便是”。话未出口随觉得不妥,暗忖这军头是颠诓自己,想跑找个理由罢了。我岂能上当在这里傻等,让你再搬救兵回来?随道:“你欺负老弱,这是你活该自找,你若不服,现在就再来比过,如若不敢,趁早开溜,别等小爷反悔。”
那军头脸色一红,知道再来比过也讨不去好,听张宝儿如此言语,如得释令,招呼兵丁,一溜烟窜了。
张宝儿没去理会那军头,一门心思抚着胸腹间,心说还是赶紧填饱肚子要紧。便从怀里掏出馒头,刚要吃,抬头看到刚才说书的老丐还在戏台的柱子后面盯着自己,随向前说道:“老伯,他们没伤着你吧?我看这群官兵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赶紧走吧。”
那老丐半依半坐斜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既不言谢也无走意,空洞的双眼直盯着张宝儿手中的馒头,嘴里喃喃道:“馒头,这是馒头。”
张宝儿看老丐盯着馒头,心想这老伯定是饿了,便将一个揭了皮的馒头递过去,尚未言语,馒头便被老丐伸手接过,塞进嘴里,三咀两嚼便咽了下去。老丐吃完好似并不充饥,又盯着另一个馒头。
张宝儿本想自己留一个裹腹,但见这老丐的狼吞虎咽模样,料想定是饥饿极了,便又将另一个馒头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馒头,却没往嘴里塞,拿浑浊的眼角睨了张宝儿两眼,说道:“傻小子,你不饿么?”
张宝儿抚着肚子,不打诳语,直言道:“我也饿。但是没关系,我年轻,能挨得住。既是老伯饿得厉害,那还是老伯先吃吧。”
老丐也不客气,把第二个馒头又往嘴里一塞,毫不理会上面的黑手印,同样是三咀两嚼吃完,然后吧唧着嘴,似乎恢复了几分精神。老丐伸了伸懒腰,上下端瞧着张宝儿。忽地又把残钵里的两三枚铜钱一把抓出,揣进怀里,厉声道:“小子,你怎么还不走?要钱我可没有。馒头是你愿意给我的,我可没强要。”
张宝儿不由得乐了,说道:“老伯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刚才的那名官头十分可恶,臆度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说让我在这里等他,我才没那么傻。不过我若走了,他回来岂不是又要找你的麻烦,我看还是你先离开,然后我再走。免得他再找上你的麻烦,我这一顿架岂不就白打了。”张宝儿想起师父经常教导的“救人救到底”,寻思着打架倒是不怕,若是老伯不走,那这场架岂不是白打了么?若因此还惹得一身官司,那就当真不划算了。
老丐瞪圆了双眼,盯着张宝儿,道:“傻小子,你强出头,就当真不怕他们再回来找你的麻烦么?这驿州城不大,他们人多势众,我看他们一定还会再回来的,那时候他们也一定是叫了武功高强的帮手,难道你不怕?”
张宝儿听老丐一讲,觉得也不无道理。但此时城门已关,在这驿州城也无其它去处,况且肚子还饿着呢。若去个僻静地方或能躲过这麻烦,但怕是要饿着肚子了,便道:“谢老伯提醒,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我就在这里闲逛一下吧,终究这里还算热闹一点。老伯你先离开这儿,那军头可恶,幸好适才踩踏你没中,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老伯下次再遇到那军头,可要先躲得远点。”
老丐轻轻“哼”了一声,满脸地不以为然,说道:“被他一脚踏死了倒也干脆利落,省得再到处孤苦漂泊。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丢哪都没有人心疼,不像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细皮嫩肉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牵挂呢?”老丐边说边起身,将破钵揣进怀里,步履蹒跚着要走,眼睛却不住地观瞟着张宝儿。
张宝儿不由得心头一震,多种滋味涌上心头,“老伯是孤苦漂泊,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自小无父无母,师父也撒手而去,还有谁会牵挂我呢?”暗念至此眉间便是一簇,腹胸之间更是沉闷。张宝儿突然想到了杨小妖,心想:“小妖姑娘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孤苦伶仃的漂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