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这片林子地势颇低,而且越往里走越低。小妖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说道:“可有人跟来么?”
张宝儿紧赶两步,到了小妖身侧,说道:“没有人跟来。倒是有几个蒙古的骑兵在那里张望,却没敢近前半步。”
小妖道:“那便是来对了地方了。”
这句话更是让张宝儿如堕雾里,“难道咱们一开始就没有来对地方了么?”
小妖瞧着张宝儿,虽然眼圈还在泛红,却没有了适才不快的神色,说道:“这猎场有八百里之大,苏门山也不过方圆几里而已,想要在这猎场里面寻着苏门山,也非易事。”
张宝儿更是不解,问道:“丐帮不是已经探明苏门山的位置了么?连苏门山的几处暗哨也都了如指掌了呢。”
小妖不屑地一笑,说道:“苏门山若是那么容易被人探查清楚,还会叫做苏门山么?那是‘柳园’,丐帮去那里便是自寻死路。”
张宝儿突然像是被晴天一个霹雳击中,呆了半晌才道:“你不是说‘苏门山’就是‘柳园’,‘柳园’就是‘苏门山’么?你在骗我么?”
小妖道:“我不是在骗你,我是在骗他们。我若不是骗他们,他们又怎么会肯将丐帮的大队人马调集到这里来?若非这样,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到这苏门山来?”
张宝儿突然觉得无比的纠结,道:“可是……丐帮中了白玉沙的奸计,差点就要在这里全军覆没啊。”
小妖眉毛一立,说道:“我早就说过,丐帮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自己愿意到这里来的,是死是活岂能迁怪旁人?”
张宝儿怔住了,后背升起一股凉气,他不期小妖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在小镇子上的时候,小妖受制于丐帮,那时候她说“丐帮的死活与她何干”或还是气话,可此刻这话再次在小妖的嘴里说出来,那么,小妖是真的不在乎丐帮的死活了。
张宝儿盯着小妖,他所了解的小妖,也不过是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还有仙教是正是邪,也根本就无从分辨。
只不过,张宝儿觉得小妖不是坏人,杨惟中的夫人九仙公主李嵬名也不是坏人,小青还有葵婆婆都不是坏人。可是……这些都是张宝儿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当小妖说她根本就不关心丐帮的死活的时候,张宝儿突然觉得小妖有了一丝的陌生,仙教也有了一丝的陌生。
张宝儿不由得想起,驿州城里,在酒楼初见小青的时候,小青姑娘竟然在那些武林豪杰的酒里面下了毒,若不是甄二爷甄二爷及时赶到,小青当真会把那些武林豪杰们都杀死么?小青劫持了白玉山庄的少夫人向灵瑶,对白玉山庄的十三太保也没有客气,还迫得薛仁义自断一根手臂。还有小妖初到白玉山庄寻“九足白玉”的时候,不仅出手伤人,还累得一个小丫鬟惨死……
这些当然不是一个大侠之所为,因为她们不是大侠。
这些也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恶意搬弄是非的小人行径,至少小青给了甄二爷解药,小妖也留了十三太保他们一条性命。
小妖也瞧见了张宝儿的怅然若失和黯然神伤,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一个才踏足江湖月余的人年轻人来说并不容易接受。
小妖问道:“你说,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张宝儿道:“当然是好人多。”
小妖摇了摇头。
张宝儿道:“难道是坏人多?”
小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好人,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坏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的确,无论时移俗易、时过境迁,只有利益最永恒。
小妖又道:“我从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但是我也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坏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也杀过人,因为他们都该杀。你能跟过来,我已经知足了。我从邢州不辞而别,便是不想让你跟我一起涉险。你走吧。”
张宝儿的心里只是困惑,而且没有责怪小妖的意思。一个女子行走江湖,若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岂不是要被人欺负了。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走,我相信你,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若非说有,那就是你不该从蒲金刚那里不辞而别。你明知道苏门山很危险,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放心不下你。”
小妖的眼睛又红了,却一脸漠然地戚戚说道:“倘若真的到了苏门山你就能救得了我么?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你么?”
张宝儿道:“你跟我无冤无仇,骗我作甚?”
小妖道:“或许是好玩呢,骗人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呢。”
张宝儿摇了摇头,说道:“我在悦秋别院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你娘亲要陪你一起来苏门山的,大丈夫要言而有信,就算你骗我,我也认了。”
小妖回头媟笑道:“你这般呆傻,就像是大和尚所云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在别人的肚子里面都不知道要轮回多少次了呢。”
张宝儿见小妖喜笑颜开,心头的愁云也是一扫而空,衔着小妖的话茬说道:“那你便是刀俎,我就是鱼肉,只要你开心,随便切我下汤锅就好了。”
小妖瞧着张宝儿,脸色蓦然一边,叱呵道:“别动!”接着手一扬,一根钢刺直飞张宝儿的面门。
张宝儿本是玩笑之话,哪里会想到小妖会突然对自己出手。张宝儿跟小妖近在咫尺,想要躲避已是不及,索性便依着小妖的话,一动也不动。心里默念着小妖的一颦一笑,暗想:她恨我跟郭红衣姊姊亲近,也须怪不得她。况且我已经答应李嵬名照顾小妖,我没有做到,也当受此报应……
小妖的钢刺从张宝儿的脸畔飞过,“叮当”一声脆响,竟然是两件事物钉在了张宝儿身后的树上。一件是小妖的钢刺,另一件竟然是一根极细的银钉。
张宝儿骇然一惊,自顾着跟小妖说话了,竟然不期这树林里面还有埋伏。若不是小妖眼尖手快,恐怕那根银钉就要钉在自己的脑袋上了。
小妖叱呵道:“能将这‘子午追魂钉’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将出来,而且预先没有半点风声,这等身手也非泛泛之辈,怎么不出来一见?”
“咴儿咴儿……嗬嗬……嚯嚯……咔咔……”不远处的树林里面传来一阵怪笑,这笑声的确很怪,像是病马嘶鸣,又像是残牛哀嚎,或者还像是被按在案板上待挨刀的猪,总之这笑声一定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所能发出来的。这笑声像是在支吾其词,又像是半吞半吐,教人听了如无数条毛毛虫堵在喉咙里面,不但咽不下去,想吐却还吐不出来。定力稍差的人,听了这笑声,便会气血翻腾昏死过去,怎一个“恶心”所能形容?
若非说这笑声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十分丑陋、十分肥硕的胖子。这个胖子在吃一碗如牛筋一般坚韧的面条,这撮面条的一端被吞到了胖子的胃里,另一端还耷拉在胖子的嘴边,当胖子想将这撮面条嚼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一颗完成的牙齿都没有。恰在此时,胖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胖子满嘴的口涎和面条卤子被肺管里面喷出来的浓痰搅和在了一起,成为粘稠的一团。这一团不但没有飞出去,却又突然被胖子吸进了喉咙,窒息开始了……
这渗人的笑声就是窒息的开始。
笑声处的树后面转出来一个人,一个巨人,张宝儿认得这个人。有这等高大身材的人不多,穿得这等鲜艳的人也就更少,两者合到一起,张宝儿就想到在邢州龙岗的时候,在蒲金刚火炉外面的那个绿袍大汉。
此刻这红衣还是那身衣服,只是略脏了些,暗了些,像凝固的血。绿袍大汉的一条臂膀空荡荡的,那条臂膀被楚欢废掉了。当日的那一切张宝儿都瞧在了眼里,绿袍大汉的那条手臂本来还是能保得住的,此刻却被利刃齐肩削掉了。待瞧清楚了绿袍大汉的那张脸,张宝儿才终于明白他的笑声为什么如此地难以形容。
绿袍大汉的脑袋肿胀成一个皮球的样子,整张脸也快要掉了下来。当一个人的脸上突然多出来三斤肉,这张脸迟早会被坠到地上。
但是这些都没有妨碍绿袍大汉在笑,反正那声音是笑还是哭已经没有人在乎了。绿袍大汉甚至还能说话,他道:“这暗器叫做‘子午追魂针’,可比‘子午追魂钉’厉害多了。姑娘适才可夸错我了,这暗器不是我发出去的,是它。”绿袍大汉说着单手举了一下,手中是一根约有两尺余的黄铜管子,这管子表面镌刻着花纹,古香古色。管子内暗藏机括,适才那根“子午追魂针”便是这根黄铜管子发出去的。
一个脸就要掉到地上的人所说的话自然不会好听,小妖不由地掩了口鼻往后退了一步。虽然那绿袍大汉距离颇远,也没有味道飘荡过来,但是,小妖觉得那张脸的气味一定不会好闻的。
张宝儿道:“你……你这张脸……”
绿袍大汉道:“你一定会问我,这张脸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对不对?你若真的想知道,就不该避开那根‘子午追魂针’,等那根‘子午追魂针’钉在你脸上的时候,你一定不会这么问了。”
张宝儿的后背都好似要结冰了。怪不得那根“子午追魂针”发射过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它跟“透骨钉”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根本不需要穿透你的骨头,它只要划破一点你的皮肤,就足以让你痛苦一辈子,这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张宝儿突然想到了初进这猎场的时候,那个左右手互换,左右腿互移,而且舌头会像一条死鱼一般从嘴里面滑出来的酒馆掌柜。还有那两个站在阳光下就会自焚的金银二老。此刻又见到这个一张脸都要掉下来的绿袍大汉,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谈苏门山而色变,也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从苏门山走出去。如此行事恶毒,莫非这苏门山当真是魔教的老巢么?
不管苏门山跟魔教有没有关系,苏门山都是“恐怖”的代名词。无怪乎世人连“苏门山”这三个字都不敢轻易提起。
张宝儿毕竟才下山月余,尚不知江湖险恶,再想起小妖所犯的诸多“恶事”,跟苏门山比起来就好似土丘见泰山、小巫见大巫。至少,仙教还没有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程度。
小妖瞧见绿袍大汉的那张令人骨寒毛竖的脸,真的就要吐了出来,连连摆手说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跟你无冤无仇,也求你不要再来吓我了。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替你圆了就是。”这话通常是说给死人听得,小妖当然知道那绿袍大汉还不是一个死人。只不过,在小妖的眼里,一个人的脸若是被毒成这个样子,那一定是不会再活在世上的。
那绿袍大汉又在“嗬嗬……嚯嚯……”地笑着,竟然好似比适才笑得还要开心。
张宝儿不解,问道:“你的脸都被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却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绿袍大汉说道:“这位姑娘竟然有这样好的心肠,我岂不是焉能不开心呢?开心就要笑,不是么?”的确,开心就要笑,绿袍大汉的脸都已经快要掉了下来,却还在笑,别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绿袍大汉又道:“你敢直言不讳苏门山的不是,也是算是条汉子了,只可惜,你命不久矣。”
小妖怒道:“我看你才是命不久矣,你赶紧去十殿阎罗那里讨个差位去吧,我给你多多烧些纸钱便是。”
绿袍大汉又是“嘿嘿……嗬嗬……”一阵笑,说道:“看来我这一趟的确没有白来。姑娘适才说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能替我圆了,我先谢过姑娘了。可巧,我这桩心愿还就落在姑娘的身上。”
张宝儿听出绿袍大汉的言辞不善,往前一步将小妖挡在身后,说道:“阁下被苏门山害成这般尊容,一定痛苦不已,我也非是没有怜悯之心,你我之前无冤无仇,之后也不再追究你的偷袭之罪,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莫要再口出恶言,吓坏了姑娘家。”
绿袍大汉连连摇头,说道:“你们错了,全错了。我这张脸不是苏门山给的,我到苏门山来是因为我有求于苏门山,因为只有苏门山才能医好我这张脸。你以为我为何要笑?哈哈……因为我遇到了你们,我这张脸就有救了。这么开心的事情,岂不是要笑么?”
张宝儿更是听不懂了,说道:“既是这样,你医你的脸,我走我们的路。咱们还是不要相干的好。”
绿袍大汉道:“若是没有了你们,我又怎么能医好我这张脸呢?这位小姑娘的脑袋,便是医治我这张脸药引子。”
用脑袋来当药引子,这药方当真是闻所未闻、怪诞至极。
小妖接连“呸呸……”地啐了几口唾沫,说道:“你到苏门山来求医,岂不是找错了地方,我怎么没有听说苏门山还有一个神医呢。我劝你赶紧离去,若不然我就用这对峨眉刺,帮你缮治一下那张脸。若是削掉二斤肉,也能让你轻松一些不是?”
绿袍大汉道:“你若是有窦神医一半的手段,我这张脸就任由姑娘拾掇,此后便为姑娘鞍前马后,侍奉一生。只怕是姑娘没有这手段。”
小妖道:“你说的可是窦子声窦胖子么?他可不在苏门山,你到这里岂不是南辕北辙?”
绿袍大汉说道:“非也,窦神医虽然不在这里,但是他差遣我的事情却在这里,若不然我岂能进来这八怪七喇、鸟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