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明仔和青儿坐在谷草堆旁边。他手里拿着那只大白鹅,翻来覆去地看着,脸上笑嘻嘻的。
谷堆旁边是一棵巨大的大青树。
明仔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像极了榕树村。这谷草堆,这大青树,简直跟青杠林完全一样。
青儿坐在旁边正在翻看那本《小王子》。
“哥,你这书讲的什么故事呀?这上面还有画呢!”
“哦,一个小王子,他从自己的星球上跑出来,到处走,想找到一个朋友。”
“小王子?就是这个小男孩儿吗?他找到了没有?”
“他遇到了一个大人。一个飞行员。”
“一个大人?小孩子和大人也能成为朋友吗?”
“对,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真的?他们会成为朋友?怎么会呀?大人们从来不爱搭理我们的。”
“不,这个大人不一样,这个大人也需要朋友。”
“那——小王子的爸爸妈妈不想他吗?”
“很幸运,他没有爸爸妈妈。”
“小王子后来回去了吗?”
“回哪儿?”明仔有些走神。
“他自己的家呀,他自己的星球上。”
“回去了。一条蛇把他弄回去了。”
“哦?回去了呀……”青儿把书翻到最后,“那这个飞行员,他又是一个人了?他不难过吗?”
“应该很难过吧。朋友走了,应该很难过。小王子也很难过。”
“可是,小王子总算回家了。如果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一定要回家的。”青儿把书合上,躺在草堆上,望着天空,“回自己的家。”
明仔把鹅装进书包里,嘴里喃喃地说:“对,回家,我也要回家……”
他三下两下爬到大青树上,对着远处望着:“青儿,我也要回家!我的家在那儿!”
“在哪儿?”青儿惊讶地站起来,“你指的是哪里?你城里的家吗?”
“不,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明仔把书卷成一个圆筒,当作望远镜往远处搜寻着,“我看见了!我看见我爸爸妈妈在做饭,我爸爸开着车到城里送蘑菇去了!还有王富贵,王富贵坐在车厢里,正在吐着舌头喘气呢!”
“哥,你说什么哪?”
“我要回家!”明仔张开翅膀对着天空喊着,“我要回家喽!”
那天晚上,明仔躺在被窝里,抖抖索索地拨出了第一个电话,刚叫了一声“爸——”就听到那边传来东方远河堤崩塌般的哭叫:“明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
挂断爸爸的电话,明仔又拨了一个号码,那是陈一平的电话。幸好他还记得那个号码。他以为这辈子绝对不会拨出那一串数字的,但是,他还是拨了,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果然,陈一平一听到他的声音,也爆裂了,也像东方远一样,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自持能力,他没有像东方远那样哭叫,但是,他的声音近乎嘶哑:“明仔?真的是你?你在哪里?……”
明仔的泪水滴在手机上:“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一平崩溃了,明仔感觉得到他那边传过来的颤抖,不一会儿,他听到了一阵终于压抑不住的呜咽,那个人哭了?他是警察啊!明仔惊呆了,他低声喊叫着:“我很好啦,真的,不要哭,我很好……”
“明仔……”陈一平抱着话筒,抖得不成样子。
放下电话,明仔仰面躺在床上,手机抱在怀里,任凭泪水小河一般淌到枕头上。
窗外,楚天佑慢慢地离开。他的伤还没怎么好,一瘸一拐的。
爷爷带着明仔在集镇上走着。
明仔很好奇地四处张望着。爷爷把他带进了一个理发店。
“爷爷,干吗呀?”
爷爷笑着,把他推到那位胖乎乎像厨师而不像理发师的老头面前:“来,老伙计,给我孙子理理发!理个精神点儿的!”
老头看了看明仔,“你孙子?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孙子?老楚头儿,没听说过呀!莫不是打哪儿拐骗来的吧?”
爷爷听了这话,脸涨红了:“什么屁话!这是我老二的儿子,天佑回来了!前几天回来的!从省城回来的,我的宝贝孙子!”
“天佑的儿?”胖老头仔细看了看明仔,“不像啊!哈哈哈,老楚头,说实话,这不像你楚家的种啊!”
爷爷恼怒了,拉着明仔往外就走:“满口胡唚!明仔,咱们走!这理发店臭大粪!臭死了!哪里找不到一个理发店,非要在这儿理!走!”
胖老头一看不好,赶紧过来把爷爷拉住:“老哥,老哥,怎么恼了?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得了孙子,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快来快来坐下,我给你理!给你孙子理,亲自理,还不成吗?”
爷爷气哼哼地:“我跟你说二胖子,要不是瞧在多年的交情上,看我不砸了你的摊子!”
“好好好,你砸你砸!我瞧着你砸!”胖老头儿笑嘻嘻的,并不生气,“来,过来,孙子,你要理什么?”他对着明仔笑着。
爷爷又不高兴了:“你叫谁孙子呢?是我孙子,不是你孙子!”
“对,不是我孙子,是您孙子!”胖老头把一块不白不黑已经辨别不出颜色的布蒙头盖脑地往明仔身上一搭,“好嘞,瞧着吧,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等一会儿,还你一个帅孙子!”
爷爷绷了一会儿脸,把旱烟袋使劲往鞋底上一磕,还是笑了。
走出理发店,明仔摸着凉嗖嗖的后脑勺,很不习惯:“爷爷,像砍了头一样!”
“哎哟我的孙子,可不要乱说!”爷爷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砍了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敢说!快说呸呸!”
明仔只好往地下呸了一声。
爷爷宠爱地替他理理头发:“没关系,才剪了头是这样,过两天就习惯了。对了,爷爷带你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爷爷,我们回家吧,天还早呢!”
“替爷爷省钱是不是?”爷爷笑着,“我就晓得,我孙子好,人好,心好!晓得爷爷没几个钱……乖!不过没事,今天是爷爷第一天带你上街,你想吃什么就说!别跟爷爷客气!你长这么大,爷爷这还是头一回带你上街嘛!你说,尽管说!只要这街上有的,爷爷一准儿买给你!”
明仔摇头:“爷爷,不要!”
“什么不要?要要!走,跟爷爷走!”
那天,爷爷带着他吃了汽锅鸡、叶儿粑、蛋烘糕、串串香,还喝了一碗凉幽幽的冰粉。爷爷纵容地看着他,微笑着,仿佛要把天下所有的美味都摆到他面前。明仔望着那老人,恍恍惚惚中好像是坐在自己爷爷的面前,他也会这么看着他,眉梢眼角都是慈祥的笑……一时间,明仔好像回到了榕树村,回到了家里……
明仔和青儿一起上学放学,就这样,平静的几天又过去了。
这一天,明仔正在厨房里帮着青儿切猪吃的菜,一帮人火烧眉毛般跑了进来:“楚爷爷,不好了!天佑出事了!”
爷爷拿着旱烟袋走了出来:“怎么了?什么事?”
“天佑从房梁上掉下来了!”
“什么?!”爷爷一下子呆住。
明仔拼命地跑着,青儿和爷爷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瞎眼婆婆尚未盖好的新房面前,挤满了一堆人。明仔跑了过去,拨开人群挤进去,他看见他了,楚天佑倒在地上,软成一团,头在流血。
人们惊叫着,几个小伙子试图要把他抬起来,瞎眼婆婆急得团团转:“这怎么办?怎么办啦?天佑啊,婆婆我这下闯大祸啦!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这都是为我盖房惹的祸呀!”
明仔扑过去,大声叫着:“爸!爸!”
楚天佑睁开眼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明仔!”
明仔大声说:“爸,别怕,有我呢,我们马上送你上医院!”
楚天佑看着他,又闭上眼,声音很微弱:“不怕……有你在,爸爸没事……”
爷爷和青儿也挤进来了,青儿放声大哭:“二叔呀!二叔!”
爷爷翻开楚天佑的眼皮看了一下,大声说:“你们,赶紧准备担架!来四个壮劳力,轮着抬!先上卫生所!”
几个年轻人赶紧把楚天佑抬上用床板搭成的担架往卫生所跑,正在这时,突然见几辆闪烁着警灯的车子开了过来,警笛哇哇地嘶鸣着。
明仔抬起头来,村民们也抬起头来,所有人都站住了。
青儿茫然地睁大眼睛,对明仔说:“哥,那是什么呀?”
明仔站起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他看到了什么?一群警察跳下车来,领头跑在前面的,是陈一平,在他身后,是焦急的东方远和王春花!
明仔站在那儿,脑子发木,身子僵硬。
青儿抓紧了他的胳膊:“警察!哥,那么多警察!他们上这儿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明仔下意识地看了看担架上闭着眼的楚天佑,楚天佑咧了咧嘴,声音很平静:“明仔,他们——来了吗?”
明仔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是……他们来了。”
楚天佑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来了?是啊,也该来了……”
他欠起身,一群警察已经飞快地跑到了面前,村民们后退着,爷爷也呆住了。
第一眼,陈一平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人堆里的小男孩儿,他定定地站在那儿,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目光有些呆滞,他黑了,也瘦了,不过,整个人好像长高了一点。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头上流血的男人。
“明仔!”陈一平在心里惊呼了一声,正要说话,只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叫,王春花一头扑了过来,猛地抢在陈一平头里,一把把明仔搂进怀里,死死地抱住,号啕大哭,“明仔,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哪!”
东方远也扑了过去,他没有叫喊,但是,已是泪流满面,只是无声地把那母子俩揽进怀里。
陈一平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提枪的手在颤抖。
明仔呆呆地站着,任由王春花把自己抱在怀里,妈妈抱得太紧太紧,他被挤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抬眼望去,看到了陈一平充满血丝的双眼。
他们对视着,陈一平突然低下头去,拼命吸了口气,当他抬起头来时,眼里的泪水已经不见了。不过,他憋得很辛苦。
他走到了村民们面前,沉声问:“请问,哪一位是楚天佑?”
楚天佑从担架上直起身子来了,他微笑着,面对着陈一平:“我就是。”
一副锃亮的手铐,从一个年轻警察的衣袋里掏了出来,他走上前去,伸向楚天佑。
楚天佑闭了闭眼,平静地伸出双手。
“天佑!”爷爷又惊又痛,大叫一声。
“二叔!”青儿也惊呆了。
“来吧,我就是楚天佑。”楚天佑勉力支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警察。
“不!”突然,人群里迸发出一声大叫,一个小男孩儿扑了过去,挡在楚天佑面前,“不要!”
“明仔!”陈一平惊住,“你干什么?”
“不要!”
“明仔!”东方远和王春花也呆住了。
“求求你们!”明仔的脸色是那么惶急,“他受伤了,你们先让他进医院!求求你们了!”
“明仔!”陈一平走到他面前,他向他俯下身来,他的眼睛直视着他,“明仔,他是绑架犯!”
“他不是绑架犯!”明仔哭了,泪水顺着脸庞淌下来,滴进他嘴里,他哭着喊,“他不是!”
几个警察交换着眼色,都大惑不解。
陈一平也僵住了:“明仔,你怎么啦?我们接到你的电话,把所有事情都侦察清楚了,这个人的情况,我们很了解。”
“不!”明仔仍旧大声喊,“不是那样的,你们不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儿子?他犯了什么法?”爷爷也急了,他扑了过来,抓紧陈一平的手,“你们凭什么抓他?明仔是我孙子,你们说他是绑架来的,凭什么?有什么证据?”
楚天佑叫了一声:“爹!”
青儿也抓着明仔:“哥,你不是我哥吗?你怎么啦?你出什么事了?”
明仔望着陈一平,又望望东方远和王春花,小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老人家,”陈一平直视着楚天佑,“这孩子不是你孙子,是你儿子楚天佑,从榕树村拐骗过来的。他绑架了明仔。这孩子真名叫东方明,今年十一岁,是你儿子的人质。”
爷爷腿一软,头晕眼花,跌倒在地。青儿赶紧跑过去:“爷爷,爷爷!”
明仔也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抱住明仔,老泪纵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爹!”楚天佑欠起身,“没用的啦,他们说的,是真的。”
“小朋友,请你让开!”一个警察走到明仔面前,“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爷爷和青儿都坐在地上,爷爷摇晃着头,辛酸难言。明仔望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快受不了了。
手铐在楚天佑面前晃动着。
“不要,不要抓他!”明仔又扑了过来。
“明仔!”陈一平急了。
“明仔,认命吧!”楚天佑对他笑了一下,“我早就跟你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抗不过,只有认。你让开。”
“不!”
“你是我的人质,明仔,”楚天佑的脸悲伤而宁静,“这是事实。”
“我不是你的人质,”明仔大声叫着:“我不是!”他抬起头来,对着陈一平,对着眼睛红肿的东方远和王春花,对着所有警察,大声地、决然地喊,“他是我爸爸!”
所有人都呆住了。
陈一平也呆住了。
一串泪水,从楚天佑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第二天,明仔坐上了回家的车。
王春花一直把他揽在怀里,仿佛一松手,他就又会消失不见了。
明仔一直望着窗外,眼神恍惚。东方远把一把小剑举到他面前,明仔望了一眼,对着东方远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就没了。
东方远回过头来,担忧地望着陈一平。
陈一平没有说话,停下车,一行人下车休息。
陈一平走到明仔面前,把一个东西递给他,明仔一愣,惊喜地叫:“我的鹅?”
是的,是楚天佑给他刻的那只洁白的稚气可掬的木鹅。
明仔接过来,抱在怀里。
陈一平对他微笑着:“今天早上去了医院,那个人让我带给你的。他说,叫你不要恨他,他已经不恨你了。”
明仔张了张嘴,没有言语。
“那个人还说,他现在很好,等伤养好了,就出院。”
明仔“哦”了一声。
陈一平又说:“他还说,谢谢你。”
明仔望着陈一平,眼睛里的泪水又在打转。
陈一平拍拍他,指着木鹅:“真好看,我敢打赌,我这辈子都刻不出来。”
明仔笑了,把脸扭向一边。
那里,山菊花都开了,整个山野黄澄澄的,阳光无比明媚。
“你妈妈——从国外回来了。”过了一会儿,陈一平突然在他耳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明仔一惊:“什么我妈妈?”
“你亲生妈妈。”陈一平望着他,停顿了一下,“她一听到你的事,差点就疯了。明仔,她想见你。你妈妈,你亲生妈妈——非常想见你……”
“妈妈?!国外?”明仔望着陈一平,小脸又变白了。
他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样的人生在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