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头一场雪就下得挺大,漫山遍野都被这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呼呼的大北风刮鼻刮脸的,天空一直阴沉着脸,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鹅毛般的雪片。临近傍晚,呼拉一下从学校大门里涌出来我们外屯的一大帮学生。
自行车轮胎压着路面积雪吱吱地响。我费力地蹬着车刚要出屯上路,就见方卓横车在前头路中央,伸出胳膊比划着,拦我车子停下来。
“鲁强,走,今晚去我家吧?帮我修理一下自行车。”我停下车,他上来伸手就扯住了我车把。
我一脸为难。“不行,还是明天吧?我得事先告诉家里一声。”
“去吧?鲁强求你了,内胎漏气我不会粘。”
“那可不行!这大雪泡天的,我不回去,家里怎么能放心呢?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回去。”
方卓回头望见了后面骑车过来的顾国军,突然想出了主意来:“哎,有办法了。让顾国军回去到你家告诉一声不就行了吗?”
“顾国军,你回屯务必去我家一趟,当面告诉一声,就说我去了五家子方卓家,这事你千万可别给我忘记了,听见没有?”也觉得父母若知道我去了外屯的同学家,应该不会担心的。反复地叮嘱顾国军后,就跟着方卓去了五家子屯。
这五家子大队本是前后三个屯子,方卓家住在最前面的这个村子,在学校东北,与学校东南我家的后孤店屯一前一后,只隔八里远。
他家的两间土房靠近屯西头,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方家也出身不好,他父亲大高个头儿,言语不多,给人的感觉是个城府很深的男人。
据说他这人懂文化脑袋瓜子又聪明,年轻时当过国兵是个中尉排长。解放后在本溪煤矿参加了工作,后来因历史问题被矿里开除回屯务农的。他父亲也是四棱八箍的头,与儿子一样脑后也长着反骨,爷俩的眉目跟克隆似的,一模一样。
方卓母亲则稍胖身材,圆脸带着微笑,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她总是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我。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母亲做饭手艺好,苞米面大饼子谁也比不上方卓家的香,每逢中午班里大伙总是抢着吃。
他们一家今晚象来了贵客一样热情地招待了我,方卓殷勤地端茶倒水的,他母亲特意为我做了荞麦条酸菜卤。长这么大小,还真是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如受宠若惊,有些不适应,可心里却美滋滋。
饭后二百瓦的大灯炮把屋里照得通亮,我俩就开始修车了。这修补自行车里袋的活儿早就干过了无数次,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也就是十分八分搞定的事儿。有方卓给打下手,卸车轮,扒车带,粘内胎,没用多大功夫修车就已完事大吉。
我俩冲洗干净手上的油渍,正坐在炕上唠嗑呢。
“啪啪---”窗外传来了几声敲玻璃的声音。
“这是老方家吧?”随后传来问话声。
“是,你找谁?”方卓以为是过路的找人,急忙回声问道。
“鲁强在这吗?他在不在?”
“是我叔!”我搭耳就听出这是父亲的声音。
赶忙扑向窗台,用手指甲划开玻璃上的霜花,扒着窗户我清楚地看见雪人一样的父亲,他推着自行车就站在窗外。父亲的皮帽上,胡须上都挂满了白花花的冰霜,身后还跟着舅舅吴广德。
“强子看到你在这我就放心了。”父亲隔着窗户也瞅见了我,微笑地冲我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回走。
“鲁叔叔,快进屋暖和一下吧?”方卓见状赶紧喊父亲进屋坐坐。
他父母在炕下也明白过来咋回事了,我们几个人赶紧推开屋门往院子里跑去。
“不了,家里人都在着急呢,得快点回去报个信。”等我们来到屋外,见父亲嘴里答应着头也没回,转身领着舅舅快步出了院子。
担心害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看到父亲冻的那样子实在让我很心疼。此时能感觉到家人找不到我的那种急切心情,内心深深地自责,那一晚让我失眠了,快天亮的时候才入睡。
第二天回家方知道,顾国军回屯把答应捎信的事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母亲在锅里给我留着饭,可等到傍晚眼擦黑时还是不见我踪影,这令她心里发毛。急忙去队里场院找父亲:“你说这大雪泡天的,强子怎么还没回来?这些年可从来没有这情况啊!”
这样一来全家人都慌了神,父亲赶紧出去打听,可问了屯里的几个同学,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
父母吓傻了,贪黑巴火深一脚浅一脚跑出八里外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学校里。一打听,杨老师说:“鲁强他放学早就回去了呀!这么晚咋会还不到家,是不是去了哪个同学家?”
去年初冬也是个风雪夜,就在十里外的靠山屯有个中学生晚上下学没回来,家人也以为是去了同学家,可第二天在村头老榆树下发现了他的尸体。原来这孩子腿有残疾,路上走的慢与同学拆了帮儿,天冷路滑,冻得手脚不听使唤了。他呼喊着救命,扔掉自行车爬到了村口时已体力耗尽。
可因为当时天正下着雨雪,村里家家关门闭户,路上又绝了行人,这孩子微弱的求救喊声却没一个人听到。只离家几步之遥,被活活冻死在门外。
一联想到这件事,父母更恐慌了,他们怕我出意外,立即发动老亲少友在屯里找了一大帮人,兵分多路奔向上学的沿途。在雪地里可四处查了个遍,怎么也还是不见我踪影。
无奈之中,父亲无意中想起了还差屯西头的顾国军没去问过呢,去了才知道我在方卓家。可惊恐未消让他不到黄河不死心,没见到我说啥也不托底,所以又与舅舅赶到了后屯。
学校开始在表现好的学生中发展团员了。方卓品学兼优又与杨铁成老师关系特殊,所以也同班长陈得书一起填了表。可后来听说他因出身问题并没被公社团委批准。这件事令我非常自卑,从此彻底打消了申请入团的念头。
“听说部队要来学校招飞行员,明天学校组织报名。”
“要是能当上飞行员真好!”
“都说飞行员体检难,一般人的身体都不合格。”
快放学了,同学们在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和每个孩子一样,当兵是童年的梦,儿时经常一起唱着那首幻想的歌谣:“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把匣子挎……”
记得当年刚看过电影《懂存瑞》时,我经常学着他炸碉堡的姿势,抱着“*包”从土堆上往下滚。那刹那间的翻身一跃,心里总有一股自豪迸发出来,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战斗英雄。可现在这梦破灭了,我知道当兵和选飞行员象我这样的出身是绝对不可能的。
“叮呤呤----”放学的铃声响起。
“同学们坐好,老师说点事。”杨老师进门站在讲台前打招呼道。他把目光在全班同学身上凝视了片刻,方用平静的语气说:“一会放学,贫下中农出身的留下来,学校有点事儿,其它同学现在就可以走了。”
老师真有水平,这“其它同学”的含意让每个人都能听明白,这样的称呼肯定是怕伤我这类出身不好同学的自尊。
平日自豪又神气的我,此时如同被剥光了身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样。羞耻与委屈一齐涌上心头,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出身难道是我愿意选择的吗?不!我也想做个根红苗壮的革命青年啊!”
此刻,心被一种羞辱感紧裹着,我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同学的脸,只想快快逃离教室,躲避开这一双双眼睛,因为这自卑的折磨让我一秒钟都再无法承受了。
我象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低头俯视着桌面,默默地收起文具,背起书包弓着腰,垂头丧气离开座位。
从座位到门口仅仅几步路,似乎我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这两条腿千钧般沉重,感觉每迈出一步都非常艰难。费了好大劲才跨出教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