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沈木槿外出行医归来。
她是土生土长的长婴人,继承了祖辈历代传下的基业,凭借着比赤脚大夫更高明的医术天赋与手段,和一颗比家族中任何女子更为精明出色的脑袋,多年来在合仙村里,已为她赢得了一定的不可撼动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地位。
也因为这个,才使少年时期的她,在沈氏这个大宗族里的这一脉没落的旁支中最终脱颖而出,得以同沈半夏的爹爹,沈老族长的幼子沈扶桑结下情缘。
头几年里,她就跟长婴所有的新婚妻主一样生活幸福,婚姻美满,因为她娶的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夫郎。他懂得如何迎合她的喜好和脾性,而她也分外清楚他的敏感与细腻。
即便成亲不久,他们却已开始坚信不疑这段姻缘就是天作之合,几乎不需要磨难,以增进彼此的感情了。
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的第四个月,沈木槿终于无法忍受现有的寡居生活,一怒之下,便抱走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与一块新漆上字的灵牌,等不及天亮好行路,便头也不回的奔向了狐仙山深处,舍弃了老宅院的回忆与舒适。
从此离群索居,避开那些曾带给她无限快活,如今却只剩下触景伤怀之情的人事物,独自在山中,抚养长大自己的儿子,全不假手他人。
后来,她逐渐淡忘了,也终于能跟她这个年龄的所有丧偶的中年妇女一样任劳任怨,对生活永远的心如止水了。
只是久居在这偏僻之地,时日一长,她那原本就格外孤芳自赏的脾性也就难免要染上更加不近人情的古怪了。这全因她年少轻狂时总是自诩医术高明,却终究眼睁睁的看着产后日渐衰弱的夫郎,生生折在她的怀里,而自己竟然束手无策。
“你这个混账东西,当初怎么在我同你老爹跟前夸下海口,要保扶桑一世无病无灾,这才不到三年五载…”
“你倒是还我儿命来啊——!他才正当风华啊,就这么折在你手…我当初是信了他的邪,才一改对你的成见,黄梅不落青梅落,你于心何忍啊——!”
“木槿,你太让沈家失望了。你走吧,往后莫再到城西来了,我二老也已年迈,独有一双儿女,如今皆丧,再禁不起折腾了。”
“城西沈家自此赌咒,誓与你老宅沈家老死不相往来!若再婚嫁,必不得善终!”
婚姻失败的这一记重击,活生生的将沈木槿的心灵打穿了一个黑不见底的窟窿。
这些往事,直到现在,仍每每浮现在沈木槿的每一次午夜梦回里,无能为力的悲哀,仿佛灭顶之灾…
然而现在,她还是如往常一样,穿过呈凹字形摆放着一盆盆薄荷盆栽的长廊里,随手将携带的药箱一扔,透过半阖的竹窗,朝厨房里不经意一瞥。
谁知她瞧见了什么?她竟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同一个女子,状似融洽的谈话…
她愣住了。这一幕显然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时,她忽然惊觉自己老了。她依稀竟还回想起了那一年,她与扶桑才刚新婚的那段日子,她第一次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时,那种震撼的心情,久久不散。
这些激烈的情感,后来也将同她对扶桑的那些深沉的回忆,永远凝固在她的骨血之中,随着那一朝不幸而入土为安。
“木槿,你说我俩的第一个孩子,该叫什么好呢?我觉得半夏好,适合女孩,也适合男孩。”
“傻啊,这孩子又不是一味药材。不过你若欢喜,便逐你意,就叫这个吧。却为何是半夏,而不是其他?”
“因为你总是早出晚归的,我也不懂医理。人参合欢,半夏沉香,相思子当归。我不愿我们的孩子将来同我一样,整日翘首以盼,所以他不能叫相思,也不能叫当归。否则,便太苦了。”
“这个…那行吧,你看着做主就好。我也不懂这些寓意的名堂。沉香还行,人参合欢,傻乎乎的。”
恍惚一转眼间,那小船似的摇篮仿佛还在夏夜里轻轻摇晃,窗外的萤火虫开始编织起绿莹莹的美梦,而她就躺在一旁的藤椅子上,昏昏欲睡。
一觉醒来,却发现婴儿已经奇迹般的长大成人了,他终于也成为了一个与他爹爹一般无二的翩翩少年郎…
“其实我也明白自己这样的恳求,实在过于唐突!对素昧平生的人而言。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所以,请半夏你…沈大娘,您回来了!”
“母亲。”
晚饭早已熟了,只差把汤锅端到桌上。一见沈木槿回来,没有例外,沈习立马就噤若寒蝉了,她帮着添了三碗饭,拿了三双竹筷与一只木勺。
打过照面后,三人便分宾主落座,这还是半月来头一次齐聚一堂,围着四方桌来,静静吃饭。
“方才不还滔滔不绝的,怎地一见我便蔫巴了?想说什么便说,畏畏缩缩,不像样子!”
显然,在这个单亲家庭里,沈木槿是不讲究食不语寝不言这一套礼数的。
这母子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只要有一方惯于敷衍,一方生性寡言,久而久之,日子不用刻意单调,自然平淡如水。沈半夏是习惯安静吃饭的。而沈习,总显得有初来乍到者的惴惴不安感。
她几乎每次一见这个面目严肃,或称之深沉也不为过的中年妇女,总是不由自主的要想起她高中时期的一位班主任。这位沈大娘和那位班主任,这两人给她的印象与气息完全如出一辙。但在当时她还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因为她无法确定。
她的发小同桌就曾尝试形容过那位班主任,但是很难,她说。“那是一种中年丧偶式的老处女独有的怪腔调。仿佛不令周遭的人对她产生不悦,自己就无法存活下去似的。”
“可你想啊,咱奶奶说过一句老话没错:事出总有因,要不盐怎么会咸,醋怎么会酸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