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木棉花开
可是没有人信她。
没有一个人。
无论是百姓，还是在场的官吏。
执行官怒喝：“大胆刁民！你再敢捣乱，休怪本官不客气！”
她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他们夙国与姜国是死敌，那日在玉城，他更是差点让他们都葬在那里，她自己亦是好几次在他的士兵手中逃过一劫，为何今日会反过来替自己喊冤？
一想，他就荒凉地笑了一下。
自己拼死守护着的人们非但不理解他，叫着嚷着要将他千刀万剐，喝他血食他肉，反之，敌人之女却奋力为自己喊冤……
呵，何等的讽刺。
“我没有捣乱！我说的是实话，我亲眼看见他为了夙国尽心尽力，玥世子也至今生死未卜，请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国者！”
“你又如何得知！”
混乱中，苏苏推开了眼前的长矛，冲入了围场。“我是姜苏苏，从战场上被你们皇上掳回来的姜苏苏！那个被你们一直尊敬着的皇帝不理朝政，荒淫无度，滥杀忠臣，置全国百姓性命于不顾，不战而降，割城赔礼，要说叛国者，非夙非黎莫属——”
执行官被骂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颤抖着拍案而起：“大——大——”
他当然“大”不出来，百姓不知那是情有可原，可这宫中官吏有谁不知，皇上正准备封刚掳回来的姜苏苏为妃？
是惹不得，惹不得啊！
可她这般大胆，当众辱骂当今圣上，他……他是处置不行，不处置也不行啊！
人群中却开始有人议论纷纷：“姜苏苏，那不就是姜国的公主，不久前嫁给了玥世子的世子妃吗？！”
“天！那个祸世妖妃啊！”
“就是她！就是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的荡妇！”
“是她让战火四起的！”
什么？她让战火四起？战火四起的时候，她不知道还在别墅或是公司里！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
但是不容她多想，那些百姓就蹲下，每人捡了一块石头朝她扔去：“祸世妖妃！妖妃！”
“妖妃！滚出我们国家！”
“滚！”
“喂！你们……”
面对不由分说就砸过来的石子，苏苏根本躲无可躲。但下一瞬她又想，或许这也是办法——拖延时间！
眼看那些石头砸在她额头，顷刻就冒出血来，百姓还要冲过去，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夙非原忙对执行官道：“她有个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
一声令下，那些本是拦着苏苏的侍卫们变成了保护她的，将京都百姓拦了回去。执行官不停地拿东西拍桌子：“肃静肃静！现在开始执行凌迟！”
“不要——”
他们有了防备，这一回，不管苏苏怎么挤，都推不开眼前的那些侍卫。
“非原——”绝望地落下眼泪。
他抬起头，有些不能相信地看着她。
她刚刚喊自己什么？非原？
“行刑！”
冲苏苏露出一枚淡淡的笑容之后，闭上了眼。
执行者已从身边人托着的托盘里取出了小刀和钩子，及各种苏苏没有见过的工具，像个动手术的白大褂医生一般，一手拿刀，一手拿钩，如同午夜梦回所见的恶魔一般，呲牙咧嘴恶笑着。
“不要……”无力地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掩面直哭。
就在这时，一声怒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苏苏认得这个熟悉的声音，还未见人，心里便已是欢喜。
来了，非齐终于来了！
她哭着哭着笑了，回头看见非齐带着一批人马杀进了刑场。
“谁若是敢动我三哥一根汗毛，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感觉，就好像那日的绝处逢生一般，在她绝望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国主来了，玥有救了。
现在，非齐来了。
太好了，不是吗？
“皇上有令，劫三王爷者，杀无赦！”
所有侍卫都冲了上去，和夙非齐带来的人马厮杀起来。平民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小命要紧，在两方的厮杀声中四处逃窜。
偶有中招者，只可叹一声呜呼哀哉，不幸矣。
那执行者得了令，依然要行刑，只见夙非齐从马上一跃而起，将刚从侍卫手中夺过来的剑准确地飞过他的胸膛。
执行者应声倒地。
苏苏也不闲着，像那日在战场上一样，凭借娇小的身形，灵巧地穿梭于两方对峙人之间，跑上了邢台。
她解开绑他的绳子。
他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生死？”
此时此刻，苏苏也不想再做什么隐瞒了：“非原，是我啊。”
看他还是疑惑，接道：“小不点啊。”
他怔了一下，随即道：“小不点都已经下葬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好，总之我回来了！”
夙非原看她的眼神，仍是半信半疑。
按说，他不该相信这些荒谬的事，但是此时他却是半信半疑状态，并不完全否认“她是小不点”这个事实。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意你的生死么？因为你在慕凉玥的剑下救了我，在六哥欺负我的时候帮了我，我有危险你都会想方设法保住我的命，两年前的湖边我同你说，来日我一定要报答你，我想救你的非原，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小……不点？”她真的是小不点？！
怎么可能！小不点明明已经……
他们那么多双眼睛亲眼看见的！
看着他的表情，她知道他大概是已经信了。“等我们安全了我再同你细说！还能不能走？”
他运了下气，在她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没问——”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的眼神一变，夺过她手中刚刚替他割开绳结的匕首，骤然向某个方向飞去。
转过身，苏苏看见自己身后的一名侍卫瞠目倒了下去。
“快走！”这下换他抓着她的手飞奔起来。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普通的剑，杀掉了挡他们路的所有侍卫，苏苏刚换上的衣裳再次染上了鲜艳刺目的红色。
“三哥！”他们赶到了夙非齐的身边，“她是谁？”
“小不点！”
“小……”夙非齐提手又杀了一人，才发现自己听到的名字有点不对劲，瞠目问，“小不点？！”
苏苏抢道：“六哥，出去后我再和你细说！现在不能分心，先搞定这里！”
这声久违的“六哥”让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夙非原夙非齐并肩作战，苏苏也没有闲着，乘敌人被他们打得分身无术之时，迅速地给他们致命一击。
有侍卫高飞而起，挥舞着剑向着他们的头顶飞去。
剑落下之时，三人往三个方向散去，以免被剑伤到。夙非原在地上翻了个滚，用手中的剑挑起一支断箭穿透了那人的心脏。
还未喘一口气，一转身又看到另一个，还未收回的剑再次刺穿了他的身体。
“非原小心！”苏苏一抬头，在地上滚了一下，大喊了一声。
凭空出现好几支箭羽，虽然已及时躲避，但夙非原的左手还是被箭擦过，直接射入了夙非齐的小腿。
“六哥！”
夙非齐跪在了地上。
“小不点！”
夙非原抬头一看，忽然大喊一声，向苏苏扑了过去。苏苏听见他闷哼了一下，背后竟然中了一箭。
“非原！”一转头看见夙非齐也有点站不起来的样子，“六哥你怎么样，别吓我……”
二人的表情均是一变，什么都没说，拿起剑就在眼前“咻咻咻”挥开所有冲他们不断飞来的箭。
届时，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苏苏往四周看，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夙非黎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无差别射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夙非原隐忍着后背的痛，“他来了。”
他……
玥！
果然，她看到山顶上，围场外，都围满了月城的将士，人手一弓，将整个围场当作了箭靶，上箭即发。
玥！玥在哪里！她四处搜索，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的右眼皮又猛然跳了一下。
“不好！他们都是国主的人！”她大声道，“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不点！”
正说着，苏苏的手臂中了一箭。
一人站在山顶上大声道：“夙国完了！哈哈哈哈……夙国终于完了！夙非黎人头在此，你们识相的就速速受降！”
一个被黑布裹着的东西，从高处滚了下来。
“二哥！”夙非齐悲愤地喊了一声，用剑撑起身，举剑对天，“宁死沙场，不为亡国奴！”
“六哥——不要啊——”
夙非原一把拉住了苏苏，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决绝，骤然将苏苏压在了山脚下。
“非原？”
等她赫然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又是一声闷声，背后又中了一箭。
“非原！你要干什么……你快走开啊！”右眼皮开始跳动得很厉害，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玥……玥你在哪里……求求你快点出现好不好……救救大家……救救非原救救六哥……玥——”
浓稠的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夙非原看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悲伤。“夙国亡了……这次是真的亡了……再也救不了了……”
“亡了就让它亡了……呜夙非黎他不是个东西……”
“他是我二哥——”
“可是他从没当你们是皇弟！为了一己私欲他想杀了你！你看，这就是他造就的结局！如果他信你们，今天的结局就不会是这样……是他……是他把我们大家都逼上了绝境的……”
“是权力……”他缓慢地说着，“一山只能有一虎……二哥也好……我也好……慕凉玥也罢……是利欲熏心将我们一次一次逼入了绝境……小不点……如果……再来一次……”
又是一声闷响，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更多的血从他口里流了出来，苏苏捂着嘴，哇哇大哭起来。“非原——”
“如果再来一次……”
他慢慢地靠近，低下头，继续靠近，再低下头……无神的视线落在她发抖的嘴唇上。
就差一点了，就让他在离开前——唔……
他浑身一震，随着身后的震动牵动了脑袋，半仰着天空，一滴泪便顺着他苍白的脸庞上落了下来。
苏苏想要接住它，可是它却穿过了她的指缝，不知道落入了哪里。
他说小不点，如果再来一次，请你至少爱我一天，一天就好……
“啊——非原——”
她被他压倒，他不能动了，却还是紧紧地锢着她，让他无法动弹。
“宁死沙场，不为亡国奴——”
夙非齐的喊声回荡在山谷间。
苏苏万般忍耐却还是没有忍住，慢慢地回转过脸，绝望地看着他满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接触到她的视线后，嘴角微微地翘起。
苏苏的眼泪却如失控的水阀一般，落个不停，淹没在各种各样的杂声之中。
时间戛然而止。
箭雨停了下来，厮杀声哀嚎声都停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刑场一片寂静。
终于宁静了。
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一直落入了泥地里。
结束了……
夙国四十七年，慕凉玥一举攻入京都，终于拿下了早已成为强弩之末的夙国，改国号月。出师有名，又善待遗国百姓，深得子民爱戴。
三王爷六王爷以王爷礼厚葬，命史官必须真实地记录下他们的一生。包括他们曾在小合院里的说说笑笑，包括他们对她的特殊情感。
特别是——三王爷即便死，也要护着她。
无论朝臣如何反对，如何分析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月皇坚决不允许去掉这一段。
不日，战后的京都及各城，在他的重建下，渐进恢复。
按照盟约，夙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归姜国所有。两国已联姻，两国皇帝关系也是甚好，就目前来讲，并没有多大的本质区别。
又到一年木棉花开的季节，姜莫兮踩着铺满一路的棉絮去看苏苏。
推开宫门，大着肚子的苏苏在宫女的搀扶下，正要出去的样子。
“苏儿，要去哪里？”
她走进院子里，坐在摇椅上看眼前的木棉树。
“苏儿，孩子有几个月大了，月国初建，玥要忙政事不能时常在你身边，你可要小心点。”姜莫兮耐心地说着，又转向身边的宫女，“京都的五月天也有点凉，你们去拿条毯子来给皇后娘娘盖着，免得有什么不好。”
宫女福了福身，应声进去了。
姜莫兮本要回姜国去了，可放心不下苏苏，便陪她坐到慕凉玥下朝。直到慕凉玥坐在她身边，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喊回她的神，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墨发。
苏苏回过头，看见慕凉玥便起了笑容，淡淡地藏匿在飞舞的棉絮间。“宝儿今天……很乖……”
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着。
她摸着肚子，很幸福的样子。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也笑了：“苏儿今天也很乖。”
那日若不是忠心的属下告诉他，他曾在国主下令屠杀的刑场里见到过世子妃的身影，怕是这辈子都要失去他的苏儿了。
他翻遍了整个刑场，终于在夙非原的身下，发现了昏迷已久快没了生存意识的苏苏。御医连着救了好多天都不见起色，慕凉玥都快疯了。
看着慕凉玥终日守着她渐进消瘦，变得沉默寡言，国主终于决定不再干涉他的选择。
后来苏苏总算醒来，却变得有些痴痴呆呆，经历了刑场一战，受到严重刺激的她忘了很多事，记忆一直很跳跃，有时在这个阶段，有时又莫名其妙蹦到另一阶段。
所幸，不快乐的记忆，她选择了忘记。
“玥不陪因妃娘娘……生气了……不玩躲猫猫了……”
“唔……怎么办呢，苏儿帮我求求情好不好？”
她努着嘴摇头。
于是他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宝儿乖，宝儿替父皇去求求奶奶好不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苏忽然从摇椅上起身，满脸是泪地抓着他的手道：“玥……奶娘……死了……他坏……”
他笑得很温柔：“恩，父皇坏，苏儿乖，不理父皇。”
她听了，心渐渐安定下来，靠在摇椅上轻轻地摇着。
这几月来，在苏苏的一点点的言语中，他终于知道了国主的身份，以及他派给奶娘的那个任务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他们顺着奶娘这条线查下去，继而查到他那被囚禁了二十余年的母亲。
这也就是夙轩辕在听到林念初这个名字后，迫不及待地斩杀苏苏想要了解此案，不让人再查下去的原因。
既然父亲已经认定母亲已死，慕凉玥也就没有将那些事告诉他。事情都过去了，不需要再揭开结了疤的伤口。
收回思绪，他轻语。“苏儿……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给我唱过的歌？”
心里有你陪着我，就不害怕寂寞，我一直都记得，一路是你陪着我。
他握住她的手：“苏儿，我一直都记得，一路是你陪着我。江山我有了，美人我也得到了。我都做到了苏儿，可是我的心里，依然那么痛。我最想保护的人，却被伤害得最深，苏儿，如果再来一次……”
苏苏的神情忽然有些不对劲，猛地摇了摇头，像是甩去了什么记忆，转过脸又是笑容灿烂：“玥……秘密……不告诉你……”
他便捂着耳朵，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他知道，她想告诉他母亲是她和世稀一起埋的，她还答应母亲要带他去看他。
可是事实上，和她一起埋的，是荆世贤。在这种情况下，苏苏的记忆已经完全混乱了。她已分不清，相像的荆家兄弟，谁是谁。
或许她潜意识里希望世稀还活着，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还活着的荆世贤，本能地找到了精神寄托。
他安静地听着，没有纠正她。
“玥……小合……院……”她从摇椅上起来，牵着他，“三……哥……五哥……六哥……世……稀……”
恩，苏儿，我们去小合院找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
酝酿了很久，这句话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将她冰冷的手窝在手心里，一把抱住了她。
“苏儿……”
“玥……怎么……哭了……”
“苏儿……以后，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温和的日光下，她弯起嘴角，总是上句不接下句：“玥……木棉花开了。”
恩，年年都会开的。
木棉花的花语——珍惜眼前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