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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售梦者

天空寥廓,一片朗然。我抬头认真地看了看,没有找到一片云彩,六月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洒满大地。沐浴在阳光之下,这座庞大的自然公园显得生气勃勃。

现在我的视野之内除了蓝天,便是绿色草坪,宽阔得令人感到寂寞,远处的树林浓密得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这座公园大得惊人,我估计要绕着它走上一圈非从日出走到日落不可。虽然如此之大,却从未显出失控的迹象。这公园名为自然其实并不自然,在这儿,自然的力量被恰到好处地控制在不致对人造成伤害的程度之内,绝不会滋生毒虫猛兽,断不会让过于茂盛的茅草扎伤人的皮肉,人的力量早已将自然界驯服得非常听话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扩张的快感令我惬意地闭上了双眼,我感到浓郁的草香正在渗入血液,沁人心脾。

我吝啬地轻轻呼出肺叶里的空气,将后背顶在长椅的靠背上使劲伸了个懒腰。真舒服,我感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松弛舒畅的感觉之中。很多天以前我就渴望到这里来享受一下松弛和安宁,但直到今天才得遂心愿。真是不容易。

我将手伸进身边的食品袋里,里面的爆玉米花已经不多了。我抓出一把撒在草坪上,七八只雪白的鸽子伞兵一般降落在地上,开始啄食起来。我又抓了一把给自己。我自小爱吃爆玉米花,现在一吃它就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然而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回头了,自从我真正步入坚硬的都市,生性柔软的它们就离我远去了,只留给了我一些记忆的碎片。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太阳,一阵怅然涌上心头。盛宴终有散时,纵然松弛与安宁还有回忆是那么的令人留恋,太阳落山之时我还是必须离开它们,回到我所居住的那座宛如巨大蚁冢般的都市中去,回去生存……

可是我打心眼里根本就不想回去。一旦踏上那坚硬的水泥地面,我就感到双肩滞重,似乎那儿的空气都沉重异常,沉重的压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令我举步维艰……只消稍稍想象一下就会明白,在将近四千万人猬集一起的巨型都市里,谋生求存是件多么不易的事。都市化是历史潮流,生产力的不断进化最终淘汰掉了乡村,而太空资源的大规模开发也挤垮了本土传统工业,人们纷纷拥入大型都市中寻找机会谋求发展,结果小城市和乡村几乎绝迹,大都市却越来越大,人口上亿的超级大都市已然出现。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生存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尤其麻烦的是,如今这时代,创造财富的任务实际已被机器所包揽。在日新月异的智能机械的冲击下,人类从各个行业节节败退,业主们若不是慑于法律之威,只怕连一个人也不肯雇用。大多数人可以说已经被排除在了经济结构之外。可是,上帝说过,每个人都得劳动才能活下去。上帝说的当然没错,每个人都在拼命努力。如今的行当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只要有需要,就会有人发明出满足这需要的行当,几乎什么都可能用来交易……就拿我来说吧,我以出售我的梦来求得在都市中生存。

每年我都必须售出七八个梦才能保证衣食无忧。上帝保佑,自从我二十岁时干上这一行,每年“收成”还过得去,最好的那一年,我曾售出了二十一个梦。那是我二十三岁那一年。那年我体内激情充溢,总觉得前方未来之路的希望之光在清晰无比地闪烁,因而做的梦也饱含激情美妙动人,因而卖得很顺畅。不过当时我还未悟出激情是不可靠的这一真理,只以为自己是天才,将来事业会更顺利,因而很是大手大脚了一阵子。等我认识到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后,钱已所剩不多……好在后来我终于掌握了做出合乎要求的梦的诸般诀窍,谙熟了这一行当的规律门道,可以不再依靠激情来做梦了。毕竟现在我已是而立之人,已明白要活下去,只有不断学习、掌握、控制、利用……

装爆玉米花的袋子见了底,于是我端起放在身边的纸杯,仰头喝光了杯中剩余的碳酸饮料。该回去了,都市生活固然艰辛,但除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倘对此不满,似乎只有从都市里那些遍地皆是的碑林般的摩天大楼上跳下去。回去吧,那儿才是我唯一现实的生存之地,我早已学会适可而止,收放自如,轻易不会为留恋之情付出什么了。

我站起身将食品袋口朝下抖了几下,将幸存的几粒爆玉米花和碎屑尽数留给了鸽子们,然后我把空纸杯放入空食品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再一次深呼吸之际,我回首四顾,打算最后再让我的视觉神经享受一下。

然而我的目光就此被攫住。

我将刚买来的果汁汽水放到人造大理石桌面上,然后坐到石椅上。桌上,两只纸杯沉默地彼此面对,而它们的主人也彼此沉默地面对。

我注视着对面的女子。这女子气质不俗,二十五六的岁数,黑色长发披肩,身上穿着一件整齐得棱角分明的海蓝色西服套装,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侧头望着远方,眼神若有所思,似乎心事重重。通常人的侧面像是最美的,可以掩饰脸型的缺陷,而她很有眼光地选用了一对淡雅的单穗式菱形人造水晶耳环,所以很快就令我对自己心跳的频率失去了把握。心脏无规律的悸动令我高兴,心灵的这种跃动之感一直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这种感觉非常宝贵,我得好好利用它……我瞥了一眼她的双手,十指纤纤,没戴戒指。

对面的女子终于不能对我的注视置之不理了。她转过头,迎着我的视线,回望着我。

我们就这么相互注视着。

“看见了什么?你。”她突然开口问道,声音轻柔好听。

“孤独。”我说。然后我反问:“你又看见了什么?”

“不怀好意。”她说。

我嘴角一缩笑了一下。她的正面像也很好看。“不怀好意的人也会孤独。”我说,“能和我聊一会儿吗?”我向她发出请求。

“想聊天?上网去吧。”她说。

“那么给我你的网址吧。”我望着她的双眼笑着说。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聊点儿什么?”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直想和什么人面对面地聊上一聊,可我总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或许,我过于孤单了一点儿吧。”我叹息一声,垂下眼帘,盯着桌面上云雾一般的纹路。

“你这孩子,病得可不轻呢。”她的话轻轻飘入了我的耳中。

我抬起眼皮:“你愿意给我治病吗?”

“这方法好像不怎么高明啊。”她笑着摇了摇头,说。

“很抱歉,我就只会这一套。”我也笑着说,“你愿意替我……治病吗?”我再次发问。

“乐意效劳。”她说,然后她又不出我所料地说,“但是今天不行,我没时间了,我得回去了。”说完她站起身来。我觉得空气都因她优雅的身姿而为之一颤。

“那么,改天行吗?”我伸手向她递过去一张名片,“帮帮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手和名片凝固在空气之中,我的眼神充满真诚的渴求。我希望这是我最为真诚的眼神……希望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我的名片,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她的手提包里,就仿佛那名片是她自己的一样。

她的背影亦十分动人。我的目光随她而动,不愿移离。等她消失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行了,你也该回去了。”

现在是夜晚。我总觉得夜晚的城市笼罩在一种冰冷璀璨的光芒之下,但我一直无法将这都市想象成一颗闪烁在无边的黑色绸缎上的硕大宝石,轻松的郊游亦无法令我做到这一点。

不远处就是我居住的街区。那上百幢摩天大楼在夜色中分外显眼,那些亮着灯的窗口使这些庞然大物看上去颇似鳞片斑驳的巨鱼,它们身体上的光芒咬破了黑夜,使黑夜更为破碎。这种百余层的摩天大楼夜晚看上去还比较壮观气派,但白天不行,这种粗制滥造的大楼的狼狈在阳光下完全无法掩饰,它的简陋粗糙看上去就令人丧气。从前,摩天大楼曾是地位与财富的象征,但现在,它的身价一落千丈,成了贫民区的代名词,里面塞满了闲暇时间过于充裕的人。

这种大楼的建造方法真可谓萝卜快了不洗泥。每套单元房都是在自动化工厂预先制好的,届时只需用直升机吊运到打好的地基上一层层“码放”好,固定好,再将各种管道线路连接好,就成了。它除了成本很低外别无优点。这种租金极低的公寓楼是政府的福利制度的产物,好歹也算让街头的无家可归者减少到了最低限度。平心而论,政府当局已为广大百姓的生计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了,并且也还颇有成效,但它怎么也没法彻底解决问题,而只能竭力进行补救。这是这个时代的痼疾,将来或许会好起来,但不幸的是,身处此时此地的我们除了忍耐别无良策,只能艰难地在生存之河中竭力逆流行走。

回到我那间位于五十二层的狭小公寓里,我也不开灯,就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对面大楼发出的光,坐到了沙发上。墙上映出我头部的影子。我在认真回忆这一天的经历。在没有灯光没有音乐没有笑声没有饭菜香气的幽暗冷寂之中,白天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在我脑中穿行。我希望今夜能收获一个可以出售的梦。

收集梦的仪器就安放在我那张水床旁边。它的工作原理并不复杂,就是将人的大脑的放电方式巨细无遗地扫描下来,然后将这些电脉冲信号转换成数码存储起来就成了。说白了,这种仪器就是完完整整将人在睡眠时的大脑活动全部记录下来,梦,这人类唯一可以反复出入的天堂或地狱,它都可以代为保存。需要重放时,只需通过特殊的信号输入装置将那些数字信号再转换为电磁脉冲信号输入人的大脑神经网络,就可以故梦重游。因为它的发明,“售梦”这一行就诞生了。

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这一行,现如今它已称得上一种支柱产业了,因为现在人们对梦的需求欲很旺盛。一般说来,有什么样的心情就会做什么样的梦,心情郁闷之人做令人压抑的梦,悲哀之人做伤心欲绝的梦,只有心情愉快的人才可能做美梦。可如今这时代绝非令人心旷神怡的时代,人们的生活因承受着越来越大的精神压力而沉重异常,于是美梦成了稀罕的东西。我们提供的美梦至少能使人们在夜间心情愉快,因而销量一直很可观。人们都已认识到了美梦确实有益身心,医学和心理学研究也证明,好梦存在着很大的情绪鼓舞作用。好梦可以促使大脑脑干中央部分的网状神经结构的蓝斑分泌出大量的去甲肾上腺素而使人的情绪兴奋舒畅。人体自然分泌的去甲肾上腺素具有强烈的兴奋作用,不仅可以使神经活动处于积极活跃的状态,而且也可引起丰富的情绪,因而梦可以帮助人们从各种不利情绪中超脱出来。目前,很难有能取代售梦业的娱乐方式,因为梦中的情绪体验极为独特,在梦中人一般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而能无比投入。时至今日,美梦已成为人们生活中如油盐酱醋一般的必需品,它带给人们的乐观情绪是社会稳定的重要保障,很难想象没有美梦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也有人旱路不走要走水路,所以噩梦也有些市场,不过市场不大,因为有钱人从来都是少数,普通人的生活已不比噩梦强多少,怎肯再花钱买罪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怪梦也有点儿市场,只有平淡无奇的梦没有销路。说到底,要刺激得顾客的脑干分泌出足够的去甲肾上腺素,这是硬指标。

我起身走进我的那间狭小的卫生间,打开灯。明亮的灯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赶紧调低亮度,就着昏黄的灯光洗漱起来。

洗漱完毕,我的眼睛也缓过劲来了,我打开房间里的灯,走到书桌前,拿起药瓶开始吃药。干售梦这一行,没点儿手段是不行的,我们都吃些这种那种的药丸帮助做梦,这是行业传统。从前疯了傻了的人当然比现在多,因为我们已从他们身上吸取了经验,用药准确多了。我所吃的药丸是双层结构的,外层为镇静剂,可令我快速入睡。外层溶释完了,内层才开始溶释,它是一种抑制剂,可抑制脑干中线处的“缝核”细胞分泌释放具有致睡作用的5-羟色胺,从而使大脑活动活跃一些,有利于做梦。至少现在我还没发现有什么后遗症,至于将来……管他呢,将来再说吧,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存于世。

我换上睡衣,上了温控水床。温乎乎的水床柔软至极,让我直觉得全身连皮带肉外加灵魂全飘浮在空中一般。我们这种人对睡眠环境是颇为讲究的,不能轻易让外部刺激干扰了我们的造梦作业。

我将扫描仪在头上罩好,仰望天花板,回想着白天的郊游,不一会儿我就想到了公园里那个气质不俗的穿西装的女子。我会梦见她吗?在梦中我将怎样与她相遇……

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欣赏火红朝阳的时刻。无所谓,朝阳还会有的,我的时间还有许多。

我一边洗漱,一边将扫描仪收集到的梦境数据输入我的计算机,计算机里有种程序可将梦境转换为可以看得见的图像。这技术的原理说穿了也不值钱,就是让人先看某种物体,同时使用计算机分析其由视觉产生的脑电反应,再转换成数字,进而转换为点,组成图像,通过仔细对比图像与真实物体的差异来不断修正电脑程序。如此反复揣摩试验,终能编定正确的程序,可自动将人的脑电反应绘成图像。不过,这种方式只对人的形象思维起作用,对抽象思维就行不通了,而且浮现出的图像很粗糙,只能勉强看明白其内容,以便供人审评、剪辑、整理。

我三下五除二凑合了一顿早饭,将它端到电脑显示屏前,一边吃一边观看着昨夜我收获的梦。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十年了,我已经不是初出道的毛头小伙子了,我已习惯了失望,失望对我来说是正常的,收获才是意外之喜。我想大多数人都有同感。

果然,昨夜一无所获。所做的梦统统紊乱不堪,一盘散沙,有的有头无尾,有的支离破碎,几乎都只是些意思不大的片断,连一个脉络清晰的都没有。那个西装女子倒是出现了一次,但也只是一闪而逝。看着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我照例颇为惊奇。这些梦我现在根本回忆不起来,难以想象它们全部诞生于我的大脑。

整个上午我坐在电脑前反复看那些梦,但总觉得意思不大。临近正午时分,我索性将它们全部删除。就这样,昨天消失了,再无踪影可寻。没有什么,一个毫无价值的日子,分文不值。我早就想明白了,人的生命没那么值钱,而且正变得越来越不值钱,所以我不感到遗憾。

中午我照常到第六十层的社区食堂吃了份廉价午餐。这种食堂每幢大楼都有十来个,也是政府福利政策的产物,微利保本,亏点儿也无妨,它不遵循利润最大化原则,因为它完全由智能机械管理,只服从政府的命令而不服从于利润。机器是没有难填的欲壑的,但如果它们一旦落入贪婪的人手中,也就变得无比贪婪。

下午,我在网上四处搜寻以前的老影片和旧小说。切莫以为这些老影片和旧小说陈旧不堪,事实上如今绝大部分人从未看过,如今每年生产出的信息铺天盖地,人们哪有工夫念旧怀古?

不过我有这工夫。接受的信息越多,越容易做出丰富多彩的梦。我平日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观看这些玩意儿上了。经典之作我不常看,我不需要深刻之作,我只需要能刺激我的东西。我有经验,观看暴力、激烈、怪诞的片子后做的梦往往最生动、最富有想象力。十年了,我早锻炼出来了,不管这信息多糟、多令人反胃,我都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这并不困难,只需将自己的心训练得非常听话就成了。我从不考虑别的什么,只要做出的梦能卖掉就成。

干售梦这一行,形象思维能力至关重要,必须仔细将文字尽可能细致地在大脑中转换为图像。我一直能做到全身心地沉入小说之中,结果往往觉得时间走得飞快。这天下午我只看了一部旧片子和一本不怎么长的小说,天就快黑了。于是我赶紧去食堂吃饭。这就是我的生活,一切围绕着梦转,梦就是一切。对我而言,白天不重要,夜晚才重要;现实不重要,梦才重要。我不在乎生活有没有价值与意义,只要能活着就不错啦。

吃完饭,我再接再厉努力忍着恶心继续“欣赏”那些文化垃圾。也许在今天夜里我就能收获一个将小说与旧影片的情节“元素”重组之后的梦。折腾到十一二点,一天就结束了。

电话铃响了。

我正在犹豫是否将手头的这个梦删除了事。近来我运气实在不佳,夜夜落空,连着一个多星期颗粒无收,连个像样的片断也没有,真是中了邪了。好像我的判断力也跟着受了连累,这时竟下不了决心删掉这个无甚创意的平庸之梦。

移动电话帮了我的忙。它叫唤到第四遍时,我一狠心下了毒手,然后腾出手抓起电话。

“还记得我吗?”一个女子轻若耳语的声音轻触我的耳膜。

“对不起,您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医生。”她停顿了一下,“怎么?病好了没有?”

“哦,是你呀……”我心中一动。

“想起来了?”

“当然,印象深刻。”我说,“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乐意奉陪。”我吸了口气,“不过……”

“现在没有时间?”她似乎已准备迎接失望。

我笑出了声:“你上当了,我有时间。在哪儿见面?”

她报出了一间餐厅的名字。

“好,等着我。”

一声叹息传入我耳中:“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你能行的,我不会看错的。再说治不好也没什么,凑合着依然能活下去。别叹气,要有信心。”我说。

“对……你说得不错。我等着你。”

挂断电话,我的心仍在剧烈跳动。我没想到她真会给我打电话,这可是很难遇上的好兆头,我不能放弃,然而……我的心里有点儿乱。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在她对面坐定,“我不太会收拾打扮,费了太多时间。”

“没有关系,”她脸上似乎有表情,又似乎没有表情,“时间太多了。”

点完菜,我们开始聊起来。

“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你来说说理由。”她的指甲轻磕桌面,望着我说。

“啊……我想是这样的。”我舔了舔嘴唇,“因为我们从前曾经相识,经常在学校图书馆幽会,彼此都中意对方,并彼此有了承诺。然而后来你患上了健忘症,于是忘却了承诺,忘却了我。可是在我的不断呼唤之下,你的记忆之光终于再次闪现,于是你尝试着想找回从前。要我说就是这样。”

她笑了笑:“你倒蛮会编故事的。”

我也笑了:“那是自然,我以此谋生。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从事一个非常古老的行当。”她这样回答。

“啊……值得尊敬。”我随口回答。

吃完饭出了餐厅,我们已俨然一对老熟人。席间我们畅所欲言,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地谈了许多,尽管我们差不多对所谈的任何一件事都难以施加影响,但看法却出奇地一致。这就足够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相同的看法迅速将我们拉得很近,我已可以和她并肩漫步于大街之上。

我们慢慢地走着。可能是刚才谈得太久,这会儿都默不作声,于是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我看见远处的楼群沐浴着夕阳,橙黄的阳光在它们身上燃烧。壮丽的景观令我心胸大为开阔,我已好久没在街上散步,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观了。风穿过她的长发将她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放学回家时,就经常这么在大街上行走,偶尔买点儿零食,假日快要来临时,我的心情就会无比舒畅……心脏的悸跃令我眼眶发热。

“喂,”她突然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陪我去玩玩实感虚拟游戏好吗?”

“嗯,”我回过神来,“可以,没问题……不过我的水平很糟,只怕成不了你的好搭档……”我想起来我已有好久没玩过这种游戏了,可小时候,我曾费尽心机为它积攒零用钱呢。

“没关系,有我呢。”她眉毛一扬满面生辉,“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游戏妙就妙在在它的领域里失败是件无所谓的事。”

我点了点头,在梦的领域里也是如此。

“来吧,跟着我学,你会喜欢的。”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于是我随着她来到了一间游乐厅。

游戏情节是老俗套,我们为了完成一项什么使命,必须挥刀扬斧与强壮凶恶的敌兵或怪兽搏战,必须费心破解复杂的机关,历经艰辛奋力前进。这是一片简单的天地,我们都有明确的使命,不必茫然亦无须彷徨,自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管挥刀砍杀便是。这里没有复杂的生活,也没有它带来的压力,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和技巧,你便可在此处游刃有余地应付一切,真是简单,我喜欢这儿。

她果然是个高手,陷阱和机关骗不了她,出招更刺得人眼花缭乱,大部分敌人都是被她那柄利剑勾去了魂魄。而我则被搞得狼狈不堪,上来三四个敌兵我就手忙脚乱,到头来只得向她大叫救命。完全是她在控制局势,夸张点儿说,我简直是在被她拖着前进。受女人的保护,这感觉我还是头一次体验。

不过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在这儿当个弱者,她实在很棒,较之砍杀虚幻的敌人,看她挥剑战斗更有意思。全身披挂银色盔甲的她,飘逸潇洒英气逼人,出手流畅华丽,充满美感,令人着迷。我常常因为只顾看她杀敌而被敌人砍得鲜血淋漓……不过这也不要紧,继续付钱就行了,在这个地方,只要肯付钱,时间可以倒流,死者可以复生,真正是金钱万能。

很快我惊异地发现她似乎与那些虚幻的敌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场战斗打完,她总是要余兴未尽地咬牙咆哮着扑上去举剑冲着敌兵的“尸体”乱捅一气。等我们冲进敌方老巢,大费一番周折将那大头目剁翻在地后,她会高兴得大叫着冲上去挥剑将他碎尸万段,那场面看得我张口结舌。

“真痛快!”出来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闪光的清凉空气,高兴地说,“好久没这么胡闹过了,真是快活……喂,谢谢你了,谢谢你陪着我这么胡闹。”

“不用客气,我也有同感。”我也深深吸着气,我从未发觉夜晚的空气会是这么清新,“我也感到很痛快。有些日子没这感觉啦。”

“那好,改天咱们再好好玩它一场?”她望着我笑着说。

“当然可以。”我说,“不过,你刚才可够吓人的,干吗下手那么狠?死了你也不放过?”

“解气呗。”她随口说,“我玩游戏就图个痛快解气,若在游戏里还不能随心所欲,非憋出毛病来不可,日子简直熬不过去了。”

“还是你聪明。”我赞道。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压力把斯文的她弄得内心充满了腾腾杀气。看来我过得还不算太坏。

“要我送你回去吗?现在很晚了。”我望着她小心地说。

“谢谢了。”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为我担心。嗨……小意思。”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身影消融于夜色之中,心中突感一阵空荡。转身回行的时候,我认真地回忆,回忆这奇妙的一天。

移动电话又在叫唤了。

我愉快地放下手头的美梦,抓起电话。

“喂,今天有空吗?”

“当然有。”我说。

“我是说整整一天。”

“一天?喂喂喂,你又要到哪儿去?”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发现她确实是个贪玩的女子,拖着我满城到处玩。我们在素未谋面的街区散过步,在城市另一头的高楼之顶喝着啤酒观赏过迥然不同的都市夜景,在陌生的社区小公园聊过天……若不是遇见她,我想这些地方我只怕一辈子也不会来的,更没有如此的兴致这样来享受它们。这两个多月来,世界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阳光的强度,风的气息,时间的流速,乃至温度、声音、重力,都与我往日的体验不相协调。我果然没有看错。

“我想到咱们头一次见面的地方去玩一趟,和你一起。我已经在城里逛腻了。你说呢?”

“可以可以,随你,你想去就去吧。再说我也不讨厌去郊外玩。”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老地方等你。”

声音消失了。我起身一边用自动剃须刀咔咔作响地剃胡子,一边将工作设备收拾起来。近来我已可以不必再为工作而操心了,这两个多月来我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收获了不少美梦,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小说和垃圾电影几乎不看了,光是观看整理夜间收获的梦就够一天忙的了。这段日子我的创作力比二十三岁那年还要旺盛。当然,她的邀请我一定不能拒绝,再忙也得抽出时间陪她去玩。我在心中很是感激她,真的十分感激。但是我爱她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尽管两个多月下来我已对她的喜好和年龄了如指掌,但我仍没有能够深入地了解她,我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有何亲友,到底以何谋生求存。她不说,我也不问。她对我的了解程度也是如此,我们似乎都在小心地保存着彼此的秘密。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这样,反正我的原因我永远不会向别人诉说。

收拾停当,我穿好衣服,梳了梳头,开门乘电梯下楼,走出了这个巨大而冷漠的立体容器。

“鸽子哟,吃吧,吃吧,尽情地吃吧,别客气。”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咯咯笑着,将手中的爆玉米花一粒一粒地抛给在草坪上一摇一摆地踱着步,嘴里发出“咕咕”轻叫的鸽子们。今天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收腰连衣裙,耳环和项链也没戴,头上却多了个银闪闪的大发卡,所以今天她给我的印象与往日不同,让我觉得她既活泼又可爱。

她又抓了一把爆玉米花。她和我不同,我是抓一把一下子全撒了出去,而她却是一颗一颗慢慢地抛给鸽子们。得到了食物的鸽子埋头专注地啄食着,喙里空空者则有礼貌地耐心等待着。真是有风度的生物,我想,比人类优秀多了。

我放松全身靠在椅背上,遥视远方,却并未观赏什么,我觉得心情舒畅极了,就仿佛有股温泉在胸腹间流淌,真是享受。我闭目贪婪地品赏着,我知道现在每一秒钟都极为珍贵。

当我睁开双眼时,我发现她也双眸凝滞,在望着鸽子发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肘:“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妈妈。”她回答,眼神依旧一动不动,“她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拜访她老人家吧。”我说。

“她死了。”她的声音一下子回到我身边。

“对不起,我……”我手足无措地道着歉。

“没什么……死并不比活着可怕多少……我只是在想,人死了有没有灵魂。”她转头望着我,“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很难说啊。”我轻叹一声,“不过,如果真有灵魂存在,我将会高兴地去死,因为那样我就有投胎转世再次选择的机会了,就不必只能等待别人来选择我了。多好啊。”

“可我觉得……妈妈最好别去投胎了,现在做人很难啊。”她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鸽子身上,“做只鸽子多好。”鸽子们优雅地边走边点着头,脖子上的肉水波一般抖动着,似乎对她的观点大为赞同。

我默默地看着草地上无忧无虑的鸽子们。

“我想她在那边过得会很不错的,至少,比我要好……”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你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吗?除了我妈妈以外。”

我心灵一动,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期待着。

“是梦啊。”她说。

我心脏猛一收缩。

“梦就是自我的体现……”她喃喃自语,“这个美好的世界只是属于我自己的,它永远不会离开我。难以相信我身体里还有这么美的东西,上帝真是仁慈……人生还有救,因为我还拥有它……我真想生活在那个变幻无常的伊甸园里……”

我无言以对。

她也不再自语。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长椅上,静谧笼罩着我们,安宁包围着我们,草香一点点沁入我们体内。这时我觉得,还是活着好。

太阳一点点坠落,空气一丝丝变红。

突然,她将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抱着我。”她轻声说。

我大感意外,手足无措。

“冷。”她说,“我冷。”

“这才进九月份嘛……”我说。

“可我就是冷嘛……抱着我,好吗?”

于是我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她,我心中一阵发颤,手也在抖动。

“哎,知道吗?”她仰起头对我说,“那天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个我可以信任、可以接近的人。你和我交谈时,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紧张,就好像在和一个多年的知心好友谈话,完全没有陌生感和防备之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和你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什么顾忌。奇怪吧?对了,你呢,你见到我时在想些什么,嗯?”

“我吗?我当时在想……人生可真是灰暗,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我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呢?也许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么美的妻子。”我觉得我照实说了。

她笑出了声。

我们抱得更紧了。

“现在我感觉到了。”她轻声地说。

“感觉到了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将我搂得更紧。

我默然地抚摩着她柔润的长发。

回到城里,天空已透出夜晚的颜色,我和她依然相互依偎着在街道上行走。空气中初秋时节傍晚的气息令人怦然心动。我们慢慢地走着,我觉得每一步都如踏在波浪之上。

“喂,带我去你家坐坐。”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

这是她头一次要去我的家,在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境况下,我无法拒绝她。

于是我搂着她向我居住的那条“巨鱼”走去。

走进我那小盒子般的家,屋内光线甚暗,我正欲开灯,她却予以制止:“别开灯。”

于是,我作罢。

她坐到了我的沙发上,我则坐到了床沿上。她坐下后就一言不发,我也只好沉默。

我们就这么在黑暗中沉默地木然端坐,对面大楼身上的灯光将我俩的身影映在墙上。

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这房子虽然简陋,隔音效果却并不差,沉默犹如永远不会融化的巨大冰块一般塞满了整间房子,擦面而过的时间都因此显得冰冷冷的。

突然,一种声音传入我耳中,这声音轻微得如同从冰块间的缝隙渗出来一般。我仔细倾听,听出是抽泣之声。是她在哭泣。

她像个小姑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泣着,间或夹杂着“妈妈”的低声呼唤。她的身体随着抽泣声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头上的发卡也随之一闪一闪。

我没有去打扰她的哭泣。我知道她为什么而哭泣,至少我自认为我知道。

哭泣声在房间里回荡。

过了几分钟,我起身坐到她的身边,伸出左臂搂住她的双肩,用右手手指为她拭去颊上的泪水。我从未想到,泪水竟会是这么的冰凉。她的身体在我怀中像一只小动物似的颤抖着,我感到我的心正在融化。

十一

梦公司的大厅宽敞而明亮,装潢简洁明快,只是寂静经常被来往的人的脚步声和等待者揿动打火机的声音打断,这些平时总被忽视的声音此刻显得分外响亮。我歪靠在沙发里,仰头向天花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我在等待。

三天前,我从这三个月来收获的梦中仔细整理挑选出了三个美梦,将它们的数据送到了梦公司。如果能卖掉,它们就会被成批制成一次性光碟片,向广大市民出售。由于一次性梦境碟片的价格低得只及上几次公共厕所,所以这种碟片如今变得像口香糖一样无所不在。价格虽低,但因为销售量大,利润还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一个梦的收购价也算可观,销量超过法定数量的梦,创作者还可以提成。单从这点来看,售梦这碗饭蛮有吃头,但实际上只有很少的人才能长期以此为业,因为许多人最终难以适应造梦生活,遵循不了造梦的规律。

今天是听取梦公司审评结果的日子,也是我心情最忐忑、情绪最为不安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今天听取的结果将决定我能否继续生存以及前一段日子是否有价值。坐在沙发上的我,总是觉得呼吸不畅,这间大厅里的空气似乎来自另一个星球,十年来总是不能令我完全适应。时间像铅块一般沉重。

终于等到接待台后面的那个短发女秘书叫我的名字了。我缓缓站起身来,膝关节啪地发出一声轻响。

我在犹如古代帝王墓室般的公司走廊里行走,鞋跟儿在光滑的天然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咔声。我在向受审台走去,一会儿之后,“财富审判员”将宣判我人生的一部分是否有价值。

在收购部经理办公室坐定之后,我又一次面对着经理的迷人微笑。这是一个目光和善的老人,和我一样也总能给人以值得信赖之感。

“怎么样?满意吗?”合作都十年了,我也不跟他客套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还不错,这三个梦我都买了。”他微笑着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心脏重重地落回了胸腔,弹跳不止,颤得我头晕。好了,我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我的那一部分人生是有价值的,它已换来了财富。空气又换成了地球的特产。

我接过他递来的支票,看了一眼,那上面的数字令我感动。梦公司的收购价浮动性很大,原则上是以质论价,从那数目上来看我的梦质量还属上乘。

“这三个梦确实是很感人很美妙的优秀的梦。”他证实了这一点,“不过,有一点不足,为什么这三个梦的内容都是爱情?”他的微笑瞬间失踪。

我洗耳恭听,不打算申辩什么。我知道他的观点一向切中我的要害,听他的不会错,我一向是他怎么说,我怎么改。

“我很欣赏你,年轻人。”他轻轻指了指我,“你是我们的重点签约供应者,产量与质量一向不俗,这很难得;而我个人亦十分喜欢你,所以我不得不……怎么说呢,我知道干这一行很不易,真的很不易,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不必付出就能成功的,自古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只要还想干这一行,那你就只有遵循这一行的规律,你必须……要像煮肉耗脂一样去掉一些自己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望着我的双眼。

我心领神会。

十二

音乐在咖啡厅里飘荡。我是从不喝咖啡的,所以我要了杯果汁。

那杯果汁安静地站在桌上,耐心地等待着我来享用。然而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它身上,我在思考。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思考着。音乐和窗外的景致都如穿堂风一般穿过我的意识飞向时间的深渊,连一点儿影子也没在我脑中留下。我思考得太认真了。

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

十三

搬家只花了半天时间。

我在网上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条件合适的换房者,相互看过房子,我们一拍即合。

官方手续办妥,给搬家公司挂了个电话,一个下午就搬完了。

这哥们儿的房间布局确实和我的一模一样,但是陌生感怎么也挥之不去,甚至连空气中似乎也有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感觉令我心神不宁。我茫然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事都不想干,也不想动。我原先那房子住了有五年多了,多少有些感情了,我还需要点儿时间来接受它已离我而去的现实。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毕竟不是孩子了,童年时我会为一件心爱玩具的丢失而大哭一场,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早已经成熟,早已经学会了该割舍的时候就果断地一刀两断。

黄昏已近,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但是我的胃没有一点儿感觉。我鞋也不脱地摊开四肢仰躺在我的那张温控水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这房间的天花板和我原来的房间的天花板相比颜色略新一些,看来换房的那哥们儿大概喜欢在天花板上贴些什么图片,我可没这爱好。

天花板看腻了,我就把目光移到了床对面的墙上。对面的大楼比我居住的楼层矮,所以阳光得以从窗口射入屋内。明亮的火红的阳光令我很不习惯,我盯着那陌生的明亮图案,一动不动地静待时间一点点流走。

对面墙上的光的图案在悄然变化,屋内的光线在一点点消失。我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我的移动电话响了,骤然响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的身躯抖动了一下,但只是一下。我知道只有一个人会在此时给我打来电话,但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铃声继续响着。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去理它,然而这铃声似乎想永生一般顽强地固执地持续响个不停。在已显昏暗的小屋里,铃声孤独地鸣响着。

两分钟过去了,铃声还在鸣响,这时我感到这铃声简直宛如冰凉的湖水一般注满了我这间小小的蜗牛壳。我像一个溺水者一样闭上双眼,屏住呼吸,竭力想把它挡在我的体外。这时的我,没有呼吸,没有话语,没有思想,只有心脏在轻轻跳动。

铃声不知疲倦地叩击我的耳膜,但这没有用,我不会去接电话的。我相信我的选择,我有这个自信。

猛然间,铃声犹如被铁棍粗暴地猛力打断一般戛然中断,沉寂当即收复了全部失地。

我徐徐吐出肺里的空气,静卧良久,叹息一声睁开了双眼,只见黑暗已占领了我的新家。

这是永别吗?很有可能。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住处,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无法与她取得联系。而我搬家之后,她也无法再找到我,我嘱咐过换房的哥们儿,绝对不能透露我的新地址,就连这电话号码,我也已申请更换。不久之后,我们之间这唯一的联系也将中断,今生今世,我们怕再难相见了。

我是故意要离开她的。从我第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的这个结局。是的,一开头我就知道了。个中原因我永远也不会向别人诉说,那就是:除了钱之外,我不会让自己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是一个售梦者,我是以我的梦来保证我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

梦,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愿望的达成。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梦总是由一定的现实需要和自然需要引起的。因此,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需要、没有愿望的话,那么也就没有梦了。所以,只要我还售一天梦,我就一天不能让自己的任何除了生存之外的愿望与需要得到真正的满足!

这就是我们售梦者的生活。我们是一群永远生活在渴望之下的人,体内的饥渴感就是我们创作的源泉。

我决不能毫无节制地和她这么爱下去。一旦我对爱情的感觉麻木了,恐怕我就做不出有关爱情的梦了,这损失可非同小可。而且说不定,生活中没有了浪漫,我连一切美梦都做不出了,我可不能让生活的琐碎和无奈束缚住我的心。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进入会使我的生活发生何种变化,十年的售梦经验使我明白,我一直以来所过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于造梦的生活,我不可以轻易改变我的生活方式。这三个月来我收获的梦全是爱情内容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经理已向我发出了警告,所以我必须适可而止。

然而我不会忘了她的。是她使我的爱欲不至于枯死,是她滋润了我的爱欲,使我心中那沉睡已久的对爱情的感受力增强了很多,我因此而收获了十三个爱情美梦。我将把剩下的十个爱情美梦掺在其他内容的梦里分几年推销出去,至少近两三年我不必太为生存着急。这是她给我的,我感激她,我会永远在心中为她保留一个位置,决不出售。

从窗外渗进来的对面大楼的灯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街上的灯光也无力飘升至我这一层楼,加之今天没有月光,屋里是彻头彻尾的黑暗。我睁眼盯着黑暗中的虚无,似乎看到她就坐在她那不知位于何处的家中,坐在她的移动电话旁,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头上银闪闪的发卡,我甚至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

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太天真了,她认为梦是不可剥夺的,认为自我是不可剥夺的。她错了。在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需求,有市场,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可出卖的。梦确实是自我的体现,它甚至包括了人在清醒时没有的无意识的自我部分特点。所以梦的真正创造者,是人的潜意识,是人的思维的主体性,是人的心。这正是机器目前还没有的,在这方面机器目前还没法取代人,情感现在还是一种稀缺资源。然而我不能确定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多久,所以我必须抓紧时间尽可能地将我的自我一点点掰下来卖出去,将我的心一片一片削下来卖出去,将我的情感一丝一丝抽出来卖出去。我只有这些东西可卖,除此我一无所有。只要有可能,我将一直卖下去、卖下去,直到我认为自己可以毫无问题安然无恙地走入坟墓之时为止。活着是天经地义的,虽然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永存于世的,但我仍要竭力生存、生存……要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比我要幸运,我的顾客们也比我幸运,对他们来说,梦是最后的一处世外桃源,他们可以在梦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对于我来说,梦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是逃避的场所,这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无处可逃。

不!我不需要逃避!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要全力肩负起生存的重担。我无法选择时代,只能在其间生活,我还不想从摩天大楼上跳下去。我要直面这个世界,勇敢地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我的对手是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信息制造产业,它生产的影片、读物、游戏、音乐均极为诱人,与它对抗竞争,我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能保住一席之地。但是我不在乎,为了生存,我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的这种生存原则不幸伤害了谁,那我只能说“很抱歉”。是的,很抱歉……没有办法,我们售梦者都是孤星入命的人。我的职业决定了我的生存原则,我的生存原则决定了我的选择,决定了今天的这个结局。

我在寂静和黑暗中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我能感到悲哀的感觉在我体内流淌。它缓缓地在我的胸腔、腹腔和四肢里流动着,无声,轻缓,冰凉。我是不会动用精力去压抑它的,因为我要利用它。悲哀也是一种情感,它也是可以卖钱的。作为售梦者,必须学会利用心灵的每一丝颤抖,每一次抽搐。

我闭上双眼,慢慢感受着体内的悲哀。我感觉到这悲哀正在我体内缓缓翻滚、酝酿,一点点地生长。我当然不会哭泣,我早已在我的颈上勒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悲哀是流不进我的大脑的。我不会将它的能量浪费在无用的哭泣上。但是,当我今夜入睡之后,这条无形的锁链就会松动,那时,悲哀就会流进我的大脑,侵入我的梦境,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十四

我这是在哪儿?

两岸的峭壁如同两道平行的高墙,从远方的雪雾之中不断延伸出来。天空中,阴沉沉的浓云覆盖了一切,纷纷扬扬的霰雪使得天地苍茫一片,我看不见远方究竟有些什么。

我费力地抬起头,在迎面劲吹的风中使劲地睁开我的双眼,向前方纵目望去。

我费力地抬起头,在迎面劲吹的风中使劲地睁开我的双眼,向前方纵目望去。

两岸的峭壁如同两道平行的高墙,从远方的雪雾之中不断延伸出来。天空中,阴沉沉的浓云覆盖了一切,纷纷扬扬的霰雪使得天地苍茫一片,我看不见远方究竟有些什么。

我低头向下俯视,汹涌的江水咆哮奔流,向我身后疯狂冲去。我左右顾盼,看见了正在扇动的白色翅膀。我很吃惊,张开嘴大声呼叫,但听到的却是酷似鸽鸣的“咕——咕——”声。恐慌涌上心头,我拼命用力挣扎,但结果只是翅膀扇动得更快,鸽鸣声在峡江里反复回荡。没有任何生物回应我的鸣叫。

我是什么?我这是在哪儿?我为什么要不停地飞翔?为什么天地间只我孤单单一个?我有同类吗?我肩负着什么使命?前方有终点吗?……这些问题我不得而知,但又不能停下来思考,如果掉进江里,我估计必死无疑。

我累极了,双肩酸痛无比,肺叶仿佛正在向外沁血,喉咙干涩冰凉,但前方依然一片迷茫。两岸峭壁之上看不见有任何可供落脚之处,光滑的石壁宛如黑沉沉的铁板。头顶雪云低垂,与峭壁相连,我仿佛是在一个前无尽头后无起点的矩形盒子里飞行,不容我有停顿和退出的可能。

于是我鼓起勇气奋力展翅,继续迎风搏击长空。然而勇气的能量不一会儿便消耗殆尽,疲劳毫不留情地在身体里越堆越厚,我不知道我还可以飞多久。望着苍茫的天地、纷飞的霰雪、汹涌的江水、黑沉沉的峭壁以及锥刺心灵的孤独,我大声悲鸣,想问一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我听见的只有“咕——咕——”的回声,于是我只好拼命飞行、飞行……一旦停顿下来,便是冰雪般冷酷的死亡。我感到悲哀,为自身这一存在而悲哀。

突然,我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这是在梦中吗?

对了对了,是梦!是梦!太好了,我又收获了一个梦!这个梦里没有爱情,而且应该可以算是噩梦,看来我已从爱情的陷阱之中挣脱。嗯……这个梦能卖掉吗?能卖多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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