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自蓝月国一役归来,天元王朝的架构便已经有了挑动根基的变化,月灵身后的蓝月国于天元王朝来说是屏障,如今女君入主天元,母仪天下,朝臣之中自然会有异议。
御书阁的冰篓才换了,内室里仍旧是不见凉快,赫云峥一脸恼意往案桌上砸下成堆的奏章,“你来的正好,”许凌风快步而来,倒也不匆忙,“这些个人是什么意思?”
零星掉落的奏章毫无规矩地洒落,许凌风也只有一个个去拾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蓝月国叛乱平息,陛下觉得臣子们是在杞人忧天,忌惮王后,但是于陛下是幸事。”
小心地排列好的奏章有条不紊地分列在桌角的位置,许凌风轻笑,“尽管辛致将军没有经世之才,蓝月国对于老将军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说白了,王后也只是空有一个女君之名罢了!”
“怪不得,父王生前总说你是只狐狸,看来所言不假呀!”
赫云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起身这才见到许凌风袖口里的纸张,墨迹尚未干透,“近日顺音的表现如何?”
“哦,”许凌风一脸的得意,从袖口里取出今日份的课业,“这是殿下亲绘的兵家长蛇阵。”
“已经能习得兵书了?”
许凌风摇头,东宫课业尚且还停留在书经,“这两日敏澈长公主向太子说了陛下当年收复吐蕃部落的战事,仅是听说,殿下便绘了这图出来,天资过人呐!”
像她。
遥望那小如零星的宫门,赫云峥神色黯然,许凌风自知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过去了,只见青琉璃的长廊倒映着迅速推移的身影,再抬眼看去,匆忙的宫人急急扑到了他二人的脚下,看那宫人的年纪,新鲜,该是内宫里的。
“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那宫人粗粗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太子殿下命奴婢过来通禀,王后自早上起就一直昏睡不起,现今长公主已经传唤了御医,请陛下移驾未央宫。”
赫云峥脸色严峻,许凌风见状便退了下去。
未央宫里宫婢皆是跪守外室,顺音一见赫云峥出现,赶忙上前作揖并诉说了此时月灵的病情,而眼见内室里御医并没有得出详实的诊断,只见的敏澈撸起宽袖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脸色青白的女子。
“王后如今如何?”
赫云峥大步跨了进去,众人皆是惊讶于圣驾于此,自蓝月归来一夜后,未央宫已经未见圣驾足足半月有余,“都免了,王后如何?”
御医佝偻着身子,从脉枕上移开蜷曲的手指,又看向床边坐着的敏澈长公主。
敏澈抬手示意御医往外间去准备方子,看向赫云峥,“王兄可否出来一叙。”
说罢,纤细的身影已经摇曳着彩纱衣摆挪步出去,已是近了午时,赫云峥才看到未央宫只有这一扇正门开着。
“王后出阁之前的故事臣妹在坊间有过几耳听说,尚且不说当初是年少无知,如今她已经是我天元的王后,拖着这一副身子来还要空着三宫六院,若是要以我天元的皇嗣代偿,臣妹觉得区区蓝月国,我天元还打得起。”
赫云峥一脸懵,始终没有觉察明白敏澈这字里行间的意思,轻笑出来,“朕,尚且还不明白你说的......”
敏澈的愠怒已经挂在脸上显而易见了,“御医说王后身上的寒疾是少年时便已经落下的,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今后这孩儿孕事更是缘分之言。”
“那她怎样了?”
“王兄还是不明白,”敏澈激恼着,双手无奈摊开,“王后难有身子,这后宫便不能再空了,依臣妹看春秋两度选秀该提上国制了,皇嗣血脉不可单薄。”
这已经不只是敏澈一人说过了,赫云峥这才明白这两日身为长公主的她频繁出现在后宫之中,若不是月灵这一回体疾被知,下一次提议选秀的便又是一人了,“怕是许凌风又是叫谁给你吹了几句风,有些事朕自是有盘算,你也莫要操心了,茯茶尚小,你把他留在吐蕃可放心?”
“自是不放心的,”敏澈翻了一圈白眼,“他们说你至今无意阔选后宫,这事关国祚绵长,我不得不亲自回来,忠言逆耳。”
“朕,听到了长公主的忠言逆耳了,”赫云峥轻笑,随即脸色谨慎起来,“王后那里就说她是风寒,别叫她忧了心了。”
此间,顺音扭捏着身子跨过栏槛,见敏澈的脸色欲言又止,赫云峥抬了抬手便开了口,“母后醒了,已经服完了药。”
再进去,内室里温度甚是热了几度,玉盏里的药渣还印着一圈的沉黑,月灵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梳理了头发,身上仅一宽外袍罩了内里的亵衣,铜镜里的脸色稍稍有了些血色,顺音取过玉盏便退了出去,月灵见镜子里许久未见的赫云峥,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倚着柜角意欲起身。
“罢了,你且歇着吧,敏澈说王后的风寒入心,要慢慢调理。”
赫敏澈,月灵的眼睛渐渐上抬,直到瞳孔里映照了一个素色锦衣女子,那时吐蕃部落刚被收复,敏澈得以回到自己的国家安身,可是父兄皆往轮回,心情不畅,赫云峥怜惜她幼子尚小,下旨封了茯茶吐蕃郡王,算是对得起他身上落下的这一宗血脉了。
“敏澈长公主?”
“你认识我吗?”
敏澈的声色尖细,尾音拖得老高的,月灵笑得有些吃力,“吐蕃郡王年幼,部落一直是由长公主垂帘指点,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吐蕃部落里运筹帷幄的女诸葛,敏澈长公主。”
人总是听不得一声好话的,被人夸了一番就总想再贪婪地多听一些,赫云峥算是明白了,瞥眼看了看敏澈此时脸上的眉开眼笑,到底还是个直心性。
“父王,母后,姑姑,午膳已经备好了!”
顺音牵着安落跨了进来,太子脸上红扑扑的,一看便知是奔跑急匆热的,月灵不舍地抬手,敏澈的帕子已经去了那脸蛋上了,“若是落音嫂嫂知道王兄这般,不只是要心疼多少眼泪,孩子毕竟是孩子,这时候不宠着,什么时候宠。”
“父王是在教育我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就像姑姑身后总有父王。”
“哎哟,我的小乖乖,你那母亲看到了该心疼死了!”
月灵一听的这敏澈的一阵吆喝,心头软塌塌的,鼻尖酸楚,集聚欲滴的眼泪硬是被逼了回去。
病体无力,月灵在榻上靠着,四方门楹里宫人撤走了膳食,便见了赫云峥的身影映在了青琉璃石板上,只听得敏澈一句恭送,赫云峥便去了,身后顺音恭顺地随着。不久,便见了东宫的嬷嬷入了未央宫带走了安落公主,不似之前,安落对待月灵也是平和了不少,不再针锋相对,走时还朝着内室里招了招手,月灵见着心头又是一软,甚是喜爱。
“都走了,这宫里也清静了不少。”
敏澈提摆跨进来,一见月灵惊得扑上前一把将滑落至怀里的锦被拢上了她的领口处,“到底是金贵出身,都不知料理自己。”
“有劳公主!”
二人初见便是这一出,月灵陡然有些尴尬,手指头不停地在被子下面绕圈圈,“即已经知晓,也别作这一无所知的模样了。”
敏澈端着手坐在月灵身边,架势倒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姑嫂之间,“昔日里你在蓝月国是金枝玉叶,可如今你是一国之母,皇室血脉你身为王后责任不可推卸,虽说王兄已经儿女双全,可是自古皇嗣事关国祚,越是繁盛越是彰显得我皇家势力。”
说着还连连叹气,“太子的母亲与陛下历尽万难,宁死也要留下这一儿一女,我们感激她,只可惜本宫没有多喊几声嫂嫂......”
“公主看来是很怀念先王后?”
“她也算是我们母子俩的恩人了,”敏澈回忆起那时吐蕃群龙无首的日子,仍旧心有余悸,“若不是她一心提议要在吐蕃重新设郡,也没有今日我和我儿子的立命之所。”
月灵心中开始忐忑而期待,身体不自觉地僵直,“那怎么就死了?”
“本宫接到消息已经封棺了,后事是靖远候一手安置。”
赫云枫,“那陛下?”
“王兄开疆拓土,与落音是携手过来的,他将自己闭了三天三夜,像是换了一个人沉迷国政,没日没夜,若不是为了百姓免受战争疾苦,你根本不会纳入宫里。”
月灵本该是失落的,却是一脸的得意之色,眉眼之间透出了些许的畅然。
“你这样子可真像一个人,”敏澈直接指着月灵此刻的神情,“我第一回见她就这样笑的。”
月灵骤然愣住,脸色又瞬间煞白。
“像又怎么样,你也不是她。”
敏澈说话也不再是以往传说里不依不饶,只是那一股爽快劲仍旧在,月灵却也能听出那一抹失望。
“陛下虽说念念不忘,可如今你身为正宫,该勉励的要勉励,该劝诫的也要劝。”
月灵跟着连连点头,敏澈恼了,“你怎么看呢?”
“我......公主说的正是!”
“我知道蓝月国男女并无尊卑之分,但是也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你既是做了天元的王后,这皇家一切家长里短就该你来操心操心的。”
敏澈忽地觉察到自己的不得体,毕竟月灵还在病中,况且也不见她有几句话出来,索然无味,草草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月灵心有所思,若真的是如此,那赫云枫便是其中一个关键了。
天色低迷,未央宫的金鹤盏在宫婢的火折子下连着续亮了起来,屋里有了火光,她这才觉察了身上的暖意。
“太子,这两日你便随王后住在未央宫里。”
“是!”
赫云峥一路背手跨步,全然不顾身后的小太子还是个四岁小儿。
“父王,你也很关心母后的。”
顺音见赫云峥突然定在那里,不觉又退了几步,合适君臣之礼,“姑姑的话我们都听到了。”
我们,便是他和月灵。
“儿臣喜欢母后,若是日后,母后不能与父王有自己的孩儿,那儿臣便是母后的亲生儿。”
顺音是喜欢月灵的,赫云峥垂首看着一脸凝重的儿子,“你倒是与朕说说,你这口口声声的母后,使用什么收买了你。”
“心,”顺音一字笃定,“每一次她看儿臣的眼睛都让儿臣觉得温暖,儿臣深知父王对儿臣用心良苦,可是儿臣也会害怕,也会羡慕,嫉妒,母后总是能看出儿臣的心思,,如今她是离乡背井,就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顺音的心竟是有这般深不见底的孤独和寒冷,于他而言,未央宫里的存在是一束阳光的稀罕,赫云峥突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朕也算是欠她一个人情,背井离乡,你倒是说的凄惨,”双手轻轻拍上顺音的小肩膀,这般年纪当然还是不够坚挺,“她确实是可怜了些,只是朕没想到是用自己的亲骨肉去还这个人情。”
到底是精于算计的人,顺音心里窃笑,这根本不会是一次赔本的买卖,蓝月国是月灵亲自奉上的,儿子认了这个王后做母亲,连人带国都入了天元的宗谱,赫云峥是赚的。
“谢父王!”
“你都入了未央宫,怕是哪一天安落也会吵着去了,”赫云峥紧蹙眉头,一脸不快,“罢了罢了,你还是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