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重大时刻在此刻悄然无声的发生着。
年仅四岁的蒲松龄身形单薄，端坐在自家客堂的椅子上，丝毫感受不到在四百多公里外的地界上波涛汹涌的历史洪流，也不明白吴三桂投降多尔衮意味着什么。
聂小倩历史课本上学过这一段，此时激动地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种感觉，亲身经历这个历史时刻的感觉，就仿佛千禧年的跨年倒数读秒，仿佛神舟五号升天的直播录像，即使你没有身在现场，但你知道此时此刻正发生的事对后世的影响，便能感受到这历史性的一刻所带来的沉重与肃穆。
蒲松龄眼角余光看到了聂小倩的反常。
父亲宣布完事情后，两位兄长散去，他立即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堵住聂小倩，低声询问：“小倩，你在激动什么？”
聂小倩顿时一个激灵，紧紧闭上了嘴，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滴溜溜望着他，眨了眨，又眨了眨，眼睫毛好似小刷子般颤动。
蒲松龄脸色沉静，眼眸深处的深潭平静无波，似乎在为她的隐瞒感到不快。忽然，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底划过一丝流光，继而低声笑了起来：“是因为……不能说吗？”
聂小倩尴尬地挠了挠脑袋，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告诉蒲松龄。
如果她告诉了他未来的历史，会不会影响他的人生轨迹呢？如果他的人生轨迹变了，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大社会的改变呢？
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聂小倩没那个胆子去试探。虽然她已经说漏嘴了后世的很多事情，但涉及到现在正在发生的历史，又跟蒲松龄没什么切身的关系，她便想能不说尽量不说，顾左右而言他，企图糊弄过去。
蒲松龄笑了笑，松开了抓住她的手腕的手指，语气松快道，“既然不能说就算了。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你能猜到？”聂小倩惊讶的开了口。
蒲松龄闭着眼回想了一下父亲刚才的话，轻飘飘说道：“闯王李自成要败了，对不对？那个大清，是不是未来统治明朝土地的主人？”
“……”小松龄，你是妖孽吗！！！
聂小倩惊讶到下巴差点掉了。
蒲松龄睁开眼，看到聂小倩一脸震惊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微微勾起唇角，眼带笑意。“走吧，回书房了。”
聂小倩强行压下惊讶，不解地问：“小松龄，你怎么这么淡定？”
蒲松龄眼眸一斜，问：“为何不淡定？”
“你刚刚说了一个亡国的预言诶！你都不激动震惊的嘛？”
蒲松龄歪了歪头，道：“明朝亡国与我何干？”
聂小倩噎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可，可是，你现在不还是明朝的百姓吗？难道不会感同身受吗？”
蒲松龄嗤笑一声，道：“你看外面的荒地，那么多庄稼都干枯在田里了，百姓们吃不起粮，却还要不断被征税，被战乱追逐。吏治腐败，百姓们苦不堪言……这样的国家，我为何要与它感同身受？”
“可是……明朝也很不容易的啊，只不过恰好倒霉遇上小冰河时期，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奇寒无比，这才导致庄稼颗粒无收。天灾降临，能有什么办法。而且明朝一直在抵抗外敌啊！”聂小倩替明朝辩解道。
蒲松龄忽然沉默了一下，继而微微蹙眉，“小倩，你这么强行为明朝辩解。难道未来的朝代会比明朝更加糟糕吗？”
聂小倩结巴了一下，连忙慌张地摆手，“没有没有啦！你别当真，呃……我就是瞎说的！都不作数的！你千万别听我的话啊，你还是要做你自己。我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
蒲松龄识趣的没有再追问，但对于未来的担忧，却深深埋藏进了心底。
在他看来，聂小倩是天下下凡来保护他的女仙，通晓过去和未来，必然不会对他撒谎。
虽然她经常迷迷糊糊的，还经常将天机说漏嘴，但很多时候，不用看她的言论，只看她的态度和做事倾向，就能分析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比如刚才，聂小倩的言谈举止里，不自觉就站在明朝的立场上说话了。这说明她是倾向于喜欢明朝的。
可明朝就是个烂摊子，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有什么值得喜欢的？……除非未来的朝代比明朝更加糟糕，否则他想象不出聂小倩为何要替明朝说话。
蒲松龄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很多。
但最后，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询问关于未来的天机。
而道路另一边，聂小倩飘在空中也在感叹，哪怕是蒲松龄这样的神童，仍避免不了他的历史局限性。
聂小倩喜欢明朝，是因为明朝是历史上最有骨气的一个朝代。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自开国皇帝朱元璋以来，明朝历史上16位皇帝没有一个是孬种，哪怕末代皇帝朱由检，也是自己吊死在煤山，绝不退缩。这在世界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其中还有一位名为英宗的皇帝，御驾亲征时被敌军瓦剌俘虏回了草原，瓦剌觉得皇帝俘虏奇货可居，打算留下他，好向明朝索要财物。而明朝的大臣们一听：什么？皇上被敌人俘虏了？这可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另立一个皇帝吧！
于是，明朝就真的不管被俘虏的皇帝的死活，重新立了一个皇帝，接着跟敌军打！
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朝代，代表着汉人挺直的脊梁骨啊！
如何能叫人不喜欢！
但这一切，聂小倩都不打算向蒲松龄讲。
因为她的喜欢仅仅是个人的倾向，她不敢用自己的思想来影响蒲松龄的政治看法。
历史上的蒲松龄究竟如何想的，她不清楚，但能肯定，历史上的蒲松龄最后活到了76岁，长寿安康。
如果聂小倩现在就给蒲松龄讲述明朝如何有骨气，将小松龄洗脑成了一个坚定地护明党，那他未来的人生方向可能会走向一个未知的改变。
明朝终究是要在这一天灭亡的，清朝的到来也无法阻挡。
若蒲松龄始终怀抱对明朝的憧憬心态在清朝生活，那该有多痛苦啊。
聂小倩可不希望将来需要去白莲教的集会里寻找蒲松龄的影子。
嗯，绝对不希望！
回到东厢的小院子，蒲松龄照常练字。
他铺好宣纸，在砚台里倒几滴清水，取出墨条捏在指间，缓缓研磨出浓淡适宜的墨汁，之后才用毛笔蘸墨，一手扶袖，一手书写。
今天写的内容是《论语》的里仁篇。
蒲松龄的正楷已经写的有模有样了。只见他手腕灵活的转动，执笔从上往下连贯的书写，每个字的形状优雅端庄，大小匀称，规矩工整，博雅归真。
眨眼功夫，一页纸已抄满一半，凑近观赏，笔墨生香。
蒲松龄写完一整页纸，搁下毛笔，揉了揉手腕，叹道：“小倩，你别凑这么近，会影响到我。”
“哦。”聂小倩无奈的后退两步，离开书案的周围。
不知从何时开始，蒲松龄写字时不喜欢被别人看着。即使小翠在一旁替他磨墨，他也会让小翠出去，自己亲手磨墨。
聂小倩也不例外，每次靠近书案，就会被他赶到一边儿去。
可能是读书人的怪癖吧。
对此，聂小倩倒是不甚在意。
聂小倩是亲眼见证小松龄如何从写大字写的歪歪扭扭，到如今提笔就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正楷字。这其中的辛苦，唯有她全都明白。
书法一道，唯有勤学苦练，没有半条捷径。
有时他写字多了，手腕还会抽筋。偏偏他又好面子，不肯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聂小倩只好趁四下无人时，拉过他的手掌，替他仔细揉手腕，放松手腕的肌肉。
外人只看得见他的进步神速，谁人知晓他背地里下过多少苦功夫呢。
反正，聂小倩跟蒲松龄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佩服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孩子。
今日的课业写完，他将墨迹未干的宣纸一一拿起，放到窗台上晾干。
聂小倩凑过去看了看他的书法，毫不吝啬地开口夸奖他：“今天的字好像比昨天又进步了！小松龄棒棒哒！”
蒲松龄习惯了她偶尔蹦出的新奇词汇，也不惊讶。他坦然笑了笑，道：“你能看出哪里进步了？”
“当然啦！虽然我写不出毛笔字，但是基本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好么！”
“那你说，哪里进步了？”
“唔，比如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里面的‘聞’字，写的就很端正啦！以前你写门字旁时，两扇门总是关不严；要不然就关的太严实了，耳字塞不进去……现在就很完美啦，疏密有序，不拥挤也不松散，棒棒哒~”
“……”蒲松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嗤笑出声。
“小倩，你就是这么判断书法的好坏吗？”
“嗯？不对吗？”
“不，你虽然说得对，但这些并不是重点。”蒲松龄好笑着指了指宣纸上的字，“你若是真想学书法，则必须脱离这些琐碎的小问题，而去看整篇字的气势和风骨。”
“风骨……”聂小倩咧了咧嘴，“风骨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学啊。”
蒲松龄迟疑了一下，忽然侧头问道：“小倩，你想学写字吗？”
聂小倩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你想教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