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张二哥”的布衫汉子听着尉迟融的牢骚，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长大的身躯从草地上缓缓站起，两步迈到曹莽跟前，一双浓眉大眼细细打量了他一圈，才转头对尉迟融道：
“既然这小兄弟是你融黑子的老乡，那你可得好好照拂他，莫让小兄弟受了啥么委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尉迟融闻言，嘿嘿一笑，连连点头道：“俺尉迟融的老乡，谁要是敢让他受了半点委屈，俺这铁棒子定不会饶了他。”
说着，就听“当”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巨响，曹莽这才注意到，尉迟融双手各执一根碗口粗细的三尺黑铁棒，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
正当金铁之声充耳不绝时，又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这小子既是俺汉家儿郎，又是你融黑子的老乡，自然便是俺们草上飞的弟兄。怕只怕，嘿嘿……”
这声音，曹莽也很熟悉，正是昨夜将尉迟融怼得结结巴巴那人。
循声望去，就见尉迟融和张二哥之间，突然又闪出一人，体型偏瘦，长有六尺，头挽道髻，身着褐衣，腰系一根粗麻绳，上面悬挂一把古拙的黑色长剑。
若只看此人的衣着和体型，倒像是个格外清减的出尘道人。
但这人的长相，却是颧高骨瘦，尖嘴猴腮，嘴角两撇八字胡有些泛黄，最多不过中人的样貌，怎么看都有点尖酸刻薄的感觉。
即便如此，这人也比面如黑炭的尉迟融，以及满脸红须黑痣的张二哥好看几分。
只是这人浑身的气质，让曹莽没来由地有些不太舒服。
看着这三人的长相，曹莽只觉如果他们出演京剧丑角，简直可以本色演出，连化妆环节也省了。
曹莽虽然对所处这段历史有相当的理解，但除了尉迟融外，现在仅凭外貌，也实在猜不到另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原本尉迟融正得意洋洋地向张二哥夸下海口，却突然听到这道人几声“嘿嘿”干笑，一张黑脸变得更黑，只闷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答话。
很显然，尉迟融虽然性子粗豪，胆气也壮，但对这道人却多少有些畏惧，估计没少吃嘴巴上的亏。
眼见两人如此，张二哥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打着圆场道：“玄成莫要调笑这憨货，只要这崽儿是俺们汉儿就行，至于其他的么，呵呵，俺们草上飞啥么时候怕过谁来。”
说着，张二哥笑眯眯地轻轻拍了拍道人的肩头，另一只手也顺势勾住尉迟融厚实的肩膀。
道人听张二哥这一句，果然不再在言语上挤兑尉迟融，只淡笑着捋了捋嘴角两撇胡须，一双细长的双目不经意地扫过曹莽的面容。
被目光扫过的曹莽浑身微颤，总感觉道人两条细长的眼缝中似有刺人的精光泄露。
而尉迟融仍旧将脑袋扭在一边，鼻孔朝天，并不多说一个字。
一震之后的曹莽只是刹那的失神，眨眨眼，便即稳定了心神。
他本就是善于察颜观色的人，此时看到三人言行，明白他们之中，当以张二哥为首。
而尉迟融和这被唤作“玄成”的道人之间，看样子倒不那么登对。
甚而，曹莽也能感觉到，那道人对自己，好像也并无善意，甚至那张二哥，虽然笑意盎然，但简短的几句话中，也有别样的意味。
反倒是面如黑炭、粗豪爽朗的尉迟融，因为同是善阳人的缘故，好像对自己全无提防。
其实刚刚听到“玄成”二字，曹莽脑海里也曾莫名闪过一丝熟悉，总觉在那浩瀚的史书之中，自己应该看到过这两个字。
只可惜自己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并非历史专业科班出身，所以不能从模糊的记忆深处精准定位“玄成”的主人是谁。
张二哥看到左右两人在自己劝解下，难得地没有继续掐架，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重新移到曹莽身上，问道：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尉迟融和玄成二人的目光也都重新凝聚到曹莽身上。
被这三个凶人如此虎视耽耽地盯着，本就胆颤心惊的曹莽更觉如芒在背。
但他屡经生死，心智的成熟程度远超常人。此刻虽然惊惧，却还不至于手足无措。
得张二哥询问，他也老老实实地答道：“俺叫曹莽——”
“草莽？”张二哥闻言一愣，转头对玄成笑着吟道：
“英雄起于草莽，谋士出于江湖。这名字取得挺好，与俺们草上飞配得上。哈哈哈哈……”
玄成也笑，只是尖嘴猴腮的脸上无论挂着什么样的笑容，都显得极不协调。
曹莽不确定张二哥是否有意曲解自己的姓氏，但还是大着胆子纠正道：“是曹操的曹，不是青草的草。”
张二哥听到曹莽的反驳，笑容更盛，赞赏地点头道：“果然是俺汉儿，也晓得人杰曹操，说不得小兄弟还是魏太祖后人，哈哈哈哈……”
伴随着爽朗的笑声，张二哥左右看了看身旁的尉迟融和玄成，再面向曹莽，用右手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大鼻头，续道：
“俺姓张，因在家中排行老二，承蒙弟兄们看得起，都叫俺一声张二哥。若曹莽小兄弟看得起俺，也可叫俺一声张二哥。”
随着张二哥豪爽不羁的说话声起，曹莽心头的恐惧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曹莽昨夜已知道大家都叫他张二哥，只是没想到以他这样的人物，会看得起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粟特马奴。
“张，张二哥。”
犹豫了下，曹莽张了张嘴，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话音刚落，瘦削的脸上便满布泪水。
这一年，他虽然饱受非人的折磨，但从未滴下一滴眼泪，即便被康鞘利逼到生死边缘，也不曾有半分怯懦。
可是此刻，在这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家同胞面前，曹莽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
在这一声“张二哥”后，这一年来的辛酸和委屈，刹那间犹如黄水决堤，若不是他竭力抑制，恐怕会歇斯底里地放声痛哭个三天三夜。
“好啦好啦，俺善阳汉儿，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哪里会流甚的猫尿？没地让俺尉迟融小瞧了你。”
性子粗豪的尉迟融看着曹莽泪流满面，黑炭般的脸上显出不耐，手中两根铁棒一挥，又道：
“得得得得，你要真有啥么委屈，告诉俺尉迟融便了，俺这对铁棒子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曹莽本是血气方刚的性子，若不是心头实在委屈，哪会轻易流泪。此时被尉迟融这么一说，蓦然抬头望着三人，挂着泪痕的一张脸满是坚毅。
尉迟融见自己的激将法有了效果，暗自点头，接着大剌剌地道：
“俺倒是好奇，看你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怎地到了这荒郊野外？还是这般落魄样儿？”
尉迟融这话出口，旁边一副笑意盈盈的张二哥，以及满脸不在乎的玄成都将目光重又聚焦在曹莽的脸上。
显然，对于曹莽为何与这群杂胡混在一处，三人都十分好奇。
曹莽早预料到他们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之前不知道他们是何立场，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所以不曾多说一个字来，只暗里察颜观色，寻思对策。
现在看来，三人之中，起码尉迟融和张二哥对自己没什么恶意，所以他也不想对他们隐瞒什么。
反正自己不过是一个马奴，粟特人在胸膛上留下的奴隶烙印也让他无法隐瞒。
至于他这穿越者的身份，自然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人有半点透露。
曹莽张张嘴，理了理思绪，就要将心中早已整理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南方而来，片刻间便有一人一骑飞驰近前。
不等来势停住，马上的黑甲骑兵便扯开嗓门大声道：
“报头领！西南五十里外发现杂胡踪迹！”
张二哥和尉迟融、玄成三人闻言，俱是神色一凝，转身静等着那黑甲骑兵驰到近前。
可还不等那黑甲骑士翻身下马，北方又传来蹄声。
十余丈外，便听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带着哭腔远远喊道：
“大头领！大头领！小姐伤重！小姐伤重！”
一瞬间，三人脸色顿时大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