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啊，看好阿妹，记得煮饭，我去菜地了。”
女人的声音未曾苍老，双鬓未白，扛起锄头尚且能挑两桶水。
秦宇看着走向黄土坡的母亲，觉得眼睛有点痒
土坯房，石棉瓦，青漆木门，开裂的墙皮，以及蹲在前捉蚂蚁的小丫头。
这里是黄村，厚城的黄村。
他重生了！
重生的意义是什么，再来一次么？他自嘲一笑，失败者可没什么豪言壮志。
他是一个失败的“流浪儿童”。
父母去大城市务工，留在农村叫留守儿童，也有一部分人，跟随父母出去漂泊，他觉得应该叫流浪儿童。
像他这样，从小走出农村，在城市长大的孩子，还是农村人吗？
他们不会种地，不会养猪，没放过牛，没插过秧，过节回老家，也融不入同龄人的圈子。
同龄十八岁，农村孩子可能已经带女朋友回家了，已经宰过好几头猪了，已经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去搬砖，他该和这些同龄人说什么，好不容易上餐桌，递烟就摇头，喝酒猜拳不会，玩牌赌钱么，没钱。
这时长辈调侃一句：“城市仔，难啊。”
大概除了农村户口，大家眼里他只是娇贵的城里人。
但他是城市人吗？
他犹记得第一次进城，看到路边发廊的转灯挪不动脚步，看到高楼大厦头晕目眩，第一次看到高大的公车是害怕的，上去之后就晕车，又不敢下车，生怕迷失在无边的城市里。十多年过去了，他习惯炫目的灯，克服了对高楼的恐惧，可依旧不习惯不了这座城市，更别说妄想称自己是城市人。
被城市同化，又不属于这里。
他不是城市人，也不再是农村人，更是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没有他的家。
出来十多年，农村日新月异，小楼房取代土坯房，成为了新农村的标志，而他家只是废墟的某处。
在城市，十二年搬了十一次家，住过铁路边，住过臭水沟边，住过菜市场门面，租过失修的小楼，也曾寄人篱下，从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只要别人需要，他随时可能被赶走。
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农村，没有家，可不就是流浪儿童？
对于他来说，已经回不去农村，因为在农村他没有房、没有田、没有朋友、没有过活的手艺，没属于他的圈子，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在城里买房，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不然只能无止境的流浪，他的后代跟他一般流浪。
上一世他终于结束了流浪的生活，通过自己的打拼，终于有了钱，有了房，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最终他还是败了，输给了抑郁症，早早结束了生命。
他不信神鬼，不信命运，但是有些东西或许注定的，平凡如他无力改变。
要从六岁那年说起，从他的父亲说起。
除了过年，他几乎叫不出“爸爸”两个字，大概因为爸爸从小就外出打工，过年都不回来，他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印象。
六岁那年，父亲寄来了信，表达了对家人的思念，末了加一句，希望儿子能来城里念书。
懵懂的秦宇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他当时还不知道父亲是村里少有上过高中的人，父亲对于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是多么的深信不疑，所以在他身上倾注的期望是如何的沉重。
他的第一个家在铁路边，九平方米，房东还是父亲一个高中同学的妈妈，父亲通过帮她抄水表，收水电费，减免一些房租。
铁路很吵，每十分钟都有地震的感觉，他也只是新奇，困扰的却不是噪音，也不是铁路旁随处大小便的恶臭，而是害怕这里的混乱。
放在门口的锅碗瓢盆被偷是小事，小偷进门也不打紧，毕竟九平米的房间就一张床，实在没什么值钱的，生怕就是谋财还想害命的，他犹记得的一个玩晚上醒来，父亲被一个男人用刀子架住脖子，另一个男人把房子里的每一件衣服搜了个遍，而当时父亲只有一句话：“别吵醒孩子。”
当时秦宇醒了，眼睁睁看着不大的房子被翻个底朝天，看着无力的父亲，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原来城市是如此危险，他只能沉默，一动不动，假装睡着。
或许这件事，让他唯一学会的是，睡觉前第一件事是把门反锁。
让农民工在城市寸步难行的，不是城市人的瞧不起，不是老板的压迫，往往来自同样可悲的同胞们。
可悲的不是偷抢的是混不下去的打工者，也不是拖欠工资的的包工头也是农民出身，而是他们的孩子，也学会了打劫，学会了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最让秦宇后背发凉的是父亲喝醉教育他的话：你为什么不是你打别人，偷别人，抢别人，为什么要这么老实给别人欺负？
有多少人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他不想。
上学后，秦宇慢慢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明明穿着同样的校服，他却要比别人多交500块的借读费。
小学生最喜欢最喜欢的活动，大概是春游，秦宇不喜欢。
对于别的孩子，会带着很多的零食，跟小伙伴分享，而秦宇没有，零食与朋友都没有。
第一次他只带着一个丑陋的矿泉水瓶，瓶子在铁路边捡的空瓶子，因为没有经验加入开水，瓶子被烫得又瘪又丑，喝水时还带着难闻的塑料焦味。
后来秦宇回来哭了很久，父亲才知道春游要给孩子买零食，于是下一次春游——其实第一次是秋游，父亲给秦宇买了两个肉包，大概在父亲的认知里，包子等于零食。
打秦宇上小学起，早饭都是他自己做的，并没有多难，就是把昨晚的剩饭加点水煮成粥，把剩菜热一下，除非煤灶里蜂窝煤烧过了，父亲才会起来帮忙生火。
包子对于其他同学是普通的早餐，对于秦宇来说则是“零食”，但是这种零食他却没有勇气拿出来跟人分享，以至于回到家拿出来时包子已经馊掉了，在往后的岁月里，秦宇一直讨厌吃包子，大概因为第一次吃的的包子味道实在糟糕。
再后来，母亲进了城，秦宇的“零食”变成了苹果，然而秦宇小心翼翼拿出来，却遭到了其他人的嘲笑，因为每一个苹果都有被挖掉的洞。
没有零食，没朋友，持续了一年多，他一度以为在学校里交到朋友是不可能的。
于是，母亲带着他在村子里“相友”，大概就是：“某某某，秦宇跟你一年的，带他一起玩吧。”
被叫来跟秦宇玩的叫李志杰，李志杰脑子有点木讷，所以傻傻的答应下来。
李志杰父母也是外地来的，不过他们家铺着地板砖，进门需要脱鞋，他还有很多玩具。
不过很快李志杰就不跟秦宇玩了，不是因为秦宇没有玩具，而是秦宇没给他买辣条，说好一人请一次，秦宇没做到。
其实秦宇也想请李志杰吃辣条，但是没钱，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父亲要五毛钱。
父亲沉着脸，没有拒绝，而是回答：“做泥水很辛苦，从早到晚才三十块钱，你借读费一学期要这么多钱，你要体惜父母，懂点事。”
往后的二十多年，秦宇听到过无数次类似的话，父母不容易，所以你要懂事，但凡是他的长辈都这样告诉他。
他只想要五毛钱，请朋友吃辣条，却被告知要懂事，他唯有失落的离开。再往后的人生，他从来没有问过父母要零花钱，也不会求人，不是真的懂事，只是怕被拒绝，他很怕自己的无礼要求，麻烦到人家，哪怕是父亲。
没要到钱，自然没能请李志杰吃辣条，李志杰告诉他，你爸不给，你偷他的钱自己买就好了。
李志杰经常偷父母的钱，还传授给秦宇经验，他说大人洗完澡，钱多半不会马上掏出来。
秦宇的确在父亲换洗的衣服里找到了皱巴巴的五块钱，但是尝试了后他不敢，他是个胆小的人，对于他来说，偷比懂事难很多，因为懂事什么事也不需要做，而偷手会抖。
他和李志杰真的绝交了，没有复合的可能，因为他马上要搬家了，铁路旁的小村要拆迁了。
拆迁，搬家，在往后的人生一直再上演，最短时只住了不到一个月。
父亲经常问他，为什么这么孤单，为什么不跟朋友出去玩。
因为没有朋友，他不敢说。
